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趙元項封閉在家,素日也就是跟門下的清客養花養鳥,修身養性,也成了一個宗教狂熱的愛好者,不過私下里,趙元項也悄悄收攏了一些力量,如這馮裳一般。 他自然是不服的,就如當年趙淳潤想的那般,天下本該是他的才是。 真是誰說誰有理! 馮裳,字思贊,京郊南遙莊人。此人是個有大才的,懂數術,通理學,知兵事,法學,善琴會棋不說,此人口才一流,機智幽默且謀略上佳。 就是一個這樣的人,卻因其養父乃是宮中宦官出身,他便比旁人先天低了幾個門檻,原他也參加過天承四年的科考,成績還不錯,可偏偏上官與他安排了個雜流地方,還說是抬舉他了。 自此,馮裳便放棄了官途,并為自己做了一首賦道:鴻鵠展翅,一飛千里,南遙俗雀,昧于遠圖,飛停梁幕;鴻起凌云,挾恃霜寒,昂藏天地,飲風啄露,雀躍于堂,緊步日月,俯仰三才,營營嘰啄……自得也,自在也,自樂也,自好也…… 自此,這馮裳便看破一切,游戲山水,在京中肆無忌憚起來,沒多久,經人引見,他先是做了濟北王的棋藝教授,后幾年師生情誼,不忍見學生郁郁寡歡,這馮裳便悄悄傳授起了一些濟北王不該學的東西。 卻說今日馮裳剛開到觀人術,才起了《觀將軍》一篇,不想那門外忽有人來說,衛國公家使人來接呢,說是有急事。 頓時,這屋內兩人表情便詭異起來。 濟北王趙元項穿著一身白麻深衣,半臥在榻上,聽到下奴這樣說,他倒也沒吭氣,只是眉毛聳動了幾下,頭部微微的低了下來。 馮裳側臉看了他一下,便笑道:“這衛國公的榮恩真真是三不五十的便來一出,卻不知道他今日又想到了什么?殿下當日實在不該將某借于他,而今他喧嚷了出去,某便這樣的被呼來喚去,被當做了一樣的人。 這……著實是被壓低了行情,不說旁的,如今京里常有的聚會,因他的原因,某也再不得去,竟是朝上什么消息都得不到了,某一閑客,有酒便足,自是無甚關系,只王爺的耳朵卻不靈光了!” 趙元項抬頭苦笑了一下,只能拱手道:“勞煩先生 了?!?/br> 馮裳輕笑道:“只……萬想不到,我馮思贊竟然成了個陪宴席的下客了?!?/br> 說罷,馮裳站了起來,他抖抖袖子,正正衣冠,語調轉為和藹:“殿下也該出去走走,實在不該這樣愁苦下去了?!?/br> 趙元項只能道:“是?!?/br> 他眼看著馮裳離了這屋子,估摸著那人遠離之后,這才周身劇烈的顫抖起來,一招手將桌子上的一座銅尊又狠狠的擲了出去。 一時間,他的太陽xue那處,凸起一些青筋,血液在管中都要憋爆出來。 那銅尊在地上緩緩滾動,尊上的銘文是這樣刻著的:九年,王與項說,君國重器于令也…… 秋風乍起,園內小塘下枯葉飄動,水紋波波蕩漾…… 屋內一片安靜,趙元項小聲的低泣著。 不久,自屋外走來一位老內宦,他彎腰雙手捧起那尊,用衣袖細細擦拭不見的灰塵,又捧著尊舉到趙元項面前道:“阿葉(趙元項乳名)阿葉,只剩這一個了,你還不好好收著,這個沒了,就再也尋不到了,都燒了,當年老爺鑄了十八尊……一把大火燒了五天五夜……都燒了啊,燒的……干干凈凈,阿葉!你還不好好留著,怎么舍得擲它?” 趙元項忽然自榻上站立起來,完全看不到一絲半點的殘疾跡象,他接過那尊,舉著小跑著來到門口,他仰頭看著那邊不大的天井…… 天是四方的,就若深井的井沿,井口陽光普照,那口太高,攀巖不去,卻集中了一切烈日的光輝,將趙元項的魂魄燎烤的焦疼。 他撕心裂肺的吼了一聲之后,雙膝跪地,抱著尊大哭起來…… 馮裳出了項王府,門外自有衛國公家的小轎在等著,待他上了轎子,坐了好一會之后,他方瞇著眼睛,順著轎勢搖擺著微微向后靠去,此時,他的表情再沒有方才那般云淡風輕,竟是帶著一臉詭異的微笑。 多少年了,他想,他已然摸到了門徑,那股力量他找不到,不過他想,他總有法子一個一個的將他們撬起來,一個一個的打翻在地,找不到,就全部打翻,一個不留! 迷迷糊糊間,馮裳在轎子里又做了一個香甜的短夢,他夢到阿爹那張滿是褶子的笑臉,看到了阿爹良善質純的眼神,他的手是那么瘦,手心是那么暖,他抱著自己,他摸著自己的頭發,他總不放心的總是問: “阿裳,阿爹老了你可養我?” “阿裳,夜里莫要看書毀眼!” “阿裳,你可吃得飽?” “阿裳,你可被人欺負?” “阿裳,阿爹可連累了你?” “阿裳,你被人欺負,莫要理他,你要快快跑開,爹轉明日回來與你買大大糖餅吃……” 兩行熱淚慢慢流下,匯成了小河,馮裳抬起袖子,遮住了自己的面孔。 卻說顧昭與衛國公耿成在駱駝店看了一會子懷孕的母駝,沒多久,衛國公又請他無論如何也要到自己家去坐坐,他家今年又置辦了新的園子。 顧昭想著,待阿潤忙完,無論如何也得入夜,加之耿成此人無所事事,卻并不招惹人討厭,他也就愉快的應了。 于是,這一對大小紈绔,便雙雙騎著駱駝沿著南門大街家里去了。 眨眼那一場內亂過去已經多年,這上京的街下又恢復了氣象,不!應該是比以前的氣象更勝。 在顧昭眼里,它是要好上十倍去的。 旁人看這熱鬧的街坊應會贊嘆卻并沒有顧昭這般多的感慨,可顧昭的心思卻與旁人不同,在他看來,天是阿潤的,地是阿潤的,民是阿潤的,這份熱鬧也是阿潤的細雨無聲的仁政帶來的。 他總是替他歡喜,替他高興的。 走得一路,他便多了許多游興,心情愉快就開始亂買東西,先在鳥雀店兒花了幾千錢買了一對兒畫眉鳥,轉手又在耿成的推薦下,花得兩貫買了一只黑頭蟋蟀,路過花店,又花了三十貫抱了一盆“雙頭紅”的牡丹花。 到達耿成家之后,天已過午,心情卻愉快萬分。 老國公這新園子不大,叫曲園,園內水池中養著無數紅鯉,他家廊下也是真如紈绔一般,吊著少說也有幾十只籠子,齊刷刷的整吊了兩排。 這耿成有個怪脾氣,他不養其他鳥,他就養一種,叫的好聽的黃鸝鳥,于是,這廊下的鳥籠里,齊刷刷的便是一水兒的各種品相的黃鸝兒。 聽著鳥兒的清啼,慢慢走在玲瓏的小園子里,倒也頗有一些異樣的情調,總之,是自在自得滋潤的很。 走過長廊,過曲橋之后,那園子水上正中卻是一座精致的小六角亭子,亭子周圍都環罩著綠色的輕紗,一陣風吹過來,天堂一般。 來到亭內,下奴早就將一桌精美的佳肴擺上桌面,耿成拉著顧昭,讓他坐主位,顧昭不依,依舊坐了客席。 待他們坐好,沒多久,亭子東面正對的戲臺便開了板,咿咿呀呀的唱了起來。 有顧茂丙成日子在家里四處襲擊,顧昭惡了咿咿呀呀,他便與耿成說,再不要聽這樣的曲兒,一句兩個時辰都扯不完,只留一具絲琴便罷了。 耿成自然是沒意見的,大笑的應了。 顧昭與耿成推杯換盞的在絲琴聲中喝了幾口小酒,兄弟情感更勝。 他不由的便有些羨慕這老紈绔,心下道,卻不想自己竟然送了這么一場大富貴給這廝,這可真是會活的,比自己滋潤多了。 瞧這小日子,小園子,小曲子,小酒兒喝著,真真神仙也就這樣了。 正喝的好,園子那邊隔壁墻忽然傳來數聲清清楚楚,脆脆生生的女兒家的笑聲,那笑聲越來越近,一波一波的蹭著那邊的院墻就過去了。 風聲將舞臺上的絲琴緩緩慢慢的送進耳朵,小姑娘的笑聲便成了詞兒,雖是秋天的天氣,這園子忽然就清甜氣爽起來。 耿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顧昭滿上,一邊倒,他一邊笑著道:“老弟不知,我這里向來是出名的沒規矩,旁人都笑我,可我也不瞞你,哎……這人啊,可不能沒良心。 如今我家是富貴了,可,煩躁瑣事也來了!你聽聽,都是鮮花一般的小閨女,這都是親戚家送來的?!?/br> 顧昭抓起一把送酒的五香豆兒,一顆一顆的丟進嘴里,一邊咀嚼一邊笑道:“這還不是好事兒!旁人那里有哥哥這般大的福分,你還不麻利兒都受用了,這才是人生一場好大的享受不是?” 耿成聽了卻搖搖頭,這老紈绔笑的一臉誠懇:“這哪里卻是享受?是大大的折磨才是!作孽呢! 如今我卻是明白了,那里是看我,亦不過是看門口那塊牌子而已,哦,我不是說那些鮮花兒,她們才多大,又懂得什么?水晶一樣的孩子,跟好人家的孩子一般生出來,好好養的長大了,心里也懂得情愛了,也期盼起來了…… 卻不想被送給我這樣的污穢臭水一般的老頭子!硬是一具一具的添了黑坑!黑了心肝的,是硬生生割她們下來的那塊rou,心里都臭了……”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耿成忽然也就不說話了。 顧昭一只眼瞇著斜了他一眼,他也不說話,也不接話,世上有幾種話題他萬不能接,尤其是這樣的小姑娘的話題。 這樣的小姑娘,不說耿成這里有,他大哥家里也有,二哥家里還是有,就是最沒出息的顧茂甲那邊,也依舊有這樣那樣的鮮花兒。還不是一朵,是幾朵,甚至幾十朵…… 半天之后,耿成拍拍桌子帶著一二分羞愧笑道:“以前,我也收用過,可是如今年紀大了,看我那個小妮子,你是沒見到,世上再沒有那般好的孩子了,粉嫩嫩的,愛都愛不夠。 也是將心比心,我便與你嫂子說,今后送來就送來,好好養著,轉明日遇到合適的小郎君,便給一副好嫁妝,也不枉她們喊我一次干爺爺……” 顧昭嗆了一下,一只眼睛上下翻動眼皮兒,嗯!這比干爹的檔次要高一些呢。 “好弟弟,來,哥哥敬你一個!” 耿成舉起酒杯,顧昭與他碰了一下,雙雙飲下。 “好弟弟,如今我也不瞞你,這京里上下,大多看我就是耍耍,他們看不上我,我自也是知道……” 顧昭笑道:“哥哥不要與他們計較,那都是俗人!” 耿成搖頭很是不在意的道:“計較早就氣死了!今日也是巧了,正看到了弟弟,你我……”他指指自己,又指指顧昭:“你我兩家是什么關系,比親的也不差什么,如今哥哥也不瞞你,我這里早就壞了名聲,我也是后悔不及的,我到沒什么,可家里大大小小三十多個小丫頭,都是姑表姨妹,這些盡受了我的連累了……” 顧昭趕緊擺手:“好哥哥,你算是饒了我,這個我可不要……” “你誤會了!”耿成趕緊解釋:“沒沖你!不沖你!哎呦,好弟弟,那些丫頭就是合起來,也般配不上你的,你是什么人物?這京里,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愛都愛不過來呢,弟弟仙人一般,走路都帶著仙氣兒呢!那些又是什么?鄉下丫頭罷了。 我是說……我是說,都是……不遠不近的親戚送來的,都是好孩子,她們就是想奔個好前程!你瞧,我這人粗鄙拉低了那些孩子,我若大張旗鼓出去說,他們又怎么看待? 好弟弟……你那司里可有家庭貧寒,人品清貴的好孩子,最好是看著前程不錯的,我這兒旁的不敢保證,一個孩子三百貫的嫁妝卻也是有的……” 顧昭剛要回答,卻不想橋那邊忽然傳來一聲輕笑,接著有人吟道:“老公爺好興致!這真是,我愛秋……秋意好,曲橋繞清音,墻外有芳草,鸝鳥啄玉蘭,雨露畫圖山……” 顧昭揚起下巴,斜眼傲慢的窺去,那邊卻來了一位美須飄飛,腳踏木屐,身著寬衣,搖擺大袖,踏歌而行的裝比大漢…… 第一百五十回 那日結識了馮裳,顧昭無非打個哈哈,隨便應付而已。 旁人稀罕馮裳這樣的名士,他卻不然,甚至他將人人喜歡的清流名士馮裳,當成了一位說單口相聲的。 嗯,此人說的笑話還是十分有趣兒的,比家里說書的要說的好一些,精彩一些。 我們的小郡公爺就是這般想的,只是沒表露出來。 其實,這世上總有幾種人,顧昭是不喜歡的,莊成秀那一種,太正義太熱血,烈焰一般的誰碰誰死,他們打著代表一切的旗號,這種風氣過于凜冽,顧昭更是厭煩至極。 他還不喜歡顧茂甲那樣的,那是因為在現代人看來,人允許自私,但是不允許沒底線。 除卻上面兩類,他最討厭的,卻是馮裳他們這般的,為什么討厭這個原因倒是說不出,就像現代人穿越過去找朋友一般,十個有九個愿意跟曹cao玩,卻不喜歡諸葛亮,大概就是這個感覺吧。 就像一本書,人人都說好,可你來回打開很多次,偏就是看不進去,這個道理是一樣的。 因此,顧昭不喜歡金山主,不喜歡自己的娘家舅舅,見了這樣的人,一般就總之就是隨意打個哈哈,應付一下了事。 他端著酒杯無所謂的在哪里應付,心不在焉的呵呵,馮裳先生開始四處找話題,自他來,那各種包袱,各種本事,各種的世情百態的趣聞層出不窮的往外拋,往前數一千年的東西,只要你提半句,他就能抖一車的話出兒來。 那樣的學識,那樣的風度,那樣的風趣,那樣的姿態……這下好了,耿老國公被迷得七顛八倒的,只恨不得就把這樣的人供在自己家的神案上叫他教授子弟。 子弟們就是學不像,學個三四分兒,那也是一輩子不愁了。如此,他便開始雙手捧壺,一口一個先生的客串起了仆奴。 他這樣推崇,馮裳卻是越來越難受。 身邊這人莫不是個只會呵呵的傻子吧?難不成是我講的太深么? 馮裳這樣想著,其實,這個就是個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