第147節
耳聽著外面這幫子壞水兒抬著山神爺爺,敲鑼打鼓的圍著馮裳這宅子便開始轉悠,這,這可是生生把顧昭的肺管子都要氣炸了! 哎!這就他媽的太嘚瑟了,爺爺不計較,你們還真當爺爺好欺負了? 顧昭失笑了下,哎呀!今兒看樣子就是知道這是馮裳的圈套,他顧昭還必須得鉆了!得了!鉆就鉆吧,旁人沒辦法,他顧昭還專治這種牙疼了。 想到這里,顧昭端坐在院子里的石鼓上,因說話聽不到,便比劃著叫人取來筆墨,耿成見顧昭要筆墨,便在一邊親手給顧昭打燈籠。 顧昭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提筆寫了兩封信,還從腰下的小包里,取了兩枚私章蓋好了,又命阿德帶著翻墻出去。 耿成此刻臉上已然是一片驚駭,甚至他看顧昭的表情都有些畏懼了。 馮裳家的大門緊閉,而今,顧昭已然承包了這片小院子,誰也不許放出去了。 那院外的鑼鼓打亥時末刻就在敲,開始還有個節奏,到了后面,外面竟不知道換了幾波人,這山神老爺的神位抬出來,屋里不給錢,按照規矩他們也不能抬回去。 沒辦法,外面那群人就只能抬著神位堵了大門,一波一波換了人的敲鑼打鼓,指名道姓的罵馮裳,罵完馮裳罵常氏,罵他家養父……總之什么惡心罵什么。 最后罵到沒力氣,又有莊里的長輩在外面敲門,拿輩分壓人。 常氏害怕要去開門,耿成便道:“侄媳婦兒,你后面看著馮先生吧,今兒這事兒,鬧到現在什么都遲了,憑外面是誰,這門不能開。 說罷,他命小廝送常氏去了后院…… 如此,這院里院外算是徹底耗上了,甭說馮家本宗的,竟是周圍十里八鄉的都有人在外面圍著看熱鬧。 也不是沒人想踹門進來,可瞧著今兒兩位上京來的貴人撒錢的聲勢,給馮裳家蓋房子那股子派頭,他們到底是沒敢。 然后……這事兒就玄妙了…… 那門外是敲鑼打鼓鬧一陣,族里長輩在門口勸一陣,再有脾氣不好的長輩要出來嚇唬嚇唬人,再敲鑼打鼓鬧一陣……周而復始的,鬧到最后,族里長輩都軟到只要院子里打發十個錢,他們立馬走人。 卻也不知道是那個聰明的,而今知道院子里與他們算是僵上了,怕下不得臺來,又兜不住事兒,又有包柱那番話,他們有人便先軟了。 鬧到最后丑時初刻,外面已然把前事完全抵賴,就只與院子里說一件事兒,就是,這山神爺爺抬了出來,你家好歹出來個人,給上幾個喜錢,咱們了解了成不成? 丑時初刻,馮家的木門已然被人敲打的倒進門內,那門一倒,包柱便拖了木凳,坐在影壁前指著門口道:“誰先進來,叫爺看看臉,爺保證不打你們,也就是認認人!” 外面有人陪著笑臉道:“這位爺!來趕廟會呢?我們跟您說不著,您去跟屋里的說,都是本宗的血脈親戚,隨便丟十幾個出來,我們也好抬著山神老爺回去不是,您看,擾了山神爺爺,我們都吃消不起不是?” 正說著,那莊外飛奔來了一群快馬,這馬來到近前,看人不躲,馬上的人舉起鞭子便開始抽,一邊抽,騎在牽頭這位還罵人呢:“躲開你們這幫子賊孫子,擋道了!滾開!不滾小心吃爺的鞭子!” 又有人大喊道:“一個都不許放走了,沖撞了貴人還想跑?跪著!都跪著?。?!” 外面鬼哭連天的,也不知道抽到了誰,摔倒了誰,擠了誰,又壓了誰。 許是那鞭子比道理這玩意兒頂用,沒多久,外面總算是安靜了下來。 如此,顧昭便一邊拍耳朵,一邊頭昏腦漲的出了門。 此時,馮裳家外已然是火把通明,亮的白晝一般,那邊地上,密密麻麻不知道跪了多少人。 走到門口,顧昭四下看看,問了句:“是誰家的來了?” 那邊立時跑來一位三十靠上,留兩撇八字胡須,身穿短襖的男人。 這人過來一撩袍子便跪下,咚咯咚利落的磕了三個響頭后才到:“給七表爺爺請安?!?/br> 顧昭愣了一下問他:“你誰???” 這人不敢起來,依舊跪著抬臉回話道:“表爺爺您不知道我,我家爺爺跟您家尚園子當家的大奶奶是姑表親,論輩分您是我家表姑爺爺……” 顧昭趕緊擺手:“得得得!你說了我也不知道,我就問你爹是誰!” 這人臉上冷汗都嚇出來了,磕磕巴巴的回道:“回,回郡王爺話,小的,小的家跟您家還是鄰居呢,平洲巷子秦家是小的三爺爺家……” 顧昭看著人嚇壞了,便噗嗤樂了,他命人將這人扶起來,好言好語道:“沒你的事兒,你也甭怕,我就是想弄明白,遙莊這地兒,現在是誰家的?若是你家的,我便找你了!” 這人嚇得不輕,磕磕巴巴的回道:“回,回您老話,遙莊這地兒,這地兒……”說到這里,這人都嚇哭了,沒辦法不哭,招惹誰不好,這老王八蛋莊頭招惹這位活閻王。 耿成在一邊看繞的太遠,便大聲罵了句:“你扯那么遠,我就問!這地是你家的不?” 這人道:“是我家的!是先帝封給祖上的,我家祖上是灤州秦家,這地兒是我家的食邑?!?/br> 顧昭點點頭問他:“你家食多少戶?” 這人眨巴下眼睛大聲道:“回郡王爺,此地周圍十五里,五百戶?!?/br> 顧昭點點頭道:“明兒我幫你家換塊地方,保準了比這個地方肥,你家里大人可愿意?若為難,便算了!” 這人立時歡喜的要蹦了起來,他張牙舞爪的四下揮擺著手臂道:“愿意的!愿意的!不瞞郡王爺,此地刁民甚惡,早就不服管制,年年欠租子不說……” 正說著,那外面呼啦啦又騎著馬過來了,打頭的正是爬墻出去的阿德。到了近前,阿德滾鞍下馬,氣喘吁吁的道:“爺,人都帶來了……” 人來了,那就好了! 顧昭不能與一位鄉下上了年紀的老翁計較,也不能隨意打死一位年紀七十多歲,犯了上的老人家,真的犯不著,出去說說,這是很打臉的事兒。如此,顧昭便只能找此地的地主說道理。 跪在那邊的人聽得真真的,他們被轉包了,他們的土地忽然沒有了,家業也沒有了……就這樣的被輕易的掠奪了…… 頓時那邊嚎啕大哭,馮裳他家長輩撕心裂肺的開始喊馮裳的名字,叫馮裳救命,總之說什么的都有…… 顧昭算是真的服了古代謀士級的人物了,人家啥也沒說,大家集體就來套圈圈了。 顧昭現下可不管這些人現在如何懊惱,如何后悔,他只笑瞇瞇的四下看看道:“嗯!這就對了,這地方現下是爺的,這里的地爺承包了,也不要你們的食邑,你們換個地方交稅,這地方以后養豬養狗,就不養人!而今你們即無產無業,那便是流民,來人,給這些人做做登記,除了我身后這家,其余的先留個底錄,登記完了,明兒送底錄給他們馮大爺送去,這事兒啊,爺也不愛得罪人?!?/br> 這圈圈啊,還是你們自己人互相鉆吧,爺就做到這里了! 第一百六十八回 顧昭前生后世第一次跟平頭百姓計較,這種計較還是旁人畫了個圈圈,傷及貴族臉面,他不鉆也得鉆,如此便不太爽快,回手就把他又把球退還給馮裳了。 昨夜有些誤會,馮裳傷的還真是頗重的,京里連夜來的大夫幫著看了,說他腦袋上血窟窿就倆,是真真的昏迷了。常氏與兩個兒子嚇的夠嗆,一邊是當家男人生死不知,另一邊是全族斷了生計。 她家的天塌了! 天明雞叫的時分,村里有人來回話,老莊主跟犯上的六叔都碰死了,就這般,兩條人命就去了。 真是叫人同情不起來,而今也恨不起來。 昨夜耿成驚駭亦不過是顧昭隨意取私章調動城內遷丁司的兵卒,這里可是上京,武將都不敢隨意上甲,攜刃,一不小心這是要連累滿門的大罪。 可顧昭就這般堂而皇之的將遷丁司的兵卒連夜調出了京,還開了出京門的手令。顧昭竟然能不必報備,不必請旨便開了京門?這是有多么大的權利? 誰也不知道,顧昭昨夜是怕了的,能不怕么?外面里三層外三層圍著村癩子,一不小心兩邊有了碰撞,一莊子人呼啦啦涌上來,拳腳無眼之下難免殃及池魚,他們才幾個人?就算上跟隨的暗衛,又有多少人?這是遙莊馮氏的地盤!昨夜誰不是提著一把汗,禍亂之源說起來可笑,露了富,就為了十幾筐銅錢! 打起來,他到無所謂,可老哥哥怎么辦? 昨夜那種驚心動魄,真真是朝上朝下都被驚動了,遷丁司半夜提著手令帶刀出京,沒多久五城兵馬司云良大人也帶著兵卒到了,又沒多久,圣上都驚動了,打發了宮內大總管孫希連夜帶著旨意來詢問了。 而今,遙莊這事兒,就從一般的庶民犯上,變成了驚駕。這事兒越鬧越大,可憐遙莊上下老少爺們,膝蓋跪下去到了天明腿還沒直立起來。 他們怎么也不會想到,稀里糊涂的就圍攻了兩個一品國公,一個超品的郡王爺,就為幾筐銅錢? 可憐孫希一把年紀,連夜出來又連夜回去,到了天明的時分,圣上有旨道:此地民惡,驅之…… 得,這下子,遙莊上下大梁人都做不得了!竟是哭都哭不出來了。 就為十幾筐銅錢? 對皇帝來說此時是小事,對上京的貴族來說,這是打臉的事兒,區區庶民,誰給的膽子? 顧昭昨晚原本生氣,可大早上隨意迷糊了一覺之后,他才知道這事兒鬧的太大,他原想把這幫子整到移民郡勞動改造去,可是家里那位生氣直接將此地庶民竟驅趕出了大梁國土。 遙莊上下一片嚎啕,顧昭慢慢出了院子,眼中竟看到一片末世悵然,他的眼里那些人是跪著的,矮著的,他們不高大,蜷縮著身體,卻不知道像誰祈求。 他看到幼童被父母強壓著跪在地上,吃奶的孩子被母親抱在懷里,茫然的看著這個世界。 顧昭有些蒙了,忽然有個聲音在拷問他,你什么時候竟然也成了這樣的人?這樣毫不在意踐踏他人人格乃至命運的人? 他看到成群成群被迫被裹挾在這里的庶民,那一雙雙眼睛,悲哀到眼淚都不知道如何瀉出。 顧昭走了幾步,邁步上車腳忽然停住,顧昭忽然對耿成招招手道:“老哥,你過來?!?/br> 耿成一愣,忙過來道:“哎,老弟,馬上要開城門了!”他大力的打個哈欠道:“這事兒真惡心!趕緊回去睡一會,哎呀,這一宿鬧騰的,怕是要好些天沒精神了!” 顧昭見他不在意,便指指那群就要流離失所的人道:“你看?!?/br> 耿成往那邊看去,卻看不懂,只得納悶的回頭問顧昭道:“看啥?趕緊走吧我的郡王爺,困死了,這一宿兒,可真夠勁兒!” 顧昭無奈的搖頭,他指著那些人道:“老哥,你知道么,這些人生于斯長于斯,可明兒,他們就要被驅趕出去,竟然連大梁人都做不得了?!闭f到這里,顧昭一臉苦澀的問耿成:“老哥,就為十幾筐銅錢?那些婦人何辜?幼童何辜?” 耿成依舊不懂,他倒是覺著狐假虎威挺解氣,這幫刁民就該這樣治! 可顧昭這樣問了,他又看到那山神爺爺依舊未被抬回去,神位有些凄慘的倚墻立著,這莊子彩棚色彩斑斕,只看熱鬧的人卻都不在了,也許,他們再也回不來了。 直到此刻,耿成心有所想,便愣住了,這老頭也不是壞人,還很良善。 “那,那該如何是好?這……這圣上都下了旨意,咱們又能如何?哎!真是不該的,如何竟鬧的這般大了?” 顧昭不上車了,他翻身回到馮裳家的院子,身后呼啦啦的跟著一群人。 那邊正在處理事情的云良有些納悶,便舍下手里的事情也過來問:“郡王爺,怎么又回來了?” 顧昭在上京有幾類人是不來往的,第一類便是他與莊成秀這幫子絕對氣場不合,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總看這幫子不順眼,覺著這些人長著長著,就會成為明朝的那些士大夫,放著國本的事情不管,成日的雞毛蒜皮不做正事,簡而言之,顧昭看不起他們。 顧昭看看云良沒說話,他背著手開始在院子里轉圈兒,轉得一會子,他方問云良道:“云大人,你們這些年來,與莊大人等出了很多好文章,我記得,有九記,十二攬,十論,這些文章立意通便,采百家之長?!?/br> 云良有些納悶,不知道顧昭問此事到底意義何在,他倒是有些驚訝,這位京中紈绔竟然是個看書的,于是他便隨意回話道:“郡王爺竟都看了?” 顧昭點點頭道:“嗯,全都看了,我對里面一句話印象十分深刻,治人之道,公平仁義,天下大道,先正其身,上理下達,畏天愛民,以德教之,可是如此?我想,這是你們寫了十幾尺高文章的核心思想吧?” 還真看過?云良大人不明白何為核心,但是,又覺著核心這個詞匯用到此地甚妙,便點點頭,抬頭看看顧昭道:“正是如此,萬萬想不到郡王爺竟……”竟然看懂了? 顧昭失笑著微微搖頭,他指指外面又道:“云大人,圣上說錯話了,我們辦錯事兒了,你們寫了那么多文章,既愛民,而今我們錯了,按照你們的套路,此刻不該去朝上參我們嗎,您該慷慨陳言,不計個人安危的去死諫才對么?” 云良大人頓時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道:“郡王爺……戲文看多了吧?” 顧昭呆呆的站了一會,終于苦笑的搖搖頭道:“還真是看多了……中毒了……這是五百七十二戶,上下八千多口人丁,不足五歲幼童一百三十余,便被驅了?” 云良有些驚訝,便多了一句嘴:“方才保甲報錄,只說了一遍,大人竟記住了?” 顧昭點點頭道:“是呀,我記住了又如何……” 正說著,馮裳頭上裹著布,踉踉蹌蹌的從后院被自己兒子扶著跑出來,他來到前院,立時跪倒,臉上竟是一派驚慌失措的樣子道:“郡王爺開恩!開恩!不該如此??!村民何辜,族親何罪?怎么,怎么……” 他跪在那里,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算無遺策的他怎么也沒算出來,只是區區犯上之罪,如何就驚了駕了? 顧昭嘆息了一下,走到他面前蹲下來,雙目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馮裳不敢與之對視,小半天,他低聲道:“郡王爺,小人萬死,還請救命!” 顧昭冷笑:“怕了?” 馮裳咽了吐沫,點點頭道:“是,小人怕了……”他的本意,無外乎就是借機出族而已,誰知道竟鬧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