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左晴沒聽清前半句,只聽著說四年未見,想著李氏應該也入過宮,便笑了笑不以為然。 然而這邊,左陽進了御書房半天了,順帝都沒抬頭看他一眼。房內日光正好,香云繚繞,順帝埋頭批折,專注認真。 等了小半個時辰,順帝抬起頭來,一臉無辜:“啊喲,你來了啊左陽!瞧我這——”太用功了,沒發現。 左陽真心日了狗。 他自十二歲至十七歲一直在宮中長大,那時候,大他九歲的舅舅順帝登基沒多久,兩人少不得見面,左陽真是對順帝的演技五體投地。 裝無辜,裝不懂,裝蠢,裝為難。 靠著各種演技,表面上是無能略蠢,手無大權的慫逼皇帝,實則能在這龍潭虎xue的長安,坐穩皇位十五年,各個世家并沒有能誰權勢滔天把持朝野,他也絕不是等閑人。 只是長安城內,他玩的挺好,不代表皇城外也是在他掌控之下。 邊陲戰亂,淮南水患,也不知道是命不好還是恰逢社稷江山飄搖……盛朝并未在順帝的領導下走向幸福和諧的明天。 當然左陽跟他熟,不代表順帝內心跟左陽熟。 雖是舅舅侄子看著親,但這倆人也是除了放屁扯淡乎吹逼,就沒說過幾句真心話。 “我正是急著想問問你,太后生辰,你準備了什么禮?”順帝放下筆問道:“我沒想好,但是再不準備就來不及了,想著你做事周到,就問問?!?/br> 媽蛋就為了問一句禮物的事兒么?! ……這比上廁所到一半被拽出來只是問一句今天你吃飯了么——還膈應人! 左陽卻只能笑著:“備了真珠舍利寶幢,是蘇州趕了六年才做出的稀奇玩意兒,塔頂嵌了水晶珠,整個塔光工藝就用了六七種?!?/br> “知道太后喜歡佛器,倒是仔細?!表樀燮鹕恚骸拔疫@邊還覺得送禪宗畫像不合適?!?/br> 左陽沒想著順帝真要跟他好好討論禮物的事兒,只得捧著說禪宗畫最好不過了。 兩人討論完禮物的事兒,順帝又坐過去繼續批折子,沒讓左陽走,也沒開口。左陽過了一會兒,說道:“皇上可知道就在我啟程的一炷香時間前,林續死在了府中?!?/br> 順帝抬了抬頭,眼睛還在看折子,似乎表示正在聽他說話。 “有刺客混入樂伎,臣只知道林續死狀極慘,還并不知道詳情?!弊箨柋砬橐埠艿?。 “就在你進來的前一會兒,徐瑞福剛來通報?!表樀鬯坪醪⒉挥X得這是什么特別大不了的事情:“要查,徹查,靖王叛變后好不容易安定幾年,別再出什么幺蛾子了?!?/br> “皇上認為是私仇結怨,還是——”左陽起身,極為隨意的在屋內走動。 “林續在朝堂上可是誰都不得罪的墻頭草,倒是聽說他民間名聲不好,可朕也不信民間還能有人進府殺他?!表樀壅f道:“朕想不出誰會殺他,莫不是對太子有異議之人?” “唯有大皇子可以相爭,可大皇子今年也不過十三歲,更少與外臣接觸……” “那你的意思是可能是宮里哪個皇子母家人所為?”順帝總算抬起眼來,一雙極為討女人喜歡的桃花眼看著他。 “臣只是猜測,畢竟這事情總是要有個理由。也有可能是林續參與了一些不該參與的事情,得罪了些不該得罪的人?!弊箨柟淼?。 順帝過了一會兒才冷冷哼了一聲:“快到太后生辰了就出這檔子事兒,真晦氣。叫人去查!這事兒就委派給你了,畢竟你在場了解,和林續關系算不得親疏,叫大理寺那邊協助你就是?!?/br> 左陽無奈嘆了口氣:“早知道我就不提,非要我去辦?;噬嫌植皇遣恢牢液痛罄硭履菐腿岁P系不好。父親被殺一事四年都審不出結果,我都差點跟大理寺撕破了臉面,現在又要我去——” “誰叫你提起來了?!表樀酃创轿⑽⑿α丝戳怂谎郏骸斑€有別的事,淮河洪災,幾個商會哄抬米鹽價格,恐怕沒有當地知府授意不敢這般大膽,你辦完這件事兒,就去替我把這件事跑了,詳細的過兩天再跟你說?!?/br> “朝堂上那么多閑出鳥的,干嘛就叫我去!”左陽抱怨起來,斜靠在椅子上,一副和順帝十分親昵隨意的樣子。 “要不我就給你插虛名,讓你來上朝??烊?!你自個兒的軍士在貴陽,都快吃不上米面了,莫不是跟這事兒有關,我要是不見著今年內南方鹽糧降下價來,就讓你自掏腰包——” 左陽哀叫一聲,捂著臉。 順帝會裝親昵,他就不會了么?裝成敢跟皇上抱怨耍賴的侄子,可不難。 “話說……我倒是有一事一直想問你?!表樀厶痤^來:“當初救你之時,殺了老南明王,你可有恨過我?!彼麤]用朕。 左陽愣了一下,垂眼道:“他叛變了我們全家,死有余辜?!?/br> 順帝扯出一絲笑:“我最怕的就是你恨我?!?/br> 左陽卻不想再說了。 老南明王與靖王勾連,害死左府之人,挾惠安長公主與左陽隨靖王殘余私逃——本來這四年左陽也是這么認為的,然而再見北千秋,心中將往事翻來覆去的回憶,卻是另一番感受。 北千秋用著老南明王的身體,帶著褐色軍服之人沖出長安,出了城對左陽說的第一句話是: “你長兄斷絕糧草被逼入長谷關,柔然破關,殺的無一人存活,他的頭被掛在了軍旗之上?!?/br> 左陽眼前一黑,惠安長公主身子一僵,卻硬挺著聽完了后半句話。 “然而糧草本該半月前就送到,卻被流民所搶。一路護送軍糧被流民搶奪,這就是笑話,是連理由都懶得糊弄——!”惠安公主顫聲道:“別跟我說此事跟你沒有關聯!左安明的尸體停在院內你毫不吃驚!用令牌將本應該守在家中的親兵調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你一把年紀,到底是要跟誰勾結,毀了這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一家人! 當時的左陽坐在馬車中,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幺妹在何處?” “我不能說?!北鼻锏穆曇麸h在藍的發黑的夜色里,她岔開了話題:“馬上就到了祁縣了?!?/br> “……求你把我幺妹換回來,她還小,她會怕的?!弊箨枟l件反射的竟然去求那個他剛剛知道名字的魂魄。 惠安長公主一把拽住左陽:“不要求——他已經叛變,已經不是你爺爺了!” 惠安并不知道那縷魂魄的事情。 “她會好好的?!北鼻锏耐自谝股锓路鹉粓F靜靜燃燒的火焰?!白箨柲闱倚盼??!?/br> 我……如何信你。左陽并沒將這句話說出口。 馬車和行進的人馬停在了路上,北千秋說話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合著左晴微弱的哭聲和母親幾乎聽不見的呼吸聲,他隱隱約約聽著北千秋在讓部分人離開,另部分人和他留下在這里。 隊伍似乎整齊的分為了兩部分,其中人多的那一部分選擇了離開,腳步輕巧的踏過草叢,漸漸遠了,北千秋帶著一小隊的人,留在馬車邊。 遠處,從長安城的方向傳來了馬蹄聲,一隊少有幾百人的騎隊趕來,和北千秋那邊不過幾十個人的腳步聲相比,這陣陣馬蹄聲就如同敲在每個人耳膜上的鼓槌。 來者怒喝道:“左老將軍,你背叛皇上與靖王私通,此刻又挾長公主來威脅皇上,逃到這里——罪可當誅!” 在聽到雙方短兵相接的一瞬間,左陽心里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他自己可以死,卻不能讓家人落入未知的境地!左陽心下一橫,猛然拽起左晴和惠安長公主,一腳踹開木頭馬車的窗戶,將馬車后面一面車壁毀壞,將二人推下馬車—— 他手里握著藏在靴子里的短匕首,抱起左晴,拽著惠安長公主,往夜色中狂奔而去! 他只想著一定要帶著家中兩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離開,卻沒有回頭。 他只想著北千秋一定疲于對付長安趕來的騎隊,沒法抽出手來抓住他們三人。 他沒有回頭。 左陽若是回頭,必定能看著那幾十個人圍在馬車周圍,站成一個半圓,面對著呼嘯而來的騎兵,背后護著的是正在狂奔的左陽一家。 若是回頭,定能看著北千秋站在車頂,望著他們一家三口消失的身影,身上的披風吃飽了風的獵獵作響,老南明王的身子深深舒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拉滿弓,對準了與手下廝殺起來的禁衛騎隊。 可他并沒顧得上多看北千秋一眼。 左陽那時畢竟眼里只有家人,北千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縷似敵對的孤魂。 他手里握著藏在靴子里的短匕首,抱起左晴,拽著惠安長公主,往夜色中狂奔而去! 他只想著一定要帶著家中兩個需要他保護的女人離開,卻沒有回頭。 他只想著北千秋一定疲于對付長安趕來的騎隊,沒法抽出手來抓住他們三人。 他沒有回頭。 左陽若是回頭,必定能看著那幾十個人圍在馬車周圍,站成一個半圓,面對著呼嘯而來的騎兵,背后護著的是正在狂奔的左陽一家。 若是回頭,定能看著北千秋站在車頂,望著他們一家三口消失的身影,身上的披風吃飽了風的獵獵作響,老南明王的身子深深舒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拉滿弓,對準了與手下廝殺起來的禁衛騎隊。 可他并沒顧得上多看北千秋一眼。 左陽那時畢竟眼里只有家人,北千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縷似敵對的孤魂。 ☆、第13章 冷靜 他跑的兩只腳被荊棘扎傷,惠安公主穿著家內行走的軟底鞋早已雙腳磨破,他咬牙蹲下,強要背起不斷拒絕的惠安,將昏過去的左晴抱在身前,不敢放慢一絲速度,牙根咬的咯吱作響往前走去。 等他看到祁縣的燈火時,兩只鞋不知掉到哪里,光著的雙腳腳跟幾乎要露出了骨rou。 左陽幾乎是跪倒在那祁縣最靠近他的燈火邊,惠安長公主將他扛起,拖入了縣內。 走入祁縣并不熟悉的街道,左陽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空蕩,只看見了近四千的軍士,成列跪在地上,黑壓壓一片人頭,沒一聲動響。 那是左安明手中精英的精英,是幾個時辰前惡徒闖入家中時本該出現的私兵,他們此刻齊齊跪在這里,左陽覺得嘲諷極了,他幾乎要笑出聲了。 “臣周福安,受人之命在此等候長公主與左三郎?!弊蟀裁髯钚湃蔚慕贾芨0补蛟诘厣?,卻是狠狠磕了一個頭,額角頭破血流。 很明顯他知道,他在這里的等待,導致了左安明的死,導致了幺妹左嘉月的失蹤,導致了左府被付之一炬??芍芨0矃s仍然在這里跪著等著,仿佛在遵循一條死令。 是北千秋命令的么? 左陽想問,嗓子已經再說不出一句話了。 周福安默默牽來了兩匹馬,扶著二人上馬,惠安公主甩開他的手,冷笑著踏上馬:“給我一柄□□?!?/br> 左陽本想讓人照顧左晴,卻又不放心,拍醒了丫頭,讓她坐在自己身前。左晴發抖,卻沒有從馬上倒下去,挺直著脊背沒有靠在左陽胸口。 他心里贊嘆了一聲,果然是左家的人啊。 馬蹄聲傳來,一陣禁衛鐵騎出現在左陽面前。 然而左陽先看到的是他們手中的長弓和冷箭,才看到他們濺滿血的銀甲,為首的是李氏二子李慶云,為禁軍教頭已有六年,在京中頗有名威。 他看見左陽背后的四千軍士僵了一下,抬起了手,笑道:“長公主,李某護駕來遲!本以為這祁縣之中盡是靖王余黨,沒想到是長公主近衛——” 他身后的幾百鐵騎放下了長弓,左陽心里似乎有半分思緒,卻沒能抓住。 惠安長公主過了一會兒才說道:“皇上可好?” “尚有不少靖王余孽在宮城周圍,皇上擔憂長公主安危,早早派臣等來保護長公主,卻沒料到被叛軍拖住了腳步,前往南明王府卻沒有找到長公主,此時才趕來——望長公主莫要罪怪?!崩顟c云下馬跪在惠安長公主馬前。 惠安冷笑,她長發散亂,端坐在馬上,卻依然是多年前膝下已有三子卻仍沖入宮中,在奪嫡之爭中為當今皇上謀得一片天下的長公主。 惠安偏頭看了一眼左陽,那個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東西,左陽一個激靈仿佛懂了。 他抬起沉重的鐵槍,將那槍頭的紅纓甩了個花,高聲道:“眾人且隨我進京保護皇上!” 響應的是排山倒海的呼喝,那些軍漢的聲音里包含著隱忍的愧疚,包含著憋屈到極致的難堪,也包含了死也要護著左家的決心。 左陽快騎帶隊,左晴被他拋給惠安保護,人馬快速走出祁縣,穿過剛剛他逃過來的那一段黑暗的路。騎著馬,左陽才知道剛剛逃過來的那段路,在他心里那么長,回頭望去那么短。 短到以至于不過片刻,他就看見了亂箭射殺的滿地尸體,以及他剛剛打破車壁的那輛馬車。 那一地的尸體,全都是李慶云手下的騎兵,竟然沒有一人身著褐色軍服。北千秋的人都全身而退了么?!左陽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竟然突突跳起來。 本想往前望去絕不回頭,可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老南明王的尸體直直跪倒在車頂,身上扎滿的亂箭在火把下隱約閃著冷光,他驚得脊背一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