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那是一段很輕松的道路,袁飛飛這樣覺得。比起出來的時候,回去的路,她走得更為順暢。 她站到崎水城的門口,城門七年來,沒有任何改變。袁飛飛單肩挎著包裹,仰頭看著城門上的三個石刻大字,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袁飛飛在心里想著,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似乎不是很準。 袁飛飛輕笑一聲,走進崎水城。 在她離開的幾年里,并不是沒有想過回來的情景,她想過很多次邁入城中的感覺。但是真的到了這一刻,她又覺得其實都沒有什么。 錯綜的街道,林立的店鋪,有些袁飛飛隱約存有印象,有些則是第一次見到。雖然是第一次,但是這整座城,都給她一股陳舊的熟悉感。 與那感覺相伴而來的,是一種味道——沉迷的、破敗的,生機淺淡的味道。 其實袁飛飛并不喜歡這種味道,但是,她還是一步未停地走了進來。 來到南街口,記憶中的那個賣油鋪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首飾店,店面重新整理過,已經看不出從前的影子了。 袁飛飛在首飾店門口站了一會,店鋪客人不多,門口打掃的很干凈。 她轉過頭,看見街道旁的桃樹。 秋天了,樹上并沒有留有紅粉殘影,而是滿枝的枯葉。 風一吹,葉子從樹上飄下來,落到土里。 袁飛飛淡淡地吸了一口氣,感覺那種散發著潮濕腐舊的樹葉味充滿了鼻中。 天有些陰。 袁飛飛走進巷口,涼風在她周圍不停地吹著。 就在她要走到院子門口時,腳步忽然頓了一下。 “嗯?”袁飛飛低低一聲,目光順勢向下,看見腳邊貼上來的一只花貓。 袁飛飛輕笑一聲,準備要走,但那貓好似不肯讓開路一樣,貼在她的小腿上,轉著圈地晃。 “唷,這是哪家的貓?!痹w飛停下腳步,低頭看它??戳艘粫?,嘲笑道:“這老貓,你家主人給你喂的這么肥,跑都跑不動了?!?/br> 花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袁飛飛仰頭看了看,道:“太陽快下山了,你不回家么?!?/br> 花貓肚子纏著袁飛飛的一只腳,就地趴下了。 袁飛飛道:“你不回,我可是要回了?!?/br> 貓閉上眼睛,看著好像準備睡覺了。 這貓實在太胖了,脖子都看不出來,蜷成一團就像是一坨rou球一樣,滑稽得很。袁飛飛玩心起來,蹲下身子,在手邊撿了一根枯枝,手指頭捻著,戳貓的鼻孔。 “來來,把臉抬起來?!痹w飛的樹枝插進花貓的一個鼻孔里,花貓抽動一下,抬起爪子在臉前一抓,袁飛飛瞧準時機又抽回手。 花貓胡子顫了顫,準備繼續睡覺。 樹枝在袁飛飛的手里靈活地打了個轉,然后又插向另外一個鼻孔。 花貓終于嗷叫一聲。 “哈哈哈?!痹w飛開懷大笑,丟掉樹枝,雙臂打在膝蓋上,無語道:“這都不走,到底是怎么養出來的?!?/br> 花貓閉著眼睛睡著了。 袁飛飛抬起一根手指,在它腦殼蓋上順了順,花貓小臉微微一緊,隨即舒服地動了動。 這貓在地上爬來爬去,但是身上的毛卻異常的干凈,摸起來也十分柔軟,看起來是經常洗涮。 袁飛飛覺得手感不錯,就蹲著多摸了幾下。 日頭正在一點一點地往下降。 袁飛飛看了看手邊睡著的肥貓,又看了看天邊隱在余暉中的殘云,只覺得分外的遙遠。 忽然,袁飛飛的手頓住了。 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征兆,但是袁飛飛偏就是停下了。 她轉過頭—— 張平手里拎著一捆柴,站在路口的地方。 青灰色的石板,從街角,一直鋪到巷子的盡頭。 有那么一瞬間,袁飛飛覺得自己或許要哭了。 但是她終究還是沒有。 袁飛飛站起來,背后的秋風吹來nongnong的晚霞氣息,帶動她水綠色的裙子輕輕飄動。 長發被風吹起,幾絲黏在嘴角,袁飛飛也懶得去動。 她只看著眼前。 一條路,一捆柴,一個男人。 她在心里算了算,七年,張平此時不過三十七八,可她卻看到他的鬢角已經斑白了。 他還是穿著一身黑色單衣,袖口挽起,小臂上滿是灰塵。 袁飛飛看著張平,張平同樣看著她。 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這種沉默與從前不同,那時他雖口不能言,但是袁飛飛知道他何時歡心,何時憤怒。而現在,張平像是一把銹了太久的刀,無力,無鋒,就算高高舉起了,也不知要落向何處。 袁飛飛開口:“老爺?!?/br> 在叫出這一聲后,袁飛飛的心里忽然涌出一種奇特的輕松。仿佛一個行走天地的旅人,在風輕云淡的一日,突然毫無征兆地卸下全身的行囊,得到了那一瞬間的豁然開朗。 沒錯,袁飛飛看著因為短短的兩個字,不禁后退半步的男人,她在心里默默地對自己道:“就是這里了?!?/br> 就是,這里了。 在袁飛飛站起來的時候,她腳下的花貓也睜開了眼睛,它晃了晃腦袋,然后托著肥碩的身子一顫一顫地往路口走,走到張平身邊停了下來,輕輕地叫了兩聲,舔了舔張平扎緊的褲腳。 袁飛飛見了,笑道:“老爺,這肥貓是你養的?” 張平垂下頭,才發現了腳邊的花貓,他的反應有些茫然,盯著貓看了很久,才點了點頭。 袁飛飛道:“你每天給它喂幾頓?!?/br> 張平又頓了一會,然后抬起左手,伸開五指。 袁飛飛道:“一天喂五次,怪不得肚子都拖到地上了?!?/br> 張平低頭看貓。 袁飛飛走過去,站到張平面前。 張平抬眼,同袁飛飛看了個正著,馬上又把頭低下了。 袁飛飛在張平身前站了一會,然后道:“走吧?!闭f罷,便轉身朝巷里走。 張平跟在她后面,花貓打了個哈欠,看出主人的步伐,率先朝家里跑去。 它這一跑,渾身都在顫,路過袁飛飛的時候,袁飛飛忍不住又笑了。 來到院門口,袁飛飛站住腳步。 “……十幾年了,這門就從來沒有鎖過?!痹w飛轉過頭,道:“老爺,明兒我抽空把門拆了吧?!?/br> 張平眼睛一直看著地,悶頭往前走,他的步子大,加上反應遲鈍,以至于袁飛飛忽然轉頭說話,他完全沒有防備,差點同她撞到一起。 不過還好他身子反應快,在看見袁飛飛后,馬上連退了好幾步。 一小段路,讓張平走得前后亂竄,這狼狽的情景落在袁飛飛的眼里,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他的蒼老、沉默,都是因為她。 同樣,他的遲鈍、木訥、小心翼翼,也都是因為她。 這個認知,讓袁飛飛的心又疼又痛快。 家里并沒有什么改變,除了樹下的那兩個石頭墊子不見了,其他的,都與從前一樣。他們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淡了,張平看了袁飛飛一眼,什么都沒做,袁飛飛點頭道:“好啊,你去做飯吧?!?/br> 說完,兩人都是一愣。 張平先反應過來,他轉頭進了火房。剩下袁飛飛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呆呆地怒了努嘴,自語道:“怎么就看出來了……” 袁飛飛同花貓一起,坐在屋子里等飯吃。 袁飛飛走后,張平重新搬回了主屋住,袁飛飛坐在凳子上看了一圈,屋子里已經沒有她的痕跡了。她看到木架上的擺設,從前放紙的地方,現在空落落的。倒是沒有蒙灰,看起來經常打掃。 究竟什么樣的人,會有這樣一間簡單到極致的房間。 山林的獵戶?苦行的僧人?還是行將就木的老人…… 袁飛飛一個人在屋子里思緒翻飛,張平端著飯菜進來。他先到屋子角落里,把飯菜撥進一個小碗里一些,花貓湊過去吃。 袁飛飛見到,靠在椅子上道:“這貓還能抓老鼠么?!?/br> 張平轉過身,把兩盤菜都放到袁飛飛面前,然后坐在桌子另一邊。袁飛飛搓了一塊火石,點亮桌上的油燈,張平的臉在燈火下,輪廓分明。 袁飛飛看著張平,道:“老爺,你瘦了?!?/br> 張平看著桌子上的油燈,沒有回應。 火光在他眼眸中輕輕竄動,可張平半分心緒都沒有流露,袁飛飛看著,覺得他的一雙眼睛就好像一口干涸的老井一樣,扔下一個木桶,只能聽到空曠的回聲。 張平晚飯只吃了半個饅頭,袁飛飛問他吃的這么少,有沒有吃飽。張平點了點頭。 吃過了飯,張平收拾了桌子,袁飛飛對他道:“今晚我要睡在這里?!睆埰骄腿ツ竟窭锓鲆淮埠癖蛔?,鋪在床上。 袁飛飛躺了上去,然后看著張平慢慢退出屋子。 她沒有叫住他,因為她覺得今日已經夠了。 張平整個人都像是在夢游一樣,她再做什么都是多余。 夜里,袁飛飛醒來了一次。 她在外面過的久了,冷不防回到這里,難免有些不慣。袁飛飛在黑暗里坐起身,聽得深夜靜悄悄的。 她覺得有些悶,便爬到床尾,推開窗子。 在推開的一瞬,袁飛飛就看見火房里面亮著蠟。 袁飛飛笑了。 就說嘛,半個饅頭,怎么夠他吃的。 袁飛飛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推開門,朝火房走過去。她打算調侃一下張平,若說一直到晚上的時候她都沒有這個心思,那現在她有了。 門開著一道小小的縫隙,袁飛飛湊過去。 她覺得他是在偷吃饅頭。 袁飛飛扒著門邊看進去—— 只看了一眼,她就愣住了。 張平的手里的確握著一個饅頭,但是看起來卻并不是想要吃下。他頭發披散著,手拄在灶臺上,渾身都在發抖。 袁飛飛聽到一聲哽咽。 然后張平就快速地拿起饅頭,塞進自己的嘴里,把余下的聲音全部噎住了。 他將雙手插進自己的頭發,背對著灶臺蹲下了。 袁飛飛看到他脖子上滿是漲起的筋脈。 不知何時,那只肥貓走到他身邊?;钗锝酝`,它看見張平痛苦的模樣,輕柔地叫了一聲,然后舔他的腳踝。 張平顫抖地伸出手,將那只貓緊緊抱在懷里。 袁飛飛站起身,輕聲回到自己的屋子。 紅塵丹心何處止,情字最難知。 來,也嘆不是。 去,也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