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莫思賢眼皮子跳個不停,他這小孫子,真是一天不給他丟人就渾身發癢,生怕小孫子再丟人現眼,就連連給大孫子莫靜齋遞眼色。 年過二十的莫靜齋老成持重地開口說:“國公爺,東西兩處城門外修建的育嬰堂里頭人滿為患,不知,是否要在南北兩處再修建育嬰堂?” 秦勉蹙著眉點了點頭,“修吧,寧為太平狗,莫做離亂人,能多收留一個失怙小兒也是善事一樁?!焙鋈灰苫蟮乜聪蛄柙伳?,“承恩怎地沒來?” 雖說一群德高望重的長輩出城迎接個小兒未免有些興師動眾,但關宰輔磊落坦蕩、不與京城那些只知諂媚奉承的官宦同流合污,實在令人欽佩。關宰輔屈死獄中,他們這些曾受過關宰輔恩惠的,盡心竭力照料關宰輔遺孤,也在情理之中。 凌詠年尷尬地含糊其辭,“昨晚上他替我看馬,出了不少力氣,怕是累著了?!鞭D而又言辭懇切地拱手,“國公爺、莫兄弟,關宰輔對我有救命之恩,還請兩位莫跟我相爭,就叫我接了關世侄回府照料?!?/br> 秦征、莫思賢對視一眼,雙雙點頭。 “幾位大人,人到了?!睘I亭外侍衛通傳一聲。 煙雨濛濛中,秦勉、凌詠年、莫思賢忙帶著一眾子侄冒雨走了出來。 忽然莫謙齋泥鰍一樣從人中擠出來,搶到前頭去迎。 “哎,你這……”莫思賢伸手要抓沒抓住,氣惱地一跺腳。 “這小三子!”秦勉、凌詠年雙雙寵溺地搖頭一笑。 后面跟著的紆國公大公子秦征少年老成、風度翩翩地站著,望著不將規矩放在眼中卻無人責罰的莫謙齋,眼里不禁帶上兩分艷羨。 莫靜齋心知小弟心里自有分寸,也懶怠去管。 一匹駿馬伴隨著一駕馬車迅速地奔來,濺起一地泥水。 “我先瞧瞧關大哥有沒有在天牢里受苦!”莫謙齋一路快走,不等馬車停下,便仗著身輕如燕飛身跳上馬車鉆進簾子里,望見一雙眸子中尚未斂去的雍容,剎那間斷定:此人,不可為友!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榜單的關系,這個星期不能日更了,改成隔日更,下星期四開始,繼續日更 ☆、深入虎xue “三子,不要莽撞!” “三子,快下來!” …… 莫謙齋一臉悻悻然地被拉下來,隨后被莫思賢嫌棄地向后一推,撞到秦征身上。 “太魯莽了?!鼻卣黪局紦u了搖頭,只比莫謙齋大上一歲,但打眼過去,卻像是比莫謙齋大上一旬的人。 莫謙齋笑嘻嘻地,眼前閃過闖入馬車中望見的那雙雍容自得的眸子,滿腹狐疑地又向前湊。 只見馬車中,一身布衣被血水洇濕的少年,面上帶著鞭子留下的紅痕,踉蹌蹣跚著,要走出馬車給眾人見禮。 “免了、免了,快回馬車里坐著?!鼻孛阄罩倌暧行┌l涼的手,覷見指甲里滿是紫紅淤血,不禁紅了眼眶,接過少年手中雕鏤著凌字的玉佩遞給凌詠年。 凌詠年望見當年贈給關宰輔的玉佩不禁老淚縱橫,對著陰沉沉的天念叨著:“關兄放心,雖幾十年不見,但關兄恩情小弟銘記在心,定會將你這老來子照料得妥妥當當!”拿著袖子擦了眼,又對少年說,“紹兒,快隨著凌叔父回去?!庇置Υ巫恿栌瘸砂l話,“速速回府,請了大夫在麟臺閣等著?!?/br> “哎?!绷栌瘸沙蛄艘谎郾轶w鱗傷的少年,心存不忍地上馬回城。 關紹氣若游絲,謙遜有禮地拱手:“多謝幾位長輩愛護……這位是,錢御史之子錢謙……他跟我關在一處,也被曾大俠從牢里救出?!被腥裘餍前愕捻右晦D落在探頭探腦一副瞧熱鬧模樣的莫謙齋身上:這個小子應當沒看出什么破綻。 “還有一個?”秦勉、莫思賢、凌詠年大吃一驚,待關紹艱難地讓開身來,就見車廂角落里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十五六歲少年,那少年眉頭緊皺,昏厥之中雙手緊緊地抓著身上骯臟的被子。 “錢世侄,又受了什么刑?”秦勉皺緊眉頭,一腳踩在車轅上,探身輕輕地掀開被子。 “嘶——”地一聲,凌詠年、莫思賢并馬車邊的秦征、莫靜齋、莫謙齋統統倒抽了一口氣。 錢御史乃是凌詠年大兒媳婦兄長,凌詠年立時氣憤地攥緊拳頭。 “曾大俠,這——”秦勉面沉如水地看向江湖上有名的俠客曾閱世。 三十而立的曾閱世懷中抱著一柄黃銅寶劍,滿臉風霜地輕輕點頭,“狗皇帝對錢少爺用了宮刑?!?/br> 宮刑!圍在馬車邊的一眾子弟登時惱怒起來,個個咬牙切齒。 “那狗皇帝實在殘暴!” “善惡到頭終有報,老天肯饒過他,我們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 關紹握著滿是傷痕的拳頭輕輕咳嗽。 莫謙齋瞇了瞇眼,拉住大哥的臂膀,嬉皮笑臉地說:“我最不愛聽這些慘絕人寰的事,大哥,聽說東城門外的育嬰堂里冒出來個雁州七君子?走,咱們也去湊個趣?!?/br> 一群或憐憫或悲憤的聲音里,冷不丁地冒出這么一句,莫思賢拿著帕子擦去老淚,不大耐煩地對莫靜齋說:“領著他走!回頭盯著他將文章背了?!?/br> “是?!蹦o齋因莫謙齋摳他的手,就由著莫謙齋拉扯離去。 關紹在馬車中向車窗外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懇切地望著凌詠年,“凌叔父,不知可否叫錢謙隨著我一同……” “莫說這客套話了,謙兒乃是我家親家公子,哪有不去我家的道理?紹兒日后只管將致遠侯府當做自己個的家??炜旎爻钦埓蠓蚯埔磺浦t兒的傷勢?!绷柙伳赀煅手?,離開馬車,見名揚四海、武功卓絕的曾閱世翻身上馬,忙拉了拉紆國公的衣襟。 求賢若渴的秦勉回過神來,對著曾閱世拱手說:“曾大俠一路奔波,這便要走?不如隨著秦某進雁州城,好生休息兩日吧?!?/br> 曾閱世毫無一絲謙卑地高坐在馬上,恃才傲物地朗聲說:“鄙人閑云野鶴慣了,不慣看人眉高眼下,就此別過了?!甭砸还笆?,就要縱馬遠去。 秦勉紆尊降貴地抱住曾閱世滿是泥水的腿。 凌詠年忙來勸說:“曾大俠,我們國公爺素來禮賢下士,定不會叫曾大俠在雁州府內受了委屈?!?/br> 曾閱世冷淡地說:“曾某性喜游山玩水,為求來去無牽掛,不娶妻不交友不問天下事,進了雁州府,也無甚跟國公、侯爺敘說,不如就此別過?!?/br> 秦勉心急如焚,曾閱世可是一大賢才,倘若錯過了,如何使得? “曾大俠……”馬車中,關紹踉蹌地跪下。 曾閱世登時變了臉色,忙翻身下馬跪在一地泥水上,“關少爺,當年若不是關宰輔極力游說,曾某已經被狗皇帝五馬分尸,曾某怎能受關少爺一拜?” “求曾大俠教授紹兒武功,紹兒若不為父報仇,枉為人子!”關紹削瘦的身子倔強地跪著。 曾閱世為難地皺緊眉頭。 “紹兒知道紹兒強人所難了,但父仇不共在天,紹兒不能不報!”關紹在馬車上用力地一磕頭。 曾閱世抱著劍,重重一嘆,勉為其難地說:“既然如此,待關少爺武藝精湛了,曾某再去做一只閑云野鶴!” 秦勉長出一口氣,不亦樂乎地雙手攙扶曾閱世起身,催促說:“閑話隨后再說,速速送兩位侄子進雁州府看大夫?!?/br> 眾人紛紛答應著,待仆從牽了馬來,便紛紛上馬,簇擁著馬車馬蹄嘚嘚地向雁州城去。 到了致遠侯府虎座門樓前,秦勉正要斯文有禮地請曾閱世明日去紆國公府赴宴,便見家將程九一縱馬過來。 “公爺?!背叹乓环硐埋R,強忍著怨憎地瞅了一眼致遠侯府,雖已經娶妻生兒育女,但奪妻之仇綠帽之恨哪個男人能輕易放下,一定要找到機會跟凌尤勝清算! “府里有事?”秦勉很是贊賞地看著這個他從市井街頭相中的“良駒快馬”。 程九一走過來,遮住嘴在紆國公耳邊輕聲說:“段龍局先生死于非命?!?/br> “什么?”秦勉眉頭一跳,他既有逐鹿天下之心,便有收盡天下賢才之意,段龍局運籌帷之中的賢能不下于諸葛孔明,他才有三顧茅廬之心,段龍局便死于非命,實在蹊蹺,“府中,有內鬼!” “屬下,也是這般推敲?!背叹乓粠撞豢陕劦卣f。 “走,回府!”秦勉對凌詠年、莫思賢一拱手,帶著兒子秦征,便隨著程九一趕向紆國公府。 莫思賢與凌詠年擔憂地對視一眼,便忙慌領著人腳步匆匆地向麟臺閣趕去。 “都散了吧,待過兩日,再來跟關、錢兩位少爺見面?!绷柙伳険]手叫眾子弟們散開,背著手,隨著莫思賢上了麟臺閣,看雁州府內有名的大夫給關紹、錢謙二人診斷。 良久,大夫搖著頭過來,無奈地說:“關少爺罷了,只有些皮rou傷,養一養便可。錢少爺斷在根子上,便是華佗在世,也無能為力了?!?/br> “性命,可要緊?”凌詠年轉向西邊錢謙躺著的屋子,覷見那懸掛著水墨紗帳的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瓜子臉的清秀少年,忍不住連連嗟嘆。 “性命倒是不要緊?!?/br> “活著就好?!蹦假t深深地一嘆,忠良之后,落到這個下場,季吳皇朝氣數,豈能不盡? “好生照顧著兩位少爺,缺什么,只管叫二夫人送來?!绷柙伳觊L吁短嘆著,見關紹精神不濟、錢謙昏厥不醒,唯恐跟柳承恩生了隔閡,有心請莫思賢從中說和,便拱手請莫思賢去忠義堂說話。 莫思賢也不忍再看錢謙,對著孤傲寡語的曾閱世也無話可說,于是搖頭晃腦地背著手,隨著凌詠年去了。 麟臺閣樓下,曾閱世手握寶劍不輕不重地敲打地上光可鑒人的青磚,待樓上服侍錢謙、關紹的四個丫鬟下了樓,便抱著寶劍踩著黃楊木樓梯一步步地上來,望見樓上明間里關紹渾然不顧一身傷痛,一手支頤、神色閑散地向樓下看,便抱著寶劍跪下。 西間的門倏然開啟,清秀的錢謙光著腿、發絲凌亂地踉蹌出來,雙膝一砸重重地跪在地上。 “殿下……還請殿下……信守諾言……”□□一陣痛楚傳來,錢謙緊緊地咬住嘴唇,兩只手支撐在地上勉強地抬頭看向關紹。 “自然,你對孤忠心耿耿,便可保錢家合家老少平安無恙?!摈肱_閣便在花園內桃花溪邊,此時關紹向外望去,恰望見清淺的桃花溪邊,一個少女撐著傘站在桃花溪邊,雖看不見少女容貌,但儼然,是在看向麟臺閣。 “殿下,段龍局傲慢囂張,辱罵陛下,業已被處死,只怕,秦勉會順藤摸瓜,抓了埋在紆國公府的內應?!痹喪喇吂М吘吹乇笆?,全無在秦勉等人面前的恃才傲物。 “不過是些沒用的廢物罷了,打草驚蛇,鬧得雁州人心惶惶也好?!标P紹恍若冠玉的面上對著窗外浮出一抹蒼白的笑,受過酷刑的手輕輕舉起,向外揮了一揮,“錢謙,你已經算不得男兒了,日后就混跡在凌府女眷間打探消息?!?/br> “……是?!憋L吹來,錢謙有些冷了,瑟縮著繼續聽關紹吩咐。 關紹遙遙地看著桃花溪邊心滿意足遠去的少女,調笑說:“閱世,孤可還有登基為帝那一天?” “太子殿下天資聰穎,”曾閱世瞅了一眼關紹滿是淤血的指甲,“又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乃是天命所歸的帝王!” 關紹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些老生常談,他在宮里聽膩了,手一抖,一柄麋鹿骨的折扇緩緩張開,扇面上,煙鎖霧繞的秀麗江山,似乎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千里,“錢謙,拿了孤的畫去見凌尤勝——凌尤勝多年沒有佳作傳出,怕是江郎才盡了——你且稱那畫是你所做,因受了宮刑自慚形穢,不敢署自己之名,懇求凌尤勝在畫上署了他的名蓋了他的章?!?/br> “……凌三老爺未必有用?!卞X謙輕聲地提醒。 關紹端詳著扇面上的秀麗江山,輕笑說:“有用的,未必好用;沒用的,未必不是壞事的行家。拿捏住凌尤勝,至少,紆國公一條臂膀——致遠侯府,便被孤鉗制住了?!?/br> “是?!卞X謙眼皮子跳了跳,莫名地想:若是父親知道我的所作所為,定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壁上。 “回去歇著吧?!?/br> “多謝殿下?!卞X謙腿腳發軟地慢慢挪回東間。 聽見小丫鬟腳步聲,曾閱世站起身來,又恢復成了刀削木刻的雕塑,神色淡漠地抱著劍背靠著柱子站著,關宰輔當真救過他,可惜,在獲救前,他降了…… 作者有話要說: ☆、賣個好價 瀟瀟細雨飄灑不停,城東育嬰堂里,弄明白雁州七君子不過是七個七八歲撒尿和泥玩的懵懂頑童,莫謙齋扶著門哈哈大笑。 “笑什么?莫笑少年窮不知道嗎?”雁州七君子之首元澄天掐著腰冷笑,“我們都是紆國公的義子,日后隨著紆國公打江山,誰說得準將來當宰相做將軍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