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隔日,云端從花園里溜達回來的時候,案幾上攤了張紙條,上面幾個龍飛鳳舞的字:亥時,會仙樓。瞧著像是沉璧的字,她拿著端詳,那么晚去會仙樓干嘛?早上走的時候怎么不說? “串子,少爺早上走的時候說什么了嗎?” 隨著天越來越冷,她是越發的起不來那么早。有時候早上沉璧起的時候,她都還在睡。 串子搖頭,“沒呀,怎么了?” “沒什么。我晚點去一趟會仙樓?!?/br> “好啊??墒?,少爺不是說不讓您亂跑嗎?” “就是他叫我去的,神神秘秘的,也不說明白了?!?/br> 云端沒有等到亥時,天擦黑的時候就叫人備了馬車出門兒了。這么多天都關在沉宅里,說實話她也是憋壞了。難得出來透透氣,整個人都放松了。 天冷,但是快過年了,這里又沒有宵禁,街上也算熱鬧。年貨、花燈、零嘴的東西都是不少。裹緊了身上的裘衣,掀開車簾子往外瞧。想了想,覺得時辰還早,反正都出來了,她就想回娘家看看??伤懔怂銜r間,一來一回的都要亥時過半了,還是算了。 會仙樓的掌柜當然認識她,云端一進門兒,就迎上來了,“姑奶奶來的可真早。得虧公子早早就把房訂好了?!?/br> 公子?她有點納悶兒??墒且幌?,公子、姑爺的也沒什么差。 掌柜的引著云端上了二樓拐角的一間房,房間有些偏僻,倒是很安靜。房里暖和,乍進去有些熱,她把裘衣解了。串子接手把裘衣給掛起來,就站在一邊兒候著了。 “姑奶奶是想先上菜還是等公子到了再上?” “等他來了吧?!?/br> “成,那就先叫他們給您上一盅雞湯?!?/br> 云端坐在靠窗的位置,稍稍推開了點縫隙,外面的寒氣混著烤紅薯的味道飄進來。竟有些緊張,她想起來中元節的時候,兩個人頭一回單獨見面,硬是干巴巴的走完了一條河。 等了許久,云端有些餓,她摸了摸肚子,“串子,你去看下雞湯好了沒。順便再端些點心上來?!?/br> 串子應了個是,帶上房門便下去了。 ☆、第81章 前世完 窗子開了一條縫,飲了幾口小二送上來的白水,云端就托了腮看著下面的人來人往出神。 這幾日她開始琢磨著給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字,可是又不知道是男是女,有時候扒著書頁找幾個寓意好的字,也是頗費了腦筋。 說她是個心大的,其實也不是,公婆不待見她,見了面兒就冷臉子,想想這才成親多久啊,就從香餑餑變成臭石頭了。她又不是鐵打的,心里也是難過的。 眼下這種情況,她又不能回家說給她娘聽,只能自己咽。 但是想想沉璧,她又覺得嫁的人還不錯。日子將就著也能過下去。 撫著小腹正出神的時候,聽見房門一聲輕響。以為是串子回來了,方要回頭,眼前卻忽然黑了。黑暗里有人影從屏風前走過來,身材頎長,步子沉緩。 云端手指捏在茶盞的沿壁上,心跳有些快,看不清楚,她試著叫了聲,“夫君?” 黑暗中的人影明顯得一怔,卻沒有出聲。 房間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點了熏香,香味有些特別,濃重的味道熏得她燥熱,不多時候頭腦便暈乎乎的。 窗子開了半條縫,外面有小販叫賣烤紅薯,涼風鉆進來,拂在臉上,這才叫人舒服些。云端皺了眉,她覺得不太對,扶著桌子站起來,對著那人又叫了一聲,這回是直接喚名字,“沉璧?” 對面的人悶悶地應了一聲,卻聽不真切。 “你怎么....” “噓....” 那人過來抱著她,帶起的一股香風飄進云端的鼻子里。脖頸上只不過被輕輕觸了一下,一陣兒酥麻傳遍全身,整個人狠狠地抖了一下。云端手腳微微出汗,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迷迷糊糊抱了“沉璧”的腰,兩相交頸,身上燥熱難當,情不自禁的悶哼出聲。 柔軟的唇試圖去找“沉璧”,唇邊擦過他的臉頰,“沉璧”陡然僵了身子。等她摸索著徹底靠上來的時候,“沉璧”也不再猶豫,粗/喘著,一把將人抱起來,進了內里。 房里的香氣鉆進了各個角落,云端整個人都恍惚沒了意識一般,攀著眼前人的脖子,櫻唇四處點火,嘴里一刻不停的喊著“夫君”?!俺凌怠眲幼骱鋈痪痛直┝?,重重的倒在床榻上,鼻腔里,嘴里噴出來的熱氣全都是帶著迷醉和怒氣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窗子大開,呼呼的冷風灌進來,濃重的香氣被擠走了大半。方才那重重的一壓,好像讓人腦袋稍微轉動一些,她還記得護住小腹,提醒他孩子。 可是,房里的軟語卻都收入了房外沉璧的耳里。 聲聲呢喃的夫君,以及他的妻子對另一個人說,“小心孩子?!?/br> 串子端著雞湯和點心上來的時候,發現門外站著個人,雖說是背對著但一看那背影就是他家少爺。串子端著東西從邊上走過去,臉上笑著叫了聲,“少爺?!?/br> 這一叫不要緊,“啪啦——”guntang的雞湯灑了滿地,新出爐的點心在地上滾了好幾滾。樓下的人都驚動了,掌柜的蹭蹭蹭跑上來,還沒來得及開口,沉璧猙獰著臉,怒吼一聲“滾——” “咣——”應著劇烈的踹門聲,房門翻倒,連帶著屏風也撲出了好遠。大開的窗子,呼呼往里灌著冷風。門口的光透進來,他看清了那對衣衫不整的男女.... 那天夜里渺修被打成了重傷。 狂怒中的沉璧差點動手殺了她。 若不是有人攔著,或許渺修和云端都走不出會仙樓。 前后不過半個時辰的時間,夫君不是夫君,師父不是師父,孩子也沒了。 隨后幾年醉生夢死的時光里,唯獨夜里夢見她的時候沉璧才是清醒的:那天在會仙樓,她從床上摔下來,身下染了血,爬在地上扯著他的袍角,她那時候哭著要他救他們的孩子,可是他沒理。他恨死了云端的背叛。 從最初的猛然驚醒,到習以為常與平靜,再到后來,他就很少夢見她了??赡欠N撕扯著靈魂的痛楚,叫囂著想見她。只不過,那時候她都已經不知身在何處了,時間越長,她的容貌就越模糊,沉璧心里就越惶恐。他上太和山,找云端,找渺修,可茫茫人海,哪里還有機會再見過他們? 胡黎聽見了隔壁的動靜,被沉璧的怒火嚇到了。她聽見云端在喊孩子,胡黎這才覺得自己可能弄出大事來了,可她不敢出去,這時候的沉璧能把她撕/碎了。 捂著急跳的心臟,躲在房里聽聲響。 樓梯被踩的咚咚咚響,一刻都不停。她聽見掌柜的急吼吼的在嚷嚷,“快叫大夫來!要出人命了!”胡黎被那句“要出人命了”嚇住了。她本意不是要弄死云端的,她就是想找個法子把他們拆開。哪成想,表哥發這么大的火,差點打死人。胡黎連夜收拾了包袱就往家趕。想著,過個十天半月的再回來看情況。 渺修他沒有還手,他是故意讓沉璧打的。 那天夜里之后,大街小巷,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云家的小姐在會仙樓夜會情郎,被沉少爺當場抓/jian,肚子里的孩子都沒保住。事情傳的沸沸揚揚,連云家的仆婢出門兒都被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云家老爺子一氣重病,云家本就元氣大傷,如此一來生意更是一落千丈。 師父難道不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嗎?他知道,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消息傳回太和門,滿座皆驚。渺修的師父、師尊,根本不相信這是一向儒雅的青云子做出來的有悖倫理的事!渺修沒有回太和門,因為云端病得很重,他避開了所有人,替她拿藥治病??墒撬豢诙疾豢铣?,自從事情過去,她連一句話也不肯說。 青城子是個疼師弟的,也疼師侄云端。 瞞了師父師尊,偷偷下山去找人。等他費了老大功夫,在一個農家小院發現他們的時候,看見了身穿青布衣衫、身形瘦削的渺修,一向頑劣的青城子都哭了,他跑過去,捶他一拳,“你這是何苦呢你?!什么都不要了你?!” 一向清俊的渺修,現在手里卻提著一捆柴,下巴上也長出了胡渣,儼然一副世俗打扮。 他說,“不要了,我這種人,修不了道....” 青城子身為師兄,哭得很傷心,再捶他一拳,“掌門之位呢?!也不要了?!” 渺修不動,垂著眸任他出氣,“....是,不要了。我只要能守著她就好?!?/br> 那時候,青城子指著他的鼻尖罵他,“你太沒出息了??!” 哭夠了,發泄完了,青城子問起來云端,“我師侄呢?怎么沒見她?” 渺修面上有苦色,下巴點了點屋子,“她在里面。你去看看她吧,興許她能與你說幾句話?!?/br> 青城子拿大袖子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瞥了眼渺修,覺得他說話奇怪,扭頭就朝著小屋走去??墒堑人M了屋子,見著人的時候,他才明白渺修為什么說“興許她能與你說幾句話”。 一個大男人,硬生生被眼前的女子逼酸了鼻子。兩個月前還是黛眉朱唇、面容明麗的姑娘,怎么的一眨眼的功夫就成了這副病灶纏身、枯瘦如柴的模樣? 青城子顫著聲音叫她,“....師侄?” 她沒有動,眼神木訥的望著窗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 青城子再也叫不出來第二回,他受不了,轉身跑出去,渺修在堆垛柴草??粗@樣的兩個人,青城子想打人的手怎么也抬不起來,蹲在墻根上嗚嗚的哭。 事情過去了將近一個月,渺修就帶著她躲在這山腳下,蓋了兩間屋子。 云端丟了孩子,又不吃不喝,不與人說話,身體每況愈下。渺修夜里抱著她,哄她睡覺,她也不排斥了,讓她閉上眼她就閉上眼,乖得不像話。 三日之后,青城子耷拉著眼,跟渺修說,“她這樣下去不行,你帶她回太和山,回去了才好調養?!?/br> 偷偷回了太和山后山,青城子平日里就是個不著調的,他時不時地往后山跑也沒人注意他。 什么養身子的東西,都被他淘弄來了,可云端依舊不見好轉。她這是心病,沒有心藥,治不好的.... 然而,總有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出現。 沉璧最終還是寫了休書,這個消息也是傳得滿城風雨。當初那么盛大的婚禮,卻慘淡收場,不禁讓人唏噓。然而,最高興的是胡黎,聽了消息,她打包了細軟又回了沉家。 青城子是個藏不住話的,看云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他就來氣,“你那個夫君都把你休掉了!你要好好吃飯,好好治病,快點好起來給他看??!” 本想說出來,刺激刺激她,讓她有點人氣兒的。 果真,云端確實有了反應,呆滯地轉過頭來,看著他,說了一個月以來的第一句話,“...你騙我?!?/br> 青城子愣住了,“說,說話了?” “師伯怎么會騙你呢?這是誰都知道的事,你別這樣虐待自己了,趕緊好好吃飯,好好吃藥,早點痊愈哈,你....” “你在跟她說什么?!”從外面進來的渺修厲聲喝止他。 可是已經晚了,云端的眼神徹底暗下去了。 云端去世是在正月里,那天早上大雪紛飛.... 而,不久后,太和門禁地被人闖入。早已經變成傳說的禁術《本命劫》被盜。而后的一場追逐中,青云子被逐出師門。 云端去世的消息是在渺修被逐出師門的時候散播出去的,云母悲痛欲絕。聽說,她上山索要自己女兒的尸體時,太和門的掌門卻告訴她,青云子帶著她早就消失了。 云家小姐去世的消息被人當成談資時,沉璧正在長生館,懷里擁著一個鵝蛋臉、大眼明麗如小鹿的美人,醉生夢死。 不遠處的男子在高聲闊論,“你知道嗎,云家的那個丫頭月前死了,云老婆子上山要人都沒要著。聽說青云子也不見了,還盜了太和門的鎮教之寶。嘖嘖....” 金盞的美酒被美人舉到嘴邊,沉璧奪過來,仰頭飲盡,仰天長笑,大呼,“好酒!” “...好酒啊...”低下頭來,卻是滿臉的淚,驚了懷中的美人。他喃喃自語,“....死了?呵..呵呵...死了....”等他踉蹌著回家的時候,卻拂開了身邊的隨從,自己轉腳去了他與云端新婚時住的那個院子。 院子里有火光,他瞇著眼看清楚了,是胡黎蹲在院中燒紙錢,聽見她帶著哭腔說,“云端啊云端,不是我害死你的啊,我只是出了個餿主意而已,你別再來找我了。求求你了,要找找你師父去....” 六年后 人世繁華,過眼云煙。 河東大水,曾為一方首富的沉璧,難得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一朝傾盡家財,賑災河東,救濟萬民。 當朝廷封賞的匾額敲鑼打鼓的被送至沉宅時,沉宅卻空無一人。 沉璧落發為僧,余生都在為逝去的那個女人誦經。 再過四年,她早已經不再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