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凌詠年緊緊地蹙著眉,不解柳承恩怎會氣成這樣——柳如眉早已入土,論理,凌詠年不該這樣——待瞧見凌尤堅拿了一幅柳如眉的畫來,不禁對凌尤勝大失所望。 “拿來,我且留著這罪證,其他的都燒了?!绷卸魃斐鍪謯Z過凌尤堅手上的畫。 凌詠年也是怒火中燒,因理虧,背過身去:“柳兄說該怎么著,就怎么著吧?!?/br> 柳承恩冷笑一聲,“那就先打順溜了?!?/br> 凌詠年眼皮子一跳,“宋止庵?” “是?!彼沃光重E著后背,瞅了一眼迷迷瞪瞪尚且不知發生何事的凌尤勝,揮手對家中小廝說,“打,把三老爺打順溜了?!?/br> “……什么是順溜?”小廝戰戰兢兢,不敢上前,畢竟這可是凌老夫人凌古氏最疼愛的小兒子。 “就是打得糊在地上起不來?!绷柙伳晷闹粋€拿不準,就要跟多年的至交好友斷絕來往,與其等柳承恩動手,不如他自己個來個苦rou計,先將這眼前爛攤子收拾了再說——若是太平年月,沒了一門貴親一個老友也無甚妨礙,偏偏如今是亂世!少了一個臂膀,誰也拿不準凌家能不能熬過這亂世!于是上前一步,照著凌尤勝的肩頭用力地一踹。 “打吧?!彼沃光謱πP擺了擺手。 小廝們提心吊膽地走上前,來回望了眼凌詠年、柳承恩,便三三兩兩地揮舞起拳頭,瞧著氣勢十足,卻并沒什么力道。 “給誰撓癢癢呢?”柳承恩不屑地撇嘴。 “用力打,誰不用力,便拉去充軍!”凌詠年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小廝們這才敢用力,打得興致上來,再沒顧忌,一拳拳一腳腳絕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誰、誰打我……哎呦,父親救命!”凌尤勝總算被打醒,望了一眼前面的父親,拼命地伸手去抓父親腳上靴子。 “老太爺,饒了老爺吧!”謝莞顏心疼地潸然淚下。 若是往日,這我見猶憐的模樣,委實叫人心生不忍,偏生如今一身糞水,叫人瞧見了,一覺滑稽可笑,二心生厭惡。 這悶聲作大死的東西!凌詠年背過身去。 “老太爺,您瞧瞧,順溜了沒有?”宋止庵小心翼翼地望著地上個哀哀嚎叫的凌尤勝。 凌詠年雖心疼兒子,但還得偷偷去看柳承恩臉色。 柳承恩攥緊拳頭,依舊氣不過,“果然酸腐文人信不得!口口聲聲癡情不二,連新娶進來的嬌娘也不理會,單撿著模樣像發妻的接進門!鬧了十年,原來是唱戲給人看!” “……興許前兩年是當真癡情,這二年漸漸地……”凌詠年待要替兒子說上一句,偏生又難以自圓其說,畢竟昨兒個白日里這廝還對著誰都神情哀傷地念叨說是柳如眉的忌日,只能發狠地吩咐,“打,打死了也無妨!” 一堆堆畫卷從凌尤勝房中尋出,堆在一起,一把火后,隨著蒸騰而上的火苗,化作一堆灰燼。 聞到煙味,凌尤勝徹底清醒過來,咧嘴哭號道:“父親,我的畫,我的畫……” “聽見你岳父的話沒……” “柳某不敢做他岳父,他岳父可是姓謝的?!?/br> “以后不許再畫如眉!不許再提起如眉!”凌詠年慚愧地對好友抱拳,瞅了一眼哭得死去活來的三兒媳,忍不住隱隱泛嘔,撇過臉去,“把三夫人拉到后院,交給老夫人處置去?!?/br> 謝莞顏一時間噤若寒蟬,不用人架,自己個失了魂一般隨著宋止庵走了十幾步,耳邊滿是凌尤勝的嚎叫聲,可憐兮兮地問:“宋管家,柳老將軍怎么會來?” 宋止庵淡淡地瞅她一眼,這位靦腆溫柔的三夫人當真是人不可貌相,“老太爺好不容易得來的良駒這兩日晚上有些鬧騰,今晚上鬧騰得尤其厲害,老太爺請老將軍前來幫著看一看?!?/br> 謝莞顏心憋得厲害,連疼都感覺不到,又恨恨地轉向一同跟來的齊忠,“你向哪里去了?” 齊忠渾身酒氣張口結舌,這樣的差事他不是頭回子辦了,偏生今晚上事多,一會子撞見一個閑扯上一回,一會子被人央求辦事請去吃酒,誰知就那么耽擱了一會子功夫。 “三夫人,在小的跟前串供,小的可擔待不起?!彼沃光痔嵝岩宦?。 各處穿堂、角門,這會子已經洞開,各處的丫鬟、婆子、媳婦,尚未梳洗妥當,都因為前院凌尤勝的嚎叫聲出來張望。 渾身惡臭、狼狽不堪的謝莞顏恰被看個正著。 謝莞顏恨不得鉆進地縫里,究竟是誰算計她?渾渾噩噩地向凌古氏的養閑堂走,瞅見丫鬟晴柔、雨柔躲在人群中,就忙給她們兩個使眼色。 反正落到這地步了,不如趁著柳承恩還在,給柳如眉留下的一對兒女下個絆子。這會子誰跟她親近誰倒霉! 晴柔、雨柔兩婢會意,從人群里悄無聲息地退讓開,順著巷子,在一處穿堂外分開。 十四歲圓臉圓眼睛,無處不圓融可愛的晴柔提著霜色紗裙,氣喘吁吁地跑進凌韶吾的寸心館,按著胸口望著一大早就站在種滿翠竹的庭院中打拳的凌韶吾,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快……五少爺,快去救救夫人……救救老爺……” “怎么了?”凌韶吾停下手,從丫鬟念慈手上接過一方棉帕揩拭額頭細汗。 晴柔噗咚一聲跪在地上,“少爺,別問了,快些去吧。遲了,柳老將軍要打死三老爺,夫人,興許也會被休了呢!” 十二歲的念慈暗暗撇嘴,見凌韶吾要走,搶先一步攔在他面前,“少爺,要去,也要換一身衣裳,打扮得妥投當當,自己個先不失禮,才能據理力爭,替老爺、夫人求情?!?/br> “啰啰嗦嗦!晴柔急成這樣,還換個什么衣裳?”凌韶吾心焦地一跺腳,“一準是洪姨娘又使壞對付母親了!”見念慈不讓開,用力地將她一推。 “少爺——”念慈踉蹌了一下,臉上羞惱地漲紅,對上地上跪著的晴柔得意的眼睛,連連咬牙切齒,想起凌雅崢叮囑,又張開手臂上前阻攔:“少爺,要去,好歹帶著九小姐一起去,老將軍最疼愛九小姐,九小姐對著老將軍一哭,老將軍心一軟,哪有不留情的道理?”她就不信,八小姐斗不過三夫人! 作者有話要說: ☆、母女情深 翠竹沙沙聲中,晴柔在心中狠狠地啐了一口,娥眉微顰,西子捧心地捂著胸口說:“前面已經開始打了,九小姐年紀小,萬一嚇著她呢?!?/br> “是叫九小姐嚇一下要緊,還是老爺性命、夫人安危要緊?——不然,就是說,你虛張聲勢,老爺、夫人實際上沒什么要緊?”念慈高高吊起的眼尾嘲諷地望向晴柔。 “哎!”凌韶吾又重重地一跺腳,想起母親生前信賴的薄氏、侯氏每常說,若是凌尤勝沒娶謝莞顏娶了旁人,進來個黑心爛肺的,還不知怎么折騰凌雅崢、凌雅嶸呢。于是果斷地抬腳向芳草軒走。 “少爺?!鼻缛崽嶂棺诱酒饋?,慌忙去追。 念慈快走兩步抓住晴柔的臂膀,皮笑rou不笑地問:“晴柔jiejie,到底老爺、夫人惹上了什么事?” 晴柔不忿地將念慈推開,這小蹄子,等她將來進了寸心館再收拾她!一理裙裾,口中喊著少爺,便忙向凌韶吾追去,追得腿腳發軟,遠遠地瞅見芳草軒外,凌韶吾、凌雅崢兄妹兩個相對站著,便放慢了腳步,疑惑地四處張望尋找前來求凌雅崢去前頭求情的雨柔身影。 “咳咳,”凌雅崢拿著帕子捂住嘴,手上扶著梨夢,露出來的半張臉上,鑲嵌著一雙因咳嗽濕漉漉的眼睛,“快,快帶上小meimei,給父親、母親求情去——擒賊先擒王、解鈴還須系鈴人,祖父才是一家之主,外祖父才是系鈴人,該領著小meimei去前院向外祖父、祖父求情去?!?/br> “大meimei,你病成了這樣……”一邊是父親、繼母,一邊是病重的大妹,凌韶吾左右為難,忽然罵道:“都怪你昨兒個跳進溪水里頭,看吧,病成這樣!” “咳咳,別說了,快帶著九meimei走吧?!绷柩艒樐_步虛浮,走了兩步,便依靠在了梨夢懷中。 梨夢小心翼翼地摟著凌雅崢,蹙眉為難地說:“少爺,八小姐病成這樣,您帶著九小姐去吧?!?/br> 凌韶吾見凌雅崢幾乎昏厥,一咬牙,走進芳草軒中,望見十歲的凌雅嶸梳著雙童髻、發髻間垂下兩道金絲緞帶,模樣煞是可愛,就拉住凌雅嶸的手,“走,給父親、母親求情去?!?/br> 凌雅嶸滿面擔憂,卻情不自禁地四處張望:“侯mama……” “侯mama看在薄mama面上,去隔壁探望生病的鄔簫語去了?!笔畾q的云舒心亂如麻地說。 “薄mama……”凌雅嶸心里直犯嘀咕,娘親、爹爹究竟惹上什么事了?娘親一直叮囑說不許她摻和到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里頭,這究竟算不算是亂七八糟的事? “薄mama回家坐小月子去了?!痹剖嬗只亓艘宦?,眼珠子滴溜溜轉著,腳尖已經轉向院外,就等著苗頭不對去跟侯氏說話。 凌雅崢靠著梨夢慢慢地走了進來,瞧見凌雅崢小小的臉為難地皺成一團,心里明白,她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下的種了。 “咳咳……嶸兒,快跟著哥哥去吧……遲了,萬一母親被休了,咱們怎么辦?”凌雅崢不住咳嗽。 休了!凌雅嶸一震,“什么事這樣厲害?” “聽說,前面已經打得皮開rou綻了?!崩鎵舨惠p不重地添了一句。 凌韶吾一聽,抓了凌雅嶸小手就向前面奔去;凌雅嶸決心去瞧瞧凌尤勝、謝莞顏兩個能鬧出什么事,也跟著跑。 “哎,少爺——”芳草軒外,晴柔瞅見凌韶吾拉著凌雅嶸跑出來,趕緊追上。 “晴柔jiejie,你怎么不去喊十少爺給老爺、夫人求情去?”念慈緊緊地抓住晴柔的臂膀,“不如,我去喊十少爺?”手一松,就向謝莞顏住著的丹心院跑去。 “哎,你這……”晴柔為難地來回望了一眼,權衡一番,終究選了去追念慈。 “這三個字,寫的真好?!绷柩艒樂鲋鎵粞鲱^去看芳草軒匾額上謝莞顏寫下的字,手上握著帕子,瞅見云舒慌里慌張地去尋侯氏,輕輕地嗤笑一聲??谡f無憑,她一定要叫凌韶吾,自己個睜大眼睛瞧一瞧,凌尤勝、謝莞顏、侯氏、晴柔這些人,究竟是些什么貨色。 梨夢低著頭微微一笑,向三暉院一撇嘴,“侯mama出來了?!?/br> 凌雅崢側頭去瞧,只見不過三十出頭的侯氏豐腴肥美的身子焦急地向前追趕凌韶吾,善惡到頭終有報,等著瞧吧! 涼颼颼的晨風帶著露水吹拂大地,侯氏心急地甩開步子追趕凌韶吾,恰撞見墻角下雨柔不住地拿著帕子擦拭裙擺,就站住了罵道:“一大早的,你在這擦什么裙子?” “一個不長眼的老婆子將花肥撒在我裙子上了?!庇耆岚脝实啬弥磷硬寥棺?,“這是今春才做下的!”那老婆子倒是閃得利落,等她把她揪出來,看她怎樣求爺爺告奶奶! “這會子了,你還在乎這個?五少爺拉著九小姐去求情了!”侯氏一跺腳,渾身的艷rou一顫,叫人心癢。 “什么?這一會會功夫!”雨柔再顧不得裙子,慌忙跟著侯氏去追,二人路上瞧不見凌韶吾、凌雅嶸身影,忙向凌古氏的養閑堂跑去。 在后門上撞上宋止庵的兒媳婦宋勇家的,侯氏趕緊地問:“五少爺、九小姐進去了?” “哪呢,五少爺拉著九小姐向前院去了?!彼斡录业谋ё”郯?,瞅了一眼跑得兩頰緋紅的雨柔,嘲諷地呶了呶嘴,“哎,雨柔,你知道你家夫人半夜里偷溜到前院書房吃酒不?” 雨柔訕訕地一笑,拉扯了一下侯氏的衣衫。 侯氏對著宋勇家的一笑,領著雨柔順著巷子,就要闖過角門。 “哎,女子不可窺探二門,快回去。為三夫人鬧出來的事,門上的小廝、看門的管事,都要換了一片呢?!遍T上看門的小廝伸出手阻攔。 侯氏眼皮子亂跳,謝莞顏那樣聰慧,能鬧出什么事?堆笑說:“九小姐年紀小,我是她奶娘,她離不得我……小哥容容情吧——不然,回頭嚇著了九小姐,誰把她領回來?” 門上小廝聽了,就放手叫侯氏出去。 侯氏大老遠聽見凌雅嶸哭聲,提著裙子向前面跑,望見前庭中,柳承恩、凌詠年、凌尤堅、凌尤成都在,慌忙跑過去跪下,將同樣跪下的凌雅嶸緊緊地抱在懷中,準備趁著無人在意將凌雅嶸抱回后院。 “你,為這孽障,還有那女人求情?”先前還冷靜自持的柳承恩怒發沖冠,露出滿口冷森森的牙齒攥著拳頭瞅著外孫。 凌韶吾跪在地上,磕頭說:“外祖父,母親一直將我們視作己出,便是她一時惹惱了外祖父,還請外祖父顧念著孫兒,放過母親這一回——莫被小人蒙蔽了,錯怪了好人?!?/br> 柳承恩冷笑一聲,昔日祖孫相見其樂融融,他還沒察覺,如今冷不丁地,竟見著外孫跟繼母那樣親近,“你可知道,這孽障、那蕩、婦做了什么?” 凌韶吾訥訥地跪在地上,心亂如麻地想著斯文、靦腆的謝莞顏能做什么荒唐事? “你這樣也配為人子!”柳承恩氣惱之下,將柳如眉被毀的肖像展開給外孫看。 凌韶吾已經有十四歲,雖還有些孩子氣,但伙伴間說說笑笑,也看得懂一些yin詞艷曲,此時一望母親畫卷,登時目齜俱裂,恨恨地轉頭看向地上呲牙咧嘴的凌尤勝,“父親怎能做出這種事?”再回憶謝莞顏素日言行,只覺自己被人徹頭徹尾地愚弄了一場,“那賤、人,一定要休了她!” 侯氏懷中,凌雅嶸顫抖了一下,輕聲地說:“哥哥,母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怎么能……” “為什么不能?”柳承恩最疼愛小外孫女,唯恐嚇到她,按捺住心中怒火,極力地和顏悅色。 “母親……總之……”凌雅嶸張口結舌,牢牢地記著謝莞顏叮囑不可露出蛛絲馬跡的話,低著頭不再言語,只拿著水汪汪的眼睛不忍地看著凌韶吾,等著凌韶吾改了心思替謝莞顏求情。 “外祖,一定要休了那女人!”凌韶吾緊緊地攥著拳,憤恨地瞪著羞辱他母親的凌尤勝。 凌雅嶸戰戰兢兢,凌尤勝哼哼唧唧。 “柳兄?!绷柙伳曷犞鴥鹤由?、吟,呼喚一聲。 “七出之中,一個yin字,足以休了那女人了吧?!绷卸魉尖庵绾螢榫湃碌膼叟畧蟪鹧┖?。 凌雅嶸心里直打鼓,黑漆漆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凌詠年,待見凌詠年點了頭,忍不住掙脫開侯氏的懷抱,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祖父、外祖,母親跟父親是正經夫妻,興許是母親一時要去安慰父親,攔不住父親吃醉了胡描亂畫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