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是、是救了八小姐,阿嚏!”鄔簫語打了個噴嚏,精巧的瓊鼻下掛了兩管清水鼻涕。 凌韶吾嫌棄地轉開頭,“雅崢……” “救命之恩,當涌泉來報,父親,就叫簫語離了洪姨娘,來我身邊伺候吧?!绷柩艒樰p輕地開口,薄氏已經改嫁,鄔音生與鄔簫語相依為命,跟薄氏雖同在凌府卻罕有來往,但看,鄔音生眼中,他前世口口聲聲唾棄的水性楊花的娘要緊,還是他耿耿于懷一定要為之報仇的meimei要緊。 凌韶吾恍然大悟:對,將這死丫頭留在身邊,慢慢整治! 凌尤勝稍稍猶豫了一下。 “父親,知恩圖報,是父親教我們的呢,我一定要好好照顧簫語,不叫人欺辱她?!绷柩艒樧プ×栌葎俚男渥有攀牡┑┑卣f。 應當沒什么妨礙,思忖著,凌尤勝緩緩地點了頭,蹙眉說:“等這丫頭病好了,再進你房里伺候著?!?/br> “哎?!绷柩艒槾嗌卮饝?。 “父親抱你回房,趕緊地洗個熱水澡,不然病了怎么辦?不叫人省心的!”凌尤勝抱起凌雅崢,瞅見凌韶吾鞋子上滿是苔蘚,嗔道,“還不去習武,成日里鬼混,將來沒有什么能耐,眼睜睜地瞧著你兩個meimei被人欺辱?” “嘿嘿,這就去?!绷枭匚岷┖竦匾恍?,甩著手就向修建在忠義堂中的演武場去。 凌尤勝望著凌韶吾無耐又寵溺地一笑,抱著凌雅崢邁開大步向前院去。 “簫語,沒事吧?”鄔音生拿著袖子給鄔簫語擦鼻涕。 鄔簫語牽著齊清讓的手輕輕搖晃,“清讓,你不知道,這溪水才到我肩膀?!?/br> “嗯?!饼R清讓望了一眼桃花溪邊泥濘的腳印,抬頭向凌尤勝清癯挺拔的背影望去,恰對上一雙無波無瀾的眸子,心里慌亂了一下。 不急,慢慢收拾……凌雅崢在心里默默地念叨著,眼前閃過齊清讓手上那柄洇血的劍,用力地擠了下眼睛,將泛起的一絲波瀾掩飾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謀而后動 杜鵑站在葳蕤著地的迎春花叢中聲聲啼叫著不歸,淺紫色的梧桐花疊落在地上,鋪了一層軟軟的紫毯,散發著芬芳的紫毯將一只光禿禿丑陋的白頭翁雛鳥壓得奄奄一息。 “哎呦,小姐這是怎么了?”三暉院中,奶娘方氏、袁氏驚詫地迎了過來,叫嚷得隔壁凌雅嶸的芳草軒里,薄氏、侯氏雙雙探出頭來。 凌尤勝不跟婆子啰嗦,將凌雅崢放在地上,拿著手背暖了暖她冰涼的臉,焦急地吩咐說:“快準備熱水給小姐洗個熱水澡,眼看就是老將軍大壽,萬萬不能叫小姐病了?!?/br> “哎?!狈绞蠑堁鼡е柩艒?,甩開步子向三暉院里去。 院門上,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全然沒有潤物細無聲的細膩柔情,只有賣弄技巧的浮夸。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凌雅崢嘴角噙著冷笑,凌尤勝果然是煞費苦心,她住三暉院、凌韶吾住寸心館,連住著的地方,都不忘提醒凌韶吾還有她莫忘了柳氏,不忘柳氏,如何能忘了她母親拼死生下的meimei? “小姐,你瞧,樹上掉下來的,已經是第二只了?!贝┲吹每床怀鲱伾囊氯?,十三歲的梨夢手掌上托著一只眼睛其大無比、卻又丑陋無比的雛鳥給凌雅崢看。 “養著吧?!绷柩艒槻[著眼去看梧桐枝椏中的白頭翁鳥巢。 “都是叫那肥肥大大的小鳥頂下來的!也不知一窩子兄弟姊妹,它一個怎那樣壞!”梨夢義憤填膺地跺腳。 “行了行了,別攔著八小姐洗澡換衣裳?!狈绞陷p蔑地將梨夢一把推開。 梨夢手肘一下子撞到廊下紅漆柱子上,疼得滿眼淚光,咬住嘴唇卻不敢嘀咕一聲。 梨夢、孟夏、楊柳、麗語、爭芳、斗艷,如今是在房中伺候凌雅崢的小丫頭。 雖進得了房,卻并非一等、二等丫鬟,如今拿的還是粗使小丫頭的月例。 這六個,是凌雅崢在十年里,仗著凌尤勝“寵愛”,找遍了五花八門的借口特特積攢過來的。 個個資質平庸,無甚才能,更沒“家世”,尤其是梨夢,因生來面上有胎記,尚在襁褓中,便被老子娘依著老法子用銀鐲刮擦胎記,年紀大了,胎記淺顯了,反倒在臉頰上留下一道道猙獰可怖的傷疤。 這六人,唯一能被凌雅崢看上的,就是祖孫幾代并叔伯兄弟,在致遠侯府里,沒一個能攤上有頭有臉的差事。 布置典雅的屋內,凌雅崢在東邊隔間木桶中浸泡著,手上握著一個塞滿了姜片驅寒的紗囊,望著在水中仿若荇草般的黑發,余光向老老實實給她搓背的梨夢一望。 唧唧——無能的被擠出巢xue的白頭翁雛鳥在西間白瓷筆洗中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 “方嫂子?!贝皯敉?,傳來薄氏的溫和聲音。 “哎?!狈絤ama答應了一聲,將兩只濕潤的手往裙子上一擦,就轉身向外去。 凌雅崢側耳聽著外頭動靜,“袁mama呢?” 梨夢輕聲說:“向廚房里給小姐熬姜湯去了?!?/br> 凌雅崢抿著嘴輕輕一嗤,熬姜湯還用奶娘?不過是瞧著她這屋里分外清閑,袁奶娘就有事沒事地跑去廚房里偷懶,跟一群廚娘們嚼舌根去。 如此,也好,她看重的就是袁氏滿嘴胡言亂語不安分愛挑事又跟薄氏爭著改嫁給呂三輸了,才在前頭一位奶娘病死后挑了她來。 “都跟你們家里說好了嗎?過了明兒個,我正式跟管家的二伯娘說提了你們做大丫鬟,這幾年欠下的月銀、月例并各色針線衣裳,都請二伯娘給你們補上?!绷柩艒樰p輕地掬著水,身子向下一沉,將全身沒入水桶中。 “哎,都說過了?!崩鎵?、孟夏兩個圍在木桶邊應著,在東間里拾掇衣裳的楊柳、麗語,也紛紛進來說:“都跟家里頭交代過了?!?/br> “那就好?!绷柩艒槒乃锩俺鰜?,忍不住趴在桶沿上咳嗽兩聲,恰對著一方穿衣鏡,望見鏡子里自己那張恍若凌尤勝畫下柳如眉的稚嫩面孔,自嘲地一笑。 真真是當局者迷,她跟凌韶吾兄妹二人,怎么就瞧不出凌雅嶸跟他們兄妹二人毫無相似之處,反倒跟謝莞顏的眉眼有四分相似? 今日,是柳如眉的忌日,依據這十年里,她身邊六個出身低微的丫鬟委托家中父兄打探來的消息看,凌尤勝又該打著為柳如眉不勝哀戚的幌子藏在書房里,召了謝莞顏進前院書房里尋歡作樂——料想,這一對狗男女,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不好茍合,非要挑在今晚上挑在外書房風流快活,是打心里要作踐柳如眉、存心要嘲諷至今袒護謝莞顏、凌雅嶸的他們兄妹兩個…… 她要將謝莞顏堵在角門外!叫滿府上下瞧瞧,規規矩矩、溫柔靦腆的三夫人,是怎么個放蕩不堪的模樣! “小姐,泡得差不多了,起來吧?!崩鎵羰忠欢?,將一方寬大的棉布帕子展開。 凌雅崢順著桶邊木頭臺階走了下來,伸開手臂,由著梨夢、孟夏、麗語、楊柳小心翼翼地給她擦拭、穿衣。 能不小心翼翼嗎?家里三代干的都是提糞桶、喂馬、掃院子等沒什么體面的差事,好不容易攀上“高枝”,合家老少都等著“提攜”呢,不為了提攜,一個月幾百錢的月例,一下子提成一吊錢,還不夠他們合家老少齊心協力的? 擦拭過后,凌雅崢披散著頭發,穿著一身梧桐花一般的淺淡紫色衣褲坐在西間書桌后,拿著毛筆沾了水喂給筆洗中的兩只只長了些許羽毛的雛鳥。 “八小姐?!焙熥勇晞恿艘幌?,改嫁給府中專管花草的管事后,臉色分外滋潤的薄氏疊著手堆笑走了進來。 “薄mama?!绷柩艒橆^也不抬地喊了一聲,耷拉著眼皮,掃了一眼薄氏小腹,鄔音生的異父弟弟,害死凌韶吾的那位,已經有四個月了吧。 薄氏堆笑的臉一拉,眼皮子一眨,眼淚簌簌落了下來,也不擦,只欣慰地望著凌雅崢,“一晃神,八小姐都這樣大了,若是小姐瞧見了,心里不知該高興成什么樣?!?/br> 凌雅崢握著毛筆的手一頓,須臾笑道:“母親忌日,薄mama也思念起母親來了?” “能不想嗎?打小在一起長大的,說句逾越的話,小姐待我們,比親生的姐妹還要好?!北∈辖K于拿了一方水紅帕子擦淚,帕子的料子,與謝莞顏身上那件紅裙,一模一樣。 凌雅崢捏著蒸熟了的鵝黃小米粒,引著兩只雛鳥張大嘴等著喂食。 “小姐,洪姨娘是外頭來的,小門小戶出身,不大懂規矩,仗著模樣兒跟先夫人差不離,就拿鼻孔看天呢,連九小姐也敢惹——簫語年紀小,不懂事,受了洪姨娘挑唆欺負了九小姐,八小姐千萬別跟她一般見識?!?/br> “嗯?!?/br> “八小姐?”薄氏小心翼翼地去看凌雅崢的臉色,“不如,還放簫語在洪姨娘那伺候著?” “叫她跟在我身邊,像是mama跟在母親身邊,一處玩笑一處長大,這豈不好?”凌雅崢自顧自地給鳥兒喂食。 薄氏訕笑說:“洪姨娘不懂規矩,也沒教過簫語什么規矩,是以……” “阿嚏!”凌雅崢揉了揉鼻子。 “小姐病了?”薄氏關切地問。 “只怕簫語比我病得厲害呢,她頭頂都沒在溪水里了,方才瞧著臉色煞白、嘴唇發青,連句整話也說不出呢?!绷柩艒樰p描淡寫地說,望見那只才撿回來的雛鳥終于打起精神,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薄氏心一提。 袁氏拿著梅花鑲邊的大紅托盤捧著一碗姜湯走了過來,“多放了雪片糖,小姐盡管大口喝?!?/br> “哎?!绷柩艒樑跗鸾獪?,呷了一口,贊嘆道:“到底是袁mama親手做的,比廚房里做的好?!?/br> 薄氏暗暗撇嘴,袁氏才懶得下廚呢。 “薄mama還有事?”凌雅崢疑惑地望著薄氏。 薄氏待要開口,又瞧見方氏領著人送了飯菜進來,悻悻地轉身向外走。 這女人,一定會心疼得去看女兒。凌雅崢輕輕地咬住嘴唇,隨后對愛偷懶又多嘴撩舌的袁mama說:“多虧了簫語救我,不然我就沒命了,mama替我送一碗姜湯給簫語?!?/br> 袁氏一張六角臉上幾乎掛不住笑容,趁著凌雅崢低頭呷姜湯微微撇嘴,“小姐,簫語一個小丫頭,救小姐本就是分內的事,且誰叫她欺負了九小姐呢?” “就事論事,她到底救了我。mama替我過去親自道謝?!绷柩艒樂畔峦?,見袁氏不動彈,微微蹙眉,“mama不去?” “去,哪有不去的道理?”這幾年凌雅崢太省事,袁氏也不覺有些放肆了,皮笑rou不笑地拿著托盤磨磨蹭蹭地向外去,到了屋外,恰撞上楊柳,險些被楊柳潑了一身熱湯,啐道:“不長眼睛的丑八怪!再過兩年,等小姐定性了,瞧你們這群丑八怪滾到什么地方膈應人去!”一連呸了兩聲,才拿著帕子甩著褲腿向廚房上去。 廚房在致遠侯府東北角上,離著三暉院并不遠,廚房里的廚娘個個與袁氏相熟。 掌勺的趙嫂子瞧見袁氏提著托盤去而復返,手上托著瓜子,吐出一口嚼爛的瓜子皮,笑吟吟地問:“怎么又回來了?” “給姓薄的閨女送姜湯去?!痹洗诡^喪氣地說,咣當一聲,將托盤丟在堆滿青菜的桌上,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瓷碗,將罐子里的姜湯底子倒在碗中,不夠一碗,就另拿了個碗,兌了半碗涼水進去。 “嘖嘖,給八小姐,你也敢這樣?”趙嫂子有些看不過眼。 袁氏冷笑一聲,“寡婦再醮留下的野孩子,也配跟千金小姐比?”也不拿著托盤,一只手掐著碗,將大拇指沒在姜湯里,就氣鼓鼓地穿過東北角門,向下人裙房走去。 隔著大老遠,袁氏瞅見薄氏滿臉心焦地向鄔家兄妹住著的屋子里去,瞅見薄氏那張與她同齡卻比她顯得年輕漂亮的面孔,望著薄氏身上那件最時興的百褶綾子裙,登時來了氣,立時端著碗繞進西面薄氏再醮的男人呂三院子里。 “袁嬸子怎么來了?”呂三前頭的女人留下的大女兒,十七歲的蘭芳正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打雞蛋。 袁氏嘴向東邊一撇,“還打雞蛋呢,只怕家里的雞都被人摸著給姓鄔的捎去了?!?/br> “嬸子,這沒頭沒尾的,什么意思?”蘭芳一頭霧水。 “姓薄的往姓鄔的那去了,瞧著袖子里鼓鼓囊囊,不知里頭藏了什么呢——哎,怎么會不知道呢?前半天瞧著你后娘拉著你爹背著人在墻角下又拉手又摸臉地嘰嘰咕咕,你爹不知塞了什么給你后娘,你瞧一瞧,家里少了什么,不就知道了?”袁氏早忘了自己往姜湯里兌了冷水,說得口干,就有一口沒一口地呷著。 蘭芳砰地一聲將碗砸在廚房外石臺子上,也不管蛋液飛濺出來,對著屋子里喊:“蘭城!蘭城?” 呼喊兩聲后,呂三前頭留下的十五歲兒子呂蘭城皺著眉不耐煩地咬著核桃出來,“什么事?” “姓薄的偷了家里東西去看姓鄔的了,你去瞧瞧,把咱們家東西拿回來?!碧m芳很是利落地使喚兄弟。 呂蘭城一聽火冒三丈,跳腳說:“爹前兒個背著咱們偷偷摸摸地給鄔音生送了一身衣裳還不夠?那女人還敢偷咱們東西了?”將嘴里核桃咯吱一聲咬碎,呸地一聲吐在地上,腳往地上一蹬,就風風火火地向鄔家去。 作者有話要說: ☆、施以援手 蘭芳轉身端起碗,去廚房里炒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