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纖纖一向都是記憶被狗吃了,但是這一刻,有個人的名字卻像是被那只不知名的天狗一個飽嗝吐了出來。纖纖記不得霍延年的名字,哪怕霍延年天天在面前出現,可是,她卻記得他。 “朱紅!” 想象無數次的重逢,想象過無數次的故技重施,朱紅才選擇用這樣的方式與纖纖再遇。 他沒指望纖纖能認出自己,他不過是想提醒自己如何去恨一個被自己陷害過的善良人??墒撬闳f算,竟算不到,纖纖可以準確地叫出他的名字。 浮光掠影的剎那,他愣住了,甚至忘記了這戲要怎么演下去。 如果纖纖不管這擋子閑事,那接下來就是他安排好的戲路,他會趁著人多混亂,把纖纖擄了去,了不得再將她賣一次??墒悄且宦晢居腥缣旎[,超出了預期的悸動,竟令他全身發燙。 他驀然抬起了頭。 纖纖的頭發有些亂,小臉兒紅撲撲映得眸色更動人,她不說話的時候,著實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場中所有的大漢都明顯地愣了一下,他們沒想到,朱紅要坑的竟是這么好看的一位姑娘家。不過看樣貌,倒也登對,只是對朱紅的身份……眾人不禁產生子鮮花配牛糞的錯覺。 朱紅是生得好看,可做的是下賤營生,他想配上這冰清玉潔的好姑娘,簡直是癡人說夢。 然而纖纖叫出了他的名字之后,腦子里便像斷了片兒一樣,等到思緒接續之后,她能想到的又只是小七那張氣急敗壞的臉了。她得走。 “我走了?!?/br> 纖纖就只和朱紅打了個招呼,她好像看不見他的危機,看不見他身邊那些個“兇神惡煞”的大漢,竟就這樣語氣平直地打了招呼?!拔易吡恕?,這句話,跟“你吃了嗎”“今兒天氣真好”“晚上要加菜”大抵沒什么分別。 朱紅那脆弱的自尊心,因為這句話,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他果然還是不能放過她。 想到這里,他便凄哀的地叫了一聲:“纖纖,纖纖,你身上有沒有銀子?我欠了他們的錢,他們說若是不再不還……” “再不還錢,我們就把他賣到小倌館去?!迸ぷ≈旒t的大漢念著臺詞,忍不住在心里輕嗤了一聲:裝什么裝,這貨不就是從那下賤地方出來的? “可是我沒錢?!崩w纖的錢都交給小七保管了,她確實沒錢。 “你非要這樣見死不救?”朱紅覺得纖纖是善良的,可是卻忘記了纖纖是個缺心眼的。 “我不是見死不救,而是……我真的沒錢!”纖纖都快急死了,她不想理朱紅了,即刻錯開步子轉身就走,可是他們那一伙人堵在這兒,根本過不去。她尋思著,還是回去走大路好了,希望可以趕在小七開殺戒之前阻止她。 “你不救我……我會死的!”朱紅額頭上的青筋暴出來,他掙開了大漢的鉗制,一頭撲上去。 “他們不是說把你賣了么?你又怎么會死?”纖纖邊說邊往外走,誰也攔不住的架勢,“再說,你上次把我賣了,我不也沒死嗎?”她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只不過是想證明朱紅沒什么好擔心的,被賣而已,又不是上刑場,沒什么大不了,哪知這番話聽在朱紅耳朵里,卻平白多了別的意味。 朱紅的臉色變了:“說到底,你還恨著我?你恨我上次不該賣了你?” 纖纖腳下一頓,朱紅已從身后撲上來,扳住了她的肩膀。 “既然你那么恨我,我便不在乎多賣你一次,反正你一直比我值錢,對不對?” 他的聲音森冷無情,與方才楚楚可憐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第035章 生生相離 霍延年沒有直接回答小七,只是從懷是掏出一疊通緝令,各縣發布的榜文通告,雜揉在一起,厚厚的一大疊,像皺巴巴的廁紙。 一年前,小七看過這其中的某一張,那時候,她和纖纖才逃離了萬花樓不久,嗯,萬花樓的老鴇子秦香玉恰恰也是才死了不久……那不甚平整的榜文上,大剌剌地畫著一個少年人的頭相,眉清目秀的少年。光從畫像上來看,朱紅怎么也不會像個殺人兇手。 秦香玉那起命案一直沒能告破,朱紅也未被緝拿歸案,沒想到時過境遷,他們竟又會在這一紙榜文上重逢。 小七翻起最近的一張,畫上的少年已經些不一樣——是眉間的戾氣更甚?又或者,面部的線條更剛硬了?她也說不上來。 “這些,是什么意思?”是舊案重提么?還是近年關了,要加速破案?小七揚了揚手里的紙,一時還沒來得及細看。 “十三條人命,這小子脖上掛著十三條人命。別看他人模狗樣的,其實卻是個亡命之徒,這些年,但凡與他有些接觸的人都死于非命,現在四州八縣的人都在捉拿他?!被粞幽曜罱荚谳喼?,沒日沒夜地巡邏,就是因為這起連環殺人案。為了這個兇徒,他已經幾天幾夜沒睡好了,黑眼圈都冒出來了。小七在這個點兒跑來鬧事,霍延年心里其實是有些躁郁不安的。 霍延年以前留意朱紅這個名字,不過只是因為他曾經是纖纖的“朋友”,到現在轉換身份立場,以捕快的角度再來重新審視這個人,他才真正覺得可怕。一年之內,殺了十三個人,這十三個人都是“交往甚密”的“摯友”,傷害摯友的事,還真是不要太多! 是忘恩負義嗎?是恩將仇報嗎?他想不明白。 小七卻在電光火石的剎那,觸到了一絲寒意。 朱紅的骨子里,流的是漳州朱家的血,他身無長技,能夠支撐他活下來的資本,大概也不會太多,他有一副好皮相,他高大英偉又帶三分妖媚,從相貌上看,小七其實和朱紅是有那么一點相像的。這樣的皮相,一般都能做到男女通殺。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朱紅這樣品性自私的人也能交到“摯友”了。 那些根不是什么摯友,而是跟萬花樓里那些花銀子買*的有錢人一樣一樣的恩客啊。 朱紅在一年之內,殺了十三位恩客,也就是說,他幾乎殺光了所有知他底細的人,那纖纖她…… 小七將那一疊紙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纖纖還在家里,柳老爹也沒回來,她可千萬不能出事!萬一纖纖有個三長兩短,她可怎么辦? 直覺,在危難時刻往往是可靠的東西,小七又急又怕,再也顧不上和霍延年瞎扯,撒開雙腿發瘋地往柳家的宅院跑,她跑得掀起了一陣風,卷得地上的落葉和榜文紛紛揚揚貼了霍延年一臉,霍延年還在那兒莫明其妙。 …… 朱紅擰著纖纖,一時也沒想到纖纖會反抗,而那些來幫他演這出美人救英雄的大漢們一個個都傻了眼,他們有點鬧不清朱紅和纖纖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纖纖在朱紅懷里又踢又打,用力掰著他的手腕。他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夾著她,繃得一身筋肌鐵實,每一寸骨頭都在顫抖。原本他只是攬住她的腰,但纖纖掙扎得太厲害,他不得不轉而勒住她的脖子。纖纖想叫喚,但被這一勒卡住了喉嚨,她伸手抵住了朱紅結實的手臂,竭力張開了嘴巴,朝著他的手腕奮力一咬。 朱紅吃痛,手肘一松,纖纖便像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 朱紅長眉一軒,挑了挑嘴角,拋下那一堆干瞪眼的大漢,興致勃勃地在后頭追趕。 纖纖索性撕了裙擺,一邊跑一邊將裙幅扎起來。 “纖纖你變聰明了呢?!敝旒t輕笑一聲,那笑聲陰柔低沉,帶著難以言說的誘惑,聽得纖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別追我了,我不會跟你回去的?!崩w纖沒頭蒼蠅似地,跑進了人流里。 “嘖,想逃???有點些兒難哦……”朱紅滿是不屑的臉上露出幾分玩味,他好以整暇地看了看周遭,一轉身便消失在深巷之中。 纖纖走上了大路,大路是弧形的,實則是一條遠路,要追上她委實太簡單了,朱紅離開的時候,嘴角漾起了一絲莫測的笑紋,陰沉得可怕。 jiejie死后,他真的就什么也沒有了,他被人當小倌那么玩弄,被蹂蹣到生不如死,可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死掉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這一輩子太孤單,黃泉路上,他還少一個伴。 這個伴,必須是纖纖,她那么漂亮,又那么聽話,還有,她那么單純,光是那雙清澈的眼睛就叫人看著很不舒服,這樣的姑娘不死不行啊。他很想剜掉那雙眼睛。因為他就是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失去作為男人的最后尊嚴,他滿懷希望地等著有人來救他,可是她卻一去不復返。他等了一夜,卻像是等了幾千年,幾萬年。 等待,是最難熬的。 等待的時光里,他學會了如何去恨一個人,如何去想念一個人。 他不想落魄地出現在纖纖面前,他必須風光,于是他便一直墮落下去了,他陪過很多男人,有錢的男人,以折磨他為樂的男人,他學會了笑臉相迎,學會滿面春風地去承受,然后呢……他留下了所有的心力,去恨纖纖。 只有纖纖,可以平息他心頭的怨怒。 纖纖沒命地奔跑著,她這一輩子還沒跑得這樣快,身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了,她也就漸漸地放松了警惕,卻不知在前方的某一處,有人舉起了一截木棍,正自微笑地站在瓦檐的陰暗處,默默等著她。 等待,是最難熬的,不過有時候……等待,往往也是最有趣的…… 小七一口氣跑回了家,卻沒有見著纖纖,柳老爹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似乎還在奇怪,為何家里空無一人。小七扶著門框,差點兒栽倒,她心里叫了聲“不好”,顧不上和柳老爹說明情況,便又是一通狂奔亂跑。然而人流熙熙攘攘,尋找一個人無異于大海撈針。 小七在柳家與霍家之間來回奔波著,她問遍了每一個店家,可得到的回答都只是搖頭。 纖纖不見了,就在她氣得兩眼發黑要去霍家砍人的當兒不見了,她甚至不能肯定纖纖是不是循著自己的腳步出來的。 街上有無數張陌生而平庸的臉,小七看得眼睛發酸,她拉著路人用力比劃著,詢問著纖纖的下落,直到一個聲音從巷口傳來。 “謝掌柜,你是說剛才有人在你店外打架鬧事?”三四個捕快模樣的人站在了一間酒樓門口。 “我也以為是打架鬧事,所以才命伙計去通知了官爺,但仔細看看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好像為了抓一個女娃娃,說起那個女娃娃呢我還有點印象……”以前纖纖和小七經常在這酒樓下擺攤,謝掌柜隔著簾子算賬,多多少少會往外頭瞅幾眼。他這一番話,聽得小七心間一顫。 “掌柜的,他們要抓的女娃娃,是不是上個月和我一起在這里擺攤的那個?” 小七的聲音有些發抖,她拼命想要穩住聲線,可效果并不明顯。 她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第036章 靈犀 纖纖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帶到了一間小草廬里,草廬門窗緊閉,只有破損的墻洞嗚嗚地透著風。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奔逃途中,不知是誰在身后敲了一記悶棍,然后她就暈過去了。 醒來后,人便到這里。 “可算是醒了?” 朱紅已經換掉了那身破爛,此刻的他穿著一身華衣,坐在離她不遠的窗臺上,逶迤曳地的長裾拖了染紅了整個視野,逆著萬千光華,朱紅臉上竟也透著一絲細膩的美。 那樣偏執的性格,那樣邪肆的美貌,那種不可親近的暴虐,許多莫可言狀的感覺交織在一起,成就了一道剪裁得體的影子。 纖纖看著他,仿佛看不清似的,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 那不是她認識的朱紅,那樣的他實在太陌生。 “我要回去?!彼龘嶂竽X勺,一臉木訥。 “叮鈴鈴……”回答她的,只有一串銅鈴的清響,像極了滿懷嘲諷的輕笑。朱紅彎了彎唇,溫柔的臉上浮起一絲過份妖嬈的笑意,與那鈴聲應和,鬼魅異常。 纖纖不冷,卻莫明打了個哆嗦。 “我不愛在這里,我要回去?!彼龘u搖晃晃地站起來,轉身去開門,卻發現門已經被人從外邊釘死了,唯一的出口,就是朱紅拿身體堵著的那扇窗。 “纖纖,你變壞了?!敝旒t托著下巴,悠閑地望著她,語氣還是一貫的溫柔,這種溫柔,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又滑膩,令人害怕。 “叮鈴鈴……”那鈴聲還在響,聽起來越發令人煩躁不安。 “我討厭你,我要回去?!崩w纖眼底全是堅持,她站在朱紅面前,目光恰好能與他平視,可是相互對望的剎那,誰也看不穿誰。 “纖纖,我的話你沒聽懂么?你回不去了,只要我不同意,你就回不去,你若是跪下來求我,我還可以考慮考慮?!敝旒t伸手托起了纖纖的下巴,纖纖沒避開,依舊是不閃不避地看著他,那眼底有迷惘,有困惑,但更多的是焦急。她好像出來很久了,爹、娘,還有小七會擔心她。她不能重蹈復轍,不能再被朱紅賣出去。 “我自己有手有腳,會走會跳,為什么要求你?你讓我走,我要出去!”纖纖真生氣了。 生氣的樣子,比平常傻傻的樣子好看。朱紅舔了舔發干的唇,將手里的銅鈴一顆顆扯下來,握在掌心拋來拋去,鈴聲越來越急促,莫明帶動了纖纖的情緒,纖纖感到心跳在加速,血流的速度也是越來越快。 她氣得沖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朱紅的衣襟,她想要把他拉下去。 可是朱紅卻沒動,只是側過臉,定定地望著她。 他看著她那張生氣的臉,心底漸漸染上了一層恨意,慢慢地,臉色變得陰沉可怖,可是隔不了盞茶的時候,他又擺了一道春風拂柳般輕快的笑容:“纖纖,你難道就不知道‘心虛’兩個字是怎么寫嗎?我變成今天這樣,可都因為你啊?!?/br> 是啊,他一時心軟,救了她,而她,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他殺了秦香玉,開始了四處逃亡的生活,他委身于各種各樣的人,為了掙錢,為了活下去,為了不再那么無力,可是到最后,他竟連自己親jiejie的尸體也贖不回。 他是殺了很多人,因為那些人以寵愛的名義傷害著他,他恨他們,更恨纖纖。 纖纖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稍稍愣了一下,就聽一陣嘩啦啦地碎響,支離破碎的銅鈴一顆顆滾落下來,胡亂轉動著,撒了一地。窗口流動的風響,突然靜止,這屋子里,變得寂然一片。 她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