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袁飛飛并不是一個喜歡回憶的人,但是后來的歲月里,她總是無意中回憶那段時間。 她覺得,那是她一輩子里,最為溫和的一段日子。之后想來,她甚至會有種分外荒唐的感覺。因為她找不到任何一個讓她溫和的理由。 那時她那么年輕,那么張狂,整個人就像一串赤紅的辣椒,又沖又辣。 可她偏偏就是溫和了下來。 每個回憶都有起始的地方。對于袁飛飛來說,那段日子的開始,就是她的那句—— “不管多久,我都等得?!?/br> 她的確等了下來。 從那日起,張平一切如常,可袁飛飛知道,他變了。 那種改變用言語無法說清,她與張平生活五年,還從沒有這種感覺。仿佛兩人之間,豎起了一道無形的高墻。布滿藤蔓,費力仰頭,都看不到頂。 不過袁飛飛也沒打算看。 張平如常,她比張平更如常。 就算是張平把堆放放雜物的偏房收拾干凈,搬進去住的時候,袁飛飛都沒有說一個不字。她還站在一邊笑嘻嘻地問張平要不要幫忙。 然后就看著張平一臉沉郁地搖頭。 那時夏天還沒過去,張平搬著床板,后背濕了一大片。袁飛飛蹲在一邊,沖他道:“老爺,再過不久就入秋了,等天氣涼了再搬吧?!?/br> 張平擺手,過到袁飛飛身邊坐下,拿起水壺大口喝水。袁飛飛道:“就這么急?!?/br> 張平手一頓,隨意轉了轉自己的肩膀,比劃道: 【沒急,正巧這幾天得空了?!?/br> “嘁?!痹w飛嗤笑一聲,道:“照你這個話講,那我們日日都是得空的?!?/br> 張平笑笑,點頭。 歇了一會,張平又站起來,接著搬東西。袁飛飛就盤著腿靠在墻邊看著他一趟一趟,來來回回。 于是,在夏日的尾巴里,袁飛飛第一次與在這個院落中,與張平分開而眠。 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金家終于開始鼓吹花娘鬧事。凌花在屈家得到消息,事發的前一晚,小豆芽在外面放風,袁飛飛與狗八一起,把錦瑟吊死在了房梁上。 在黑漆漆的屋子里,錦繡穿著一身白色的睡袍,掛在上面,微微蕩著。袁飛飛看了一眼,道:“真像女鬼?!?/br> 狗八在一邊撿起桌子上剩下的糕點,放到嘴里,隨口道:“你見過女鬼?” “沒見過?!痹w飛:“想來差不多就是這樣了?!?/br> 狗八笑道:“含冤而死的女鬼,你怕不怕?!?/br> “含冤?”袁飛飛沒有看他,只低低地笑了笑。 狗八:“怎么?!?/br> 袁飛飛道:“你若硬說她含冤,也不是不可?!?/br> 狗八:“她做什么了?!?/br> 袁飛飛道:“什么也沒做。只不過是心有不甘罷了?!?/br> 狗八活動了一下脖子,道:“聽不懂這些女人家的事。走了?!?/br> 袁飛飛和狗八來去悄無聲息。到了外面,袁飛飛問狗八,“我叫你出來殺人,你怪不怪我?!?/br> 狗八樂了,道:“我怪你做什么?!?/br> 袁飛飛也沖他笑了笑,沒再說話。 “倒是你?!惫钒藢υw飛道,“你一個小姑娘殺人,怎么連臉色都不變一下?!?/br> 袁飛飛:“不知道?!?/br> 狗八悠悠道:“這若是讓張老爺知道了,還不打斷你的腿?!?/br> 袁飛飛停下腳步,轉頭看他。 狗八連忙抬起手,道:“我玩笑的,你別當真,我不可能同張老爺說的?!?/br> 袁飛飛看著他,忽然笑了一聲,道:“知道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br> “……”狗八奇怪地看著她,道:“總覺得,你最近有些古怪?!?/br> 他們拐到狗八的老窩坐了一會,狗八從懷里掏出其他的糕點,遞給袁飛飛。袁飛飛沒要,道:“你還真是什么都不忌諱?!?/br> 狗八大口大口地吃,道:“我們這種人,還有什么可忌諱的?!?/br> 袁飛飛靠在墻上。 小巷口是一豎的天,在一座角樓的黑影后,月亮露出了小半張臉。狗八吃了幾塊點心,偶然抬起頭,看見袁飛飛的側臉,一時怔住,嘴里的點心都忘了咽。 袁飛飛轉過頭,挑眉看他。 “你瞧什么?!?/br> 狗八臉一臊,低下頭。 袁飛飛蹲到他面前,輕聲道:“你總瞧我,做什么?!?/br> 狗八退無可退,別過臉,道:“你讓開些?!?/br> 袁飛飛:“你瞧我,憑什么讓我讓開?!?/br> 狗八轉過頭,與袁飛飛四目相對。他看見月光照在袁飛飛的右臉上,泛著淡淡的銀光。他心里微微一動,扔下手里的糕點,向面前的人抱了過去。 袁飛飛被他整個環抱住,動都沒動一下,她還是那句話—— “你瞧我做什么?!?/br> 狗八生的長手長腳,加上身形消瘦,這樣一開懷,就像是拼湊到一起的竹竿子一樣。他在袁飛飛的耳邊道:“我說了,你別打我?!?/br> 袁飛飛:“我不打你?!?/br> 狗八道:“我瞧你好看?!?/br> 袁飛飛挑眉,“好看?你覺得我好看?” 狗八抬起頭,定定地看著袁飛飛,肯定地道:“好看?!?/br> 袁飛飛:“那,我和凌花誰好看?!?/br> 狗八想都沒想,“你?!?/br> 袁飛飛哈哈大笑,道:“小心凌花聽見賞你幾個耳刮子?!?/br> 狗八坐回去,靠著墻,全不在意道:“我若是能給她打到,也就不跟你混了?!惫钒藦牡厣蠐炱饎倓偟粝碌母恻c,吹了吹灰,低聲道:“你與她是不同的。就算她爬到花魁的位置,風光個幾年,到頭來還是鬼命。而你……”狗八眼睛盯著手里的點心,道,“飛飛,你是富貴命?!?/br> 袁飛飛呵了一聲,道:“張平最近都不怎么干活了,家里眼看揭不開鍋,你說我是富貴命,我得請教一下我貴在哪?!?/br> 狗八道:“誰說富貴只能是吃穿了?!?/br> 袁飛飛沒說話。 狗八轉頭看著她,道:“你見過火光么?!?/br> 袁飛飛:“誰沒見過?!?/br> 狗八:“那你見過火光旁的飛蟲么?!?/br> 袁飛飛看著他,狗八又道:“在我眼里,你就像火光一樣?!?/br> 金樓發生命案,有人報了官,官府查封金樓,但任何蛛絲馬跡都摸不到。半個月后,金樓重新開張,凌花自然而然坐到花娘的位置,一時風光無限。 袁飛飛去問凌花,裴蕓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凌花對她說,說他知道也行,不知道也可。 “拐彎抹角地做什么,直說?!?/br> 凌花挪屋到了頂層,窗子一開,半個崎水城收入眼底,她在窗邊吹著風,笑道:“是我做的,他肯定知道。但是怎么做的,他不知道?!?/br> 袁飛飛道:“他來問過你?” 凌花趴在窗口,道:“他哪里會來。只不過,他一舉一動,我都清楚就是了?!?/br> 袁飛飛坐在凳子上,環顧四周,道:“這屋子,比你之前的大了不少?!?/br> “那當然?!绷杌ㄐΣ[瞇地轉過頭,得意地對袁飛飛道:“我花了大價錢,用香瓶把這屋子熏了整整三天,你聞聞,是不是沒那女人的sao味了?!?/br> 袁飛飛伸出一根手指,對著屋上的房梁,道:“她就死在這?!?/br> 凌花往上瞥了一眼,袁飛飛冷笑著看她,道:“她死的時候瞧著怨氣得很,你不怕她做鬼來找你?!?/br> 凌花看著袁飛飛,道:“你怕么,你動了手呢?!?/br> 袁飛飛道:“不怕?!?/br> “我也不怕?!绷杌ǖ?。屋外面是青黑色的夜,風吹進屋子,帶起她鬢角黑絲。凌花語氣清涼,不帶半分猶豫。 “飛飛,生生死死,本就是一場夢。今天我殺她,明日別人殺我,都是一樣的?!?/br> 袁飛飛“我還以為你會怕鬼?!?/br> 凌花一笑,道:“做人的時候我不怕她,做了鬼,更沒怕的了?!?/br> 那天,凌花和袁飛飛喝酒喝到很晚,最后兩個人都醉了。凌花抱著袁飛飛,不住地輕輕喘氣。 “飛飛,你待我的好,我統統都記得?!?/br> 袁飛飛笑了,道:“不用記,你的銀子準備的怎么樣了?!?/br> 凌花在袁飛飛腰上狠狠掐了一下,“還能短了你?!闭f完,她從旁邊的香木盒里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遞給袁飛飛?!拔冶鞠虢o你兌成散銀的,你怎地要銀票?!?/br> 袁飛飛把包裹踹進懷里,沒有說話。 凌花坐到她對面,戳了袁飛飛胸口一下。袁飛飛看她,“作甚?!?/br> 凌花笑瞇瞇地,“你還真是長大了?!?/br> 袁飛飛轉過頭,又喝了一口酒。 凌花道:“我覺得,你最近有些奇怪?!?/br> “你也這么說?!痹w飛玩了玩手里的杯子,道:“到底哪里奇怪了?!?/br> 凌花:“說不清?!?/br> “那就別說了?!痹w飛放下杯子,站起身?!拔易吡??!?/br> 袁飛飛回到鐵坊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院子門一如既往地打開著,袁飛飛進了院子,看見兩個屋子里面都亮著。 她走進自己的屋子,里面沒有人,只有一盞油燈孤零零地擺在桌子上。袁飛飛盯著那昏黃的燈花看了半天,似是怔住了。 身后傳來聲音,袁飛飛轉過頭,看見張平站在門口看著她。 【怎么回來這么晚?!繌埰铰劦轿葑永锏奈兜?,皺了皺眉。 【你喝酒了?!?/br> 袁飛飛還是沒有說話。 【你小小年紀,怎地這么嗜酒。我已經同你——】 就在張平比劃了一半的時候,袁飛飛忽然轉過頭,對著桌上的油燈輕輕一吹,燈影晃了晃,熄滅。 黑暗瞬間籠罩,什么都看不見了。 張平的手顫抖地停在半空中,張了張嘴,卻不成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