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父親、生母的一段緣,已讓她對人世情緣完全失望。曾有過怎樣的情深意重,都抵不過塵世瑣碎。要做眷屬還是陌路人,不過一個決定。 嫁人、和離、離開幼女,都是母親的決定。 不管母親有著怎樣的不得已,她被連累已成事實。 那么,男歡女愛有何意義?只是為了傷害子女么? 同樣的,所謂繼母對父親一往情深又有何意義?只是為了刁難無辜甚至于讓膝下子女小小年紀就陷害別人么? 那還叫情意么?那分明是生了銹的刀,刀刀傷人心、磨人魂。 怎樣的情意,都不該建立在連累、傷害無辜的基礎上。 是,多少話,她都說不出,但是心里明白。明白得很。 明白父親一直是把她當成一個等母親回來置氣或示威的物件兒而已。 從記事起,她就沒在父親眼里看到過疼愛、憐惜、寵溺,看到的只有黯然、嫌棄、失望。 四五歲開始,父親就讓她跟趙師傅習文練武,親口與她說的。他說你長大之后就明白了,你自己的情形與別人不同,所以要比別人多吃些苦。但是你要相信,吃苦是值得的,只要你照我的安排度日,會比別人過得都要好。 她那時受寵若驚,滿心歡喜。便是再小,也能感覺到父親不愿意看見她,看見她總是沒個好臉色。那是唯一一次,父親在她眼里是個慈父。 便滿口答應了。 之后才知道,這件事過于辛苦。也忍了。況且后來又有云蕎做伴,文武功課上能有個人與她分享失落、喜悅。 那時小,也太傻,最盼望的是自己的努力能被父親看到,能得到一句夸獎。 但是沒有,父親是那樣吝嗇,不給她只言片語的鼓勵。 其實只要父親能夠給予鼓勵,她就能做好任何事。最起碼,習武時找師傅就說她有天分,是可塑之才,比云蕎還出色。 可趙師傅不是她的至親,那些贊許、鼓勵,她只當是他安慰自己。還是傻兮兮地繼續等父親的肯定。 習武半途而廢,是因為父親收留在府里的一個朋友的女兒。 那女孩叫珠玉,生得珠圓玉潤,祖籍滄州,也是自幼習武,到了章府之后,跟她和云蕎一起習武。 也不知為何,珠玉一直看她不順眼,常跟繼母告她的狀。 有一陣子,云蕎去了沈大老爺任職的地方,偌大的府邸,她形只影單。 沒兩日,珠玉發現了她手掌上的紋路,先是驚訝,隨后便是恍然大悟的樣子,說怪不得你雙親都懶得理你,原來是怕跟你太近了招致災禍。 她沒說話。類似的話她聽身邊下人委婉地說過好多次,珠玉只是比較直接罷了。 隨后,珠玉又說你便是沒這缺陷,你雙親也懶得搭理你,要知道,你生母都對你不聞不問的,依我看啊,定是個水性楊花的貨色,已經嫁給別人,早忘記還生過你這樣一個傻瓜了。 她被激怒了,生平第一次有了脾氣,狠狠地給了珠玉一巴掌。 珠玉暴跳如雷,兩個人打到了一起。 珠玉廢了她一根手指,她讓珠玉在床上躺了兩個月。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也不算大事,可惜還有后續—— 她的手傷了,起先是整個手都疼,不知道哪兒更嚴重,后來不需再敷藥了,她才發現,自己的無名指已失去知覺,拿筷子、握筆都有點兒受影響,彈琴就更別提了,不能不用到,用到便是因著沒有輕重成為亂音。 跟繼母說了,繼母只是冷笑,說大夫明明說你好了,你怎么還要生事?真當府里有金山銀海么?沒閑錢供你耍大小姐脾氣! 她自知沒得商量,便自己想法子請大夫,到那時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窮人,沒銀錢請大夫。猶豫幾日,硬著頭皮去找父親,想向他說明實情,讓他幫幫自己。 到了父親的書房外,卻聽到他正向珠玉的父親賠禮道歉,說我們這些年的交情了,我那個女兒木訥蠢笨至極,你都心知肚明,這次必是發瘋了,才會傷到珠玉,你放心,我等會兒就去教訓她。 到那一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心寒、心涼。 她匆匆地回了自己的房里,躺在床上,第一次萬念俱灰。 要不是親耳聽到,都不能相信自己在父親眼里是那樣的一個人。 幾年的努力,父親都沒看到。難為她還在盼望一句贊許鼓勵的話。 沒過多久,父親氣沖沖到了她房里,劈頭蓋臉一通訓斥,走的時候發話將她禁足。 云蕎回到章府的時候,已是三個月后。她的禁足還未解除。云蕎得知來龍去脈,去找父親對峙,說你把那個不要臉的珠玉攆出府去,解除洛揚的禁足,我興許能不計較不宣揚你這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所謂父親,不跟別人細說這件事。 是因此,父親才委婉地將珠玉打發出府,解除了她的禁足。 而她手指的傷已經成了死傷,無法醫治。 從那之后,她不肯去習文練武,只悶在房里,跟云蕎的丫鬟學做針線、下廚。她窮,她需要銀錢,她抵觸父親想讓她學的任何東西。 父親對她愈發失望、嫌棄,問過兩次便放棄,說你就自生自滅吧,我也懶得管你了。 又何嘗管過她呢? 除了除掉或是收買知道她斷掌一事的人,除了每隔一兩年就讓繼母把她房里的丫鬟換一批,還因她做過什么? 她想通過努力得到的父愛,他一分一毫都不肯給,不給父愛,也不給讓她時日安穩的銀錢,都交給他的繼室打理。 每次提及她的斷掌,父親的言辭都是晦澀模糊,似是比她還覺得羞恥。 她起先興許是父親握在手里向母親示威的工具,到后來,變成了他的累贅、污點。 父親還不及祖父祖母豁達。 他沒有章家人的骨氣。 應該是有著很懦弱、自私、墻頭草性情的一個為人不齒的小人吧? 所以,有時她會想,母親是不是因為看穿了這男人的嘴臉,才寧愿付出慘痛代價也要與之別離;是不是因為她有這男人的一半血液,又有著與生俱來的不足,母親才不肯再回來看她哪怕一眼。 做不到因此嫌惡母親,也做不到理解,她對母親只有疑問。若能相見,她想親口詢問、得到答案,若不能相見,也不會視為生平憾事。 最起碼,母親作為血脈相連的親人,在她心里遠不如云蕎。 ** 章洛揚搖了搖頭,斂起心緒,專心做著手邊的事情,通過碎片的切口長短和字詞能否連接來判斷可不可以拼起來。 這種事,其實可以當做一個需要耐心亦或閑情的游戲,只是多數人沒有那等閑心,便不肯做,例如俞仲堯。 人之常情,任誰有了一定的閱歷、經歷,都不會回頭去做小孩子才熱衷的事情。 她在做的,跟小孩子解九連環之類的游戲差不多吧? 只是她很喜歡這類事,不知不覺就能消磨大把時間,何樂不為。 不知不覺間,已是霞光滿天。 高進在門口輕咳一聲。 俞仲堯看著書頁,打個手勢。 高進到了他近前,道:“三爺晚間想吃什么?” 俞仲堯興致缺缺的樣子,“你就說廚子要做什么吧?!?/br> “荷葉粉蒸rou、西湖醋魚、杭三鮮……” 俞仲堯擺手打斷高進報菜名,“他又不會做京菜,算了,往后不需再問我?!?/br> 高進就笑,“倒是又找了個做京菜的廚子,要十來天之后才能到,也不知道手藝到底如何?!?/br> 章洛揚將兩人的話清晰地聽到了耳里,輕聲道:“三爺,我會做京菜,只是,廚藝可能很一般?!?/br> 以前夸她的都是沈云蕎和小廚房里的人,她自然不敢托大。此刻是在想,能不能回報他的照拂、照顧,哪怕一點點——他想吃,她會做,該嘗試。而最要緊的,是想借這由頭進到廚房,能讓云蕎每日大快朵頤。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更新之后,去看看上章誰猜對了答案(づ ̄ 3 ̄)づ ☆、第11章 “是真的?”高進先一步道,“那就要辛苦你幾天了?!?/br> 俞仲堯睨了高進一眼。 高進笑嘻嘻的,只當沒留意到。 章洛揚則看著案上拼好的一小塊信紙犯愁,應該固定起來,要是散了,便前功盡棄。 俞仲堯起身到了她身側,取出一塊平滑的琉璃板,壓住紙張。又斂目看了看,大約拼好了一張紙的五分之一,滿意地頷首,“不錯,比我預料的要快?!?/br> 章洛揚因此一笑,眼中流轉著喜悅的光彩,“那,我先去廚房了?!?/br> 俞仲堯卻道:“若是累了,只管回房歇息?!痹谒磥?,吃飯是小事。 “不累?!闭侣鍝P遲疑一下,問道,“我可以時不時地給沈大小姐做飯菜么?” “自然可以?!庇嶂賵蚩闯隽怂男⌒乃?,便由著她,“去吧?!?/br> “嗯!”章洛揚腳步輕快地走出去。 俞仲堯看著她的背影,不自覺地彎了彎唇。 其實,是挺討喜的一個孩子。 高進走到桌案近前,想看看拼好的紙張上寫著什么。 俞仲堯抬手一擋,“想看?給我把余下的拼好?!?/br> “那還是算了?!备哌M可沒耐心做這種事情,只是好奇,“真是前任首輔寫給您的信?”前任首輔三年前被三爺攆回祖籍種地去了。 俞仲堯頷首,“是他的字跡?!?/br> 高進沉吟道:“那這封信算得至關重要,萬一他告訴您的是驚天秘聞,別人看到反倒會惹禍上身——按說您該親力親為才是?!睂τ趯こH藖碚f,知道的越少,日子就越安生。章洛揚在他心里,始終是初見時那個單純無辜的小公子哥兒,他不想她惹上禍事。 “可他要是將我一通辱罵,是該讓他生,還是該讓他死?”忙一場卻大失所望的話,會讓人惱火之下恣意行事,而前任首輔罵人的功夫一流,任誰都不能平靜以對,“至于你擔心的,也無妨,對于章洛揚來說,這只是個要拼湊起來的物件兒而已。所謂的驚天秘聞,于她而言,遠不如讓朋友吃一餐合口的飯菜。不會在意,更不會傳揚出去?!?/br> 高進松了一口氣,“到時不需滅口就行?!?/br> 俞仲堯說起別的事:“過幾日你回燕京?!?/br> “三爺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這件事我不可能聽您的安排?!备哌M態度堅定。 俞仲堯跟他擺道理:“剛站穩腳跟便離開一年半載,于前程有害無益?!?/br> 高進就笑,“皇上已傳密旨給我,要是您為著我前程將我趕回去,一定要及時報信給他,他會派身邊最得力的金吾衛來服侍您?!?/br> “……”俞仲堯蹙眉,“我忙了幾年給他培養出來的心腹,他居然要送我人情?”怎么好意思的? 高進哈哈地笑,“皇上這不是怕您路上過于辛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