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這樣的夫人有些可怕。 那頭卻有人敲開院門,幾個非近侍的丫鬟將走進門的婆子迎到屋前,棋玉打著簾子出去了,低聲道:“夫人今日身子不適,清晨未能去見老夫人,還望老夫人見諒?!?/br> “老夫人倒是關心,去請安倒不是什么打緊的,那邊大夫給開的藥可有按時喝了?”一個婆子聲音聽著和善。 “少奶奶若真是請老夫人見諒,何只叫你一個丫頭片子出來?!边€有個扮黑臉的婆子。 棋玉有幾分戰戰兢兢:“自是喝了,夫人難受的厲害,在里頭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付嬤嬤若是有什么從老夫人那里傳來的話,棋玉一定傳到?!?/br> “也沒什么,只是老夫人那邊得了消息,三郎已在趕回來的路上了,小夫妻兩個也是沒什么相逢日子,老夫人擔憂著少奶奶的身子,又送些補品來?!备秼邒呷崧暤?。 “三爺就要回來了?”棋玉大喜。 “是了,別到郎君回來的時候,少奶奶還這般病懨懨的,家宴上誰見了都多幾分不開心?!逼抛诱f道。 這話說得不好聽,可棋玉哪里管得了這些,連忙稱是,幾個婆子想著畢竟是老夫人送來的東西,夫人聽了這話,再不舒服也好歹該整理好儀容出來接東西了。 她們心里有幾分不舒服,就要不管棋玉這丫頭,掀開簾子入內,卻聽著里頭猛一聲響,似是一拳捶在了桌上,傳來了女子的喊聲。 “那個……棋什么玩意兒,叫你呢!”是少奶奶的聲音?!白屇莾蓚€婆子滾出去!” 棋玉連忙走進屋里,卻看著北千秋緊皺著眉頭,滿頭是汗蒼白著臉,猛地掀開裙擺,伸手就朝自己褻褲里抓去! “疼的要人血命還沒完沒了!老子給你堵上看你他媽還流不流!” 棋玉嚇掉了魂,連忙撲上去,兩個婆子倒是沒聽清北千秋喊的是什么,卻一進屋,就看著了少奶奶掀開裙擺,伸手撓襠! ……這是瘋了吧! 兩個婆子手里東西也不顧了,連忙跑上去壓住北千秋。 北千秋想起左陽之事本就煩躁,身子難過,又加上兩個婆子在門口嘰歪沒完,心里頭憋了幾天的混賬氣全撒了出來,他自居強者,不屑于對兩個院內老婆子動手,只怒罵道:“滾出去!本就身子不適,卻在門口唧唧歪歪沒了個完!老夫人的賞我自會謝過,卻不必多你們兩個在這里教訓!” 兩個婆子哪里見到往日病弱的少奶奶如此橫眉冷眼,狹長雙目中滿是不屑,深紅披紗更顯膚色慘白,細弱手腕正拿著往日揣在袖中的錦緞折扇,扇尖指著其中一個婆子的雙目之間,縱然面上露出幾分痛苦之意,卻呼吸平穩,指尖都不曾有半分抖。 老夫人身邊主事的付嬤嬤忽然感覺膝下有幾分微顫。她自是從宮里出來的,也少見得這樣的情景,卻仿佛知道那扇尖若再往前幾分,便能輕易要了她性命。 北千秋細細瞧了那婆子一眼,似乎覺得有幾分眼熟卻想不起來,她收了幾分手,說道:“付嬤嬤若無事可以將東西放下,退出去了?!?/br> 付嬤嬤心里一驚,卻仍是站起身來微微行了個禮,由著幾個丫鬟客客氣氣的扶著出去了。 “夫人……”棋玉合著兩手不知該做什么好,剛剛的動作語氣著實驚人。 北千秋并未打算在這宅府中待太久,左陽既有法子能找到他,自然也能再找到第二次。如今看著水榭樓閣也是遠離西北之地,過幾日在左陽追來之前逃了便是,他懶得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也并未找理由搪塞那驚惶不安的小丫鬟,只翻身睡倒。 “夫人……夫人!莫不是夫人……”那個小丫鬟卻要嚇出眼淚了,聲音里帶上了幾分哭腔,伏在床頭就去拽這少奶奶身子的手。 北千秋聽不得小丫頭哭哭啼啼,只得溫聲道:“本就難受,好不容易得睡一會兒,卻遇了夢魘,那幾個婆子說些胡話,將我嚇著了?!?/br> “啊……想也是那幾個婆子可惡,奴婢知道夫人難受得緊!可要再喝點熱茶?”棋玉便信了,連忙抹淚就要去端茶。 北千秋過了一會兒才輕笑一下:“不必,你且去歇了,莫要再讓人來打擾我了?!?/br> 棋玉猛點頭,抹著淚便走出去。 北千秋卻不知這身子為何下腹如同火燒一般痛楚不堪,簡直折磨的連他也有幾分受不住,喉嚨也是干痛,渾身提不起力氣。他借尸還魂,能附身的便是剛死的身子,而這內府一直被呵護的少婦,恐怕則是病死的。 痛苦卻延綿到了北千秋這里,他也是習慣了,過了一會兒便死死昏睡過去。 而付嬤嬤面無表情的快步走在長廊下,另個婆子連忙去扯她的袖口?!霸蹅冊趺锤戏蛉苏f去!” 付嬤嬤轉過臉去看那婆子,帶上幾分冷笑:“少奶奶往日里口頭上說著不若死了,這時候卻是命硬。兩年了也還見著她吊了半條命,昨日那副都吃了,今日還得這般活蹦亂跳,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 “老夫人的意思是那邊三郎回來之前,就先讓她死了,找個由頭葬下,省得三郎歸來之后再見尸身,察覺出不妥來,可現在……”那剛剛還一副強勢的老婆子卑躬屈膝的跟在付嬤嬤身后說話。 付嬤嬤穿過回廊快步往里院走去:“三郎都沒見過幾次少奶奶,老夫人弄死她也就算了??蛇@回三郎信中提了句少奶奶的事,又是快馬加鞭指不定幾日回來——要不然就趕緊下狠手,要不然就留下半條命,還要看老夫人的意思?!?/br> 老婆子連忙點頭:“少奶奶屋里還有幾個健婦,她要是不愿意喝,就找人按著強喝下去——” 付嬤嬤只輕笑了一下,不痛不癢的贊揚了她幾句,便往主屋里去了。 遠在千里之外的左陽,遠比剛剛發怒的北千秋更煩躁。 順帝對于他出京一趟似乎有所探究,如今正是京中兵權分立之時,雖皇子年幼,可氏族朝堂格局卻從未停息過。西北雖有戰事,卻非左陽帶兵,如今他跑到西北去,也怨不得皇上生疑。正巧是太后生□□近,他也不得不要回京。 北千秋既已死遁,他留在西北也無用。北千秋借尸還魂之能,左陽并無什么應對的辦法,只憑著對北千秋性子的了解,靠著猜測與情報,找到神似之人。 但左陽知道,世上有人掌握著隨時隨地找到北千秋的辦法,只是具體方法與那人身份,他無法知道。 左陽心中不甘極了,北千秋此番之后必定小心翼翼,再找到他說不定不止四年了…… 過了一會兒,車隊中有一匹馬靠近了過來,馬蹄聲靠近,一只帶黑色手套的手伸進了車窗,跪在一邊的水云連忙接過遞過來的竹筒,指甲輕磕竹筒裂開,其間薄紙卷成筒,水云雙手遞給左陽。左陽瞇著眼睛,看了看,面上的表情越變越差。 水云小心問道:“是跟京中太后壽辰有關,還是跟那老道有關?” 左陽臉色如同被按著頭泡在了腌蘿卜的咸水里,他手指一握,那紙條瞬間化作齏粉。水云立刻眼觀鼻鼻觀心的低頭坐在一邊沏茶,權當自己一個屁都沒放。 “北千秋——!當年親兵調往祁縣的果然是他!用著老南明王的身子,倒是有本事了!憑著那身子的權威,南明王府上下不讓他玩的跟狗一樣?!”左陽一掌拍在榻邊杌子上。 老南明王——那不就是左陽的爺爺么?水云心里默默的想。 那馬車內的小矮桌猛然一塌,桌面上茶杯水壺折扇一并滾了下來,水云就跟沒看見似的往窗外望去,恨不得撅著屁股把整個腦袋塞出車窗外。 嗯……今兒天氣真好。 他看著車窗外谷銘也騎在馬上,他依然是一身碧綠長衣,烈日當頭,他跟個姑娘家似的也怕太陽,手里捏著折扇擋著,快馬疾行,他還被顛的只哼唧。一隊軍士出身的侍衛中,就他最顯眼。水云看他那娘炮樣心里就不舒服,趁著左陽在馬車里生悶氣,他張口就把嘴里含著的梅子核往谷銘身上吐去。 谷銘正瞧著四周英武的侍衛騎在馬上,寬肩窄臀,腰桿筆直,心里頭享受。忽然就有個東西掉在他身上,他還以為是樹上掉下來的鳥糞,驚得一夾馬腹,差點顛著跑出去。 剛發現是個果核連忙拂去,才發現左陽的馬車車窗處,窩著個十來歲的書童,眉眼細長,滿臉嘲諷,朝他啐了一口! 谷銘真想給那小子兩個鼻孔里塞滿蜈蚣,卻要顧著左陽的面子。他極其幼稚的騎在馬上齜牙咧嘴一陣,妄圖在表情上恐嚇反擊這個半大小子。 水云抽了抽嘴角,萬沒想到自己嘲諷了個傻叉,默默地縮回了頭去。 然而車里的氣氛依然難熬,他緊緊貼著車壁,盡量不去看左陽沉到極點的臉。 左陽只感覺自己內息都要走火入魔,那無明業火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四年前,他才十九,其父左安明還在。在他爺爺去世的前小半年,性格陡然變了,家里人也有說神志不清瘋癲的。左陽怎么都記得,那時候他那個老的兩腿打顫,放屁崩尿,兩眼昏花的爺爺,忽的就變了。變得……猥瑣下流,好吃偷懶,調笑散漫,卻也有趣極了。 左陽從小到大都是個挺悶的人,他十七歲出去當兵,十九歲那年腿腳受傷不得不回家養傷。他本以為自己可能這輩子腿腳就廢了,其母惠安長公主傷心萬分,甚至去宮內求了御醫也只得將養著,能不能下地還是個事兒。 左陽真是覺得從小到大的日子就沒有順利過,眼見著還沒弱冠腿都要廢了,心中頓生幾分絕望。 那時候他爺爺,扶著門框,叼著鴨腿滿嘴流油,哆嗦著腿走進他院子里,看著左陽坐在窗邊榻上,兀自望著房梁雙目呆滯。 他爺爺——不,北千秋一屁股坐在他腳邊,含混的含著雞骨頭說:“咄,臭小子。你這兒有沒有小黃書,借爺爺兩本?!?/br> ☆、第3章 流氓 老南明候人過中年便嚴肅克己,謹慎多疑,也不知是不是中年時期壓抑的,等到老得再也沒法端著木棍揍左陽的時候,反而有點返老還童的樣子。老夫人倒是很淡定,說他爺爺年輕的時候是個混蛋二流子,后來建功立業不得不開始學會裝逼,裝了這么多年,在自家兒孫面前都端著架子,老了開始有些糊涂,自然開始端不住,年輕時候的樣子就冒出來了。 就在他剛開始糊涂犯渾,家里人對于他老年微癡呆征兆,一天一個花樣早就習慣的時候,北千秋附身了?;蛟S是哪個深夜里,年輕時打仗導致老年病痛纏身的老南明王,在無人所知的夜晚悄悄死去,而北千秋的魂魄就用了這副身子。 左陽以及全家大部分人都沒有懷疑過老南明王完全變成別人一事,而北千秋對左陽一家了解的事無巨細,幾乎未曾露過破綻,也讓人無法懷疑。 那時候還年輕稚嫩的左陽與北千秋的第一次見面,注定了今日倆人說話非蹭死對方不可的結局。 他愣了愣:“小黃書?” 北千秋一臉嫌棄,那張老臉上的褶子都氣的抖了抖:“怪不得你娘急著給你找媳婦,不開竅的小子!就是一男一女光著身子滾在一起‘嗯嗯啊啊’的畫本,有沒有?!” 或許是北千秋用他爺爺的身子,那嗯嗯啊啊兩聲叫的太生動形象,左陽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他在宮中呆了五年,軍營中混跡兩年,除了小心翼翼過日子就是打仗,哪里懂這些。年輕的左陽耳朵一下子就紅了:“我……我沒有那東西!爺爺——你……” 爺爺啊奶奶還沒走,而且身子硬朗打您八個都不費勁,您都這個身子還浪? 北千秋一臉嫌棄的看著他,坐在床腳不走了:“你可有個妾室什么的?下回實戰的時候,叫著我,爺……爺我搬個凳子做你們窗戶外頭聽一聽也過過癮?!北鼻锬菚r候自稱爺爺,也沒現在這么順口。 ……左陽都被這老家伙弄得忘了自己為何感傷了。 “唉,您說說你,一看就知道偷偷抹眼淚了。爺爺我都沒有傷感,你可知道每天早上就聽著那堆丫鬟尖聲在那里喊‘老爺子你怎么又尿了’‘老爺子手抖了熱湯撒襠上了’‘老爺子您別站著尿了,我幫您拿著夜壺’,我這行將就木的才應該哭呢?!闭f著這一連串的話,北千秋頂著這身子,已經喘的不行。 他倒下來往左陽的榻上一趟,伸手往里推了推:“孫子,滾一點,給爺爺讓點位置,媽了個蛋,年紀大了,啃個雞腿都累得腰疼?!?/br> 左陽跟這老爺子其實并不算太親,因為老南明王在他小時候太過嚴厲,左陽并沒和他太過親密,可這會兒爺爺要躺,他怎么能不讓,一偏身子,他爺爺就擠了過來。明明說話都要抖三抖,搶床位上,這爺爺使出了年輕時候打仗的蠻力來,把左陽這個病人擠得半個身子都快趴在窗臺上了。這老頭子倒是一攤手,悠閑的躺著。 “這榻真舒服。你娘真是的,光想著兒子,也不知道孝敬老子。連點帶油花的都不給吃?!彼麪敔斷洁熘?,從衣袖里拿出個雞腿,慢條斯理的啃著,不但衣袖里滿是油跡,甚至吃完了還拿左陽的床帳擦嘴。左陽嫌棄的直翻白眼,卻謹記著孝道,給他爺爺端了碗茶。 等到這老爺子吃飽喝足了,緩緩舒了一口氣:“唉,以前我就幻想著有了錢,不管我老成什么樣子,身邊躺著一個小美男。給我捏捏后背,做做大保健。唉……現在也算是某種意義上實現了?!?/br> 左陽心中不禁問,難道不是要美女?年紀大了老爺子反而覺醒了什么糟糕的趣味? 過了好一會兒,北千秋喘著氣兒說道:“你這孩子別急,我看著你之前抹眼淚了。腿傷沒有治不好的,老夫有個舊友,回頭叫他來給你治,保準好?!?/br> 左陽悶悶的應了一聲。 “你別不信我的,爺爺年輕的時候江湖上的朋友遍天下,只是老夫落難了,也看著這幫兔崽子只是圍觀而已。不過現在爺爺有錢了,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妥的事兒!”北千秋說道。 落難還圍觀的叫什么毛線朋友……左陽心中忍不住。 “乖孩子,叫聲爺爺我來聽聽?!北鼻镎f道。 “爺爺?!弊箨柡敛华q豫。 那邊沉默了好久,忽然傳來一陣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左陽你丫也有叫老子爺爺這一天!嗝——嗚嗚啊??!” 左陽猛然撐著傷腿翻下床,猛推在床邊翻著白眼抽搐吐白沫的爺爺?!皝砣税?!老爺子犯病了!老爺子犯病了!快來人??!爺爺你是不是被雞腿rou卡著了!爺爺!” 想著以前的事兒,左陽反倒忽然又怒又好像沒那么怒了,他有點想笑。也唯有北千秋會那般大膽,他到現在還記著那家伙看也不看他的腿,就說一定能治好的自信樣子。 然而北千秋也的確找人治好了他的腿……若是沒有他,也沒有現在能騎馬作戰,走路時英挺俊朗絲毫不讓別人看出有過半分腿疾的左陽。 就在這次雞腿事件沒多久,北千秋依然過著喝茶打屁,吃著油膩食物,每日不曾運動的瀟灑日子?;莅查L公主有些看不下去,老是這般吃喝,對身體也是極其不好的,便合著家里幾口子人一起勸說他稍微鍛煉一下。老爺子也不像以前那般清晨練劍,而是滿臉不高興的繞著院子走步。 走步就走步吧,雖然懶了點,但想著年紀也大了,練劍莫再閃著腰,這好歹比吃完就往榻上一歇,撒尿都懶得自己脫褲子好啊。 每日清晨北千秋就起來晃著扇子走步,走完了整個王府的一大圈,老胳膊老腿晃蕩差不多了,也就到了時辰叫左陽起床了。他真跟這是自個兒家似的闖進左陽屋里頭,將閑出鳥來又無所事事的左陽從床上拔起來,指揮著丫鬟換衣,然后就拉著一瘸一拐的左陽走步。 看起來是多么爺孫同樂家庭和諧的一幕啊。 當年跟在老爺子身后的左陽還感慨著,多年不曾和家人團聚,如今老爺子還待他這般親密。 如今他只想抽死天真的自己。 這么晃蕩了幾些日子,北千秋領來了一個男子。 左陽見到這個男子的時候,其母惠安也坐在主屋里,北千秋坐在主座上,那人坐在右首。年紀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皮膚蒼白,嘴唇微微發紫,兩眼下青灰,面無表情垂著眼,五官俊朗精致至極,可似乎被病痛折磨的沒了幾分英氣,縱然這樣也覺得氣勢逼人。 長發披肩只束發尾,墨綠色麻衣披身,內里穿著個淺青色寬袖長衣,手指交握在寬袖下,修長的指節仿佛是半透明般,身量比左陽還要高些。 惠安倒是面上大喜:“爹倒是何處請來的神仙,我托許多宮人打探消息,也未曾尋到過曲先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