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兩張輿圖的邊界大約可以銜接起來,算得細致,必是找專人繪制而成——不屬于哪一國的地方,正常情形不會細致地繪入疆域圖。 俞仲堯用扇柄指向一處,“風溪在這一帶,先前命人追查,眼下又有你的地形圖做憑據,已能確定?!?/br> “哦……”章洛揚應著聲,后退一步,發現那個地方居于荒蕪地帶正中位置,在群山峻嶺之間。這樣一個地方,真的有人居???如果這就是母親的故鄉,那么母親多年杳無音訊,是不是就因為山高水遠之故? 而這情形告訴她,單憑自己的話,此生也不能踏進風溪半步。 既然這般遙遠的一個地方,母親真的能夠跋山涉水的往返么? 母親于她而言,始終都是個解不開的謎。 她遐想間,二爺不顧門外的人阻攔,大步流星到了室內,責問俞仲堯:“我的隨從去了何處?!”極為惱火的語氣。 “是你讓人給順昌伯回話,說我拐走了兩位閨秀?!庇嶂賵虻恼Z聲平緩,語氣卻是冷颼颼的,“與人說,不如與鬼說?!?/br> 二爺氣得臉色鐵青,“俞仲堯!你欺人太甚!”敢情俞仲堯在這兒等著他呢,怪不得當時滿口應下。 “已非一日兩日,你擔待些?!庇嶂賵蜉p搖折扇,“那些爪牙,幫你收受賄賂、草菅人命,已到上路時?!?/br> 二爺怒極反笑,“哈!俞仲堯,你除掉我隨行之人,打得什么主意?莫不是到了窮兇極惡的地步,要將我一并殺害?” “還沒那么閑?!?/br> 二爺才不會相信,“你這殺人不眨眼的貨色,說的話我一句都不信!”隨即竟是揚眉,笑意更濃,“不妨告訴你,離開燕京之前,我已寫好書信,若是我來日沒有與你一同返京,便是遭了你的毒手,自會有人將信件送到德高望重之人手里。謀害當朝王爺的罪過,興許你能賴得過,可你的后人呢?!”說到這里,他猛地收聲。 后人?俞仲堯這些年都未娶,如今已是既沒長輩又無手足……孑然一身,有何顧慮? 他身在皇室,為著避免子嗣因自己失勢慘遭殺戮,才至今未娶——這一點,未必不是俞仲堯不娶的原由之一。 當然,比起這一點,二爺更愿意相信,俞仲堯是天生的酒鬼,萬千女子在他眼中,還不及一壺美酒的溫暖來得實在。 一旁的章洛揚卻已是大氣也不敢出,恨不得此刻化為一粒塵埃,憑空消失在二人眼界。 現在朝廷只有靖王、廉王兩位王爺。先帝登基之前,身邊只有兩名為之生下子嗣的側妃,登基之后才大婚,皇后正是當今太后。 近幾年,先帝的手足、皇室旁枝子嗣都被俞仲堯除掉了,殺的殺,囚禁的囚禁。 靖王、廉王與皇帝同根生,不好下殺手,而前者性情懦弱,后者則放任不羈,便有了這幾年來與俞仲堯周旋對峙的情形。 通過兩人一番對話,章洛揚不難推斷出,二爺即廉王——孟滟堂。 俞仲堯居然要讓廉王隨行,同去風溪。是膩煩了廉王,還是自己活膩了——路上兩人不爭不斗才是怪事。 倒也好,朝堂清靜了,皇帝不需再有后顧之憂。 便因此,她不由得揣測,廉王這算不算是被變相地流放了?就算屬實,也值了——陪他的可是俞仲堯。 她心念數轉間,俞仲堯云清風淡地道:“費心了。明日你王府侍衛便會登船?!?/br> 廉王孟滟堂聽了,略略松了一口氣。不是人單勢孤就好。很多人都不怕死,但是很怕死在冤家對頭手里,那可是做鬼都要慪火不已的。 俞仲堯用下巴點一點門口,“日后謹言慎行。我厭惡威脅?!?/br> 孟滟堂聽了,橫了俞仲堯一眼,卻沒反詰。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轉身離開。 章洛揚先是有點兒同情孟滟堂,想著堂堂王爺,被俞仲堯這般收拾,心里肯定特別難受。隨后便有些擔心俞仲堯,第一權臣不好做啊,什么人都要得罪,隱患無數。末了,她開始訕笑自己多余。 自己眼下安危難測,沒資格為別人杞人憂天。 俞仲堯取出風溪地形圖,在桌案上平攤開來,對她打個“過來”的手勢。 章洛揚走過去。 “有沒有要告訴我的?”他敲了敲桌案,斂目凝著她,舊話重提。 章洛揚看著圖,思忖片刻,問道:“我說的話,您、您都能相信么?” “說實話,并不能?!庇嶂賵蛉鐚嵉?。她只是言語上反應慢一些,腦子卻轉得不滿——是那樣心思與言語不搭調的人。 “那么,三爺……”她鼓足勇氣,抬眼看著他。 俞仲堯彎了彎唇角,意在鼓勵,“有話直說。不要怕?!?/br> 起碼這一刻,他的神色溫和,眼神認真,于她,這已是莫大的尊重、鼓勵。她輕聲道出所思所想:“若是不能相信,我隨您去風溪。但是,您現在就將我的朋友放走好么?我所知一切,等抵達風溪之前,必會據實相告。反正……反正抵達風溪之前,我說什么在您看來也是真假難辨?!狈凑诌_風溪之前,以云蕎的聰慧,已謀得安穩。 嗯,她一口氣能說這么多話,已是不易。俞仲堯問道:“不想讓她同行?” “……還是安穩度日為好?!闭侣鍝P轉頭看了看墻壁上的輿圖,“路程艱辛,她在風溪無故人?!?/br> “這件事,你大抵不能替她拿主意,還是回去商量一番為好。當然,我愿意有你同行?!敝赃@樣說,是因為他知道何為真正的友情,“朋友,是患難與共。你若是去風溪享福,她倒不見得愿意陪同?!?/br> 章洛揚為之動容,又困惑地看著他,“可是……您不能幫我騙她一次么?”在風溪地形圖這件事上,她就算是不敢托大說他有求于自己,也算是要利用她到抵達風溪之時吧?那他不應該為了更好地利用自己給些益處么? 俞仲堯險些就笑了,“那么,麻煩你教教我,要怎樣對她說,她才能深信不疑,任你隨我遠走天涯?!?/br> “……”章洛揚心說,要是知道怎么才能騙過云蕎,我還跟你周旋什么? “難得生死相隨一知己,此世當珍惜。你待她如何,她待你就是怎樣?!弊蛞?,高進問過手下,有人親眼看到沈云蕎叮囑她離開時的情形,他則是親眼目睹了她不離不棄的選擇。所以才有這說辭。 “可是……”章洛揚小聲分辨,“我不該拖累她?!?/br> “是她先拖累你?!庇嶂賵蚪趵淠氐?。 章洛揚語氣堅定地反駁:“不是。她是好意,想尋一條捷徑,卻沒想到出了岔子?!?/br> “我明白??墒虑橐蛩??!?/br> 章洛揚不想承認,卻不能有理有據地反駁。 俞仲堯難得耐心地開解人,“廉王與我同行,并有意幫你父親、沈老爺一把。你不能怪我多事,若是我不曾介入此事,你與沈大小姐,此刻不是被遣送回京,便是落入廉王之手——他的爪牙,不是吃閑飯的,找到你們不在話下。沒點兒本事的人,我不需下令除掉?!?/br> 這一層,章洛揚之前還真沒認真思量過。此刻聽聞,斟酌片刻,承認他大部分說的都對,末一句就是她無法理解懂得的了。 “我這就去找她商議?!彼?,自己不能一再消磨俞仲堯的耐心,隨后才眼含祈求地道,“方才的話,您不要對她說?!?/br> 俞仲堯唇角微揚,雙眸因著一絲笑意,光華璀璨,“行。商議好再來見我?!?/br> “是?!闭侣鍝P要退下,卻被他喚住。 “帶走?!庇嶂賵驅D紙照原樣疊好,放入銀盒,遞向她。 章洛揚意外地看著他。 “當心別再遺落?!?/br> 章洛揚握成拳的右手抬起便放下,改由左手接過銀盒。 俞仲堯略有不解,也沒深究。 有捷徑的話,他愿意選擇,但是并不擔心對方變卦。要是換個人,大抵不會將東西交還給她的吧?章洛揚這樣想著,去了沈云蕎房里。 沈云蕎正在等她,“三爺喚你過去,是為何事?” 章洛揚拿出銀盒,如實道:“是為那幅圖?!彪S即說了來龍去脈,當然,事情因好友而起的話隱去不提。 沈云蕎并沒猶豫,“既然如此,那我陪你一同前去?!彼吹贸?,尋找母親,是洛揚最長久的念想。因為,不甘。 “可是,先不說能否找到我娘,單說山高水遠、地勢險惡,我就不愿意你同去?!?/br> “那你是怎么個意思?丟下我只身赴險?”沈云蕎氣鼓鼓地瞪著章洛揚,“我在你眼里,是怕吃苦沒骨氣的人?——我就是那種人?你這個小呆子,可真沒良心!” “不是不是……” “不是你還不讓我陪著你?”沈云蕎抬手賞了章洛揚一記鑿栗,“是不是怕找到你娘之后,她更喜歡我???” “哎呀……”章洛揚啼笑皆非的,“你就胡說吧。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你再胡說,我也要打你了啊?!?/br> 沈云蕎這才笑起來,“那就說定了。大事小事的,你就讓我拿主意吧?!彪S即笑意微斂,低聲問道,“你知道那位二爺是何方神圣了嗎?” “嗯,知道了?!闭侣鍝P點頭,又問,“你也打聽到了?” “是,但是不詳細,先說說你所知的?!?/br> 章洛揚便將方才見聞如實復述一遍。 沈云蕎面露驚訝。 “……?”章洛揚看著她,之后不滿地捏了她的臉一下,“云蕎!你再這樣,我……我可真生氣了?!?/br> 沈云蕎理虧地笑了。她方才是去打聽了,船上的人卻都諱莫如深,便一無所獲。猜得出二爺也是個大人物,卻沒想到,竟是廉王孟滟堂。 之后,她思忖片刻,正色對章洛揚道:“你看啊,事情是這么回事——我吃飽了撐的想投靠姨母,低估了咱們兩家在外的人脈關系,差點兒就狼入虎口。早間我就看出來了,二爺已經收了咱們兩家的好處,想要干涉此事。要是沒有俞三爺介入,我們此刻可能就被押解回京了,甚至于……廉王要是想看看你我的真面目,你那張臉……天,我害得你一輩子更慘都未可知?!?/br> 一番話說的與俞仲堯相仿,只是更直白殘酷。 末了,她的結論是:“我是一定要陪你去風溪的,你什么都不準顧慮,這本就是我惹出的禍——是這么回事,你可別弄錯了。再說了,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姐妹,去哪里都該同行。我要是丟下你,自己怎么能好生度日——會自責死?!?/br> 章洛揚左思右想,無從反駁,一如之前不能反駁俞仲堯一樣,“你別急著決定,再想想?!?/br> 沈云蕎毫不猶豫地道:“這本來就不用想。換了你,也會跟我一樣?!彪S即還威脅章洛揚,“你快些去給三爺回話,不然我就去找高進,告訴他那張地形圖我比你知道的還多,讓他去轉告三爺,結果還是一樣?!?/br> 章洛揚自知拗不過沈云蕎,可還是躊躇到彩霞滿天,在沈云蕎一再催促甚至威脅之下,去了俞仲堯房里回話。 俞仲堯正要用飯?;ɡ婺咀郎?,放著醉蝦、烤魚等幾道海鮮菜肴和一道湯,另有一壺酒。 色香味一般。 章洛揚微微愣怔。是在船上,初夏又即將過去,除非有專人每隔三兩日定時送來蔬菜,否則,在船上的人只能每餐食用海鮮類菜肴。她沒事,但是云蕎現在要忌口,萬一餐餐吃這些,傷還能有個好? 這可是大事,一定要解決。 能解決么? 這樣想著,差點兒就要轉身回房,想問問云蕎午間吃的什么。 俞仲堯對著這樣一餐飯,其實是滿心嫌棄,只是不外露罷了。嗜酒的人,對飯菜是一個越來越挑剔的過程——酒喝得太多,胃口會越來越差,合口的菜肴亦越來越少。該將就的時候他自然要將就,但是在航程結束之前,原定的是府里一名廚子。偏生廚子啟程前因為水土不服病倒了,手下倉促間隨意拎了一個新人頂替。 新廚子做得一手杭州當地菜,北方飯菜一竅不通——這一路可有的受了。他的習慣都是專門負責的人慢慢揣摩出來的,總不能為這種小事讓手下東奔西跑。 作者有話要說: 航程開始,男女主的故事也真正開始了。 文風還是甜寵爽,但不是以前寫慣的宅斗類,人物也不像宅斗類那么多,生怕老朋友不接受,新朋友不喜歡~目前為止你們覺得還成嗎?嚴重忐忑中。 ☆、第8章 章洛揚上前去,說了自己和沈云蕎的決定。 俞仲堯并無意外,微微頷首,“你不需擔心沈云蕎的傷勢、飲食,會有專人照看她至痊愈?!?/br> 言辭針對的都是她方才擔心的。章洛揚不自覺地唇角上揚,由衷道謝,告辭去了沈云蕎的房間。進門時恰逢高進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