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出門左拐,一路向前。 崎水城大清早,已經很是熱鬧了。街上熙熙攘攘,有賣東西的,也有趕早集的。袁飛飛領著張平朝街口賣油鋪子走去。 張平早年習武,后又常年打鐵,身材偉岸,猿臂蜂腰,步伐沉穩無比。他走路有個習慣,頭總微微垂著,看著前面的地面,袁飛飛走在他身邊,斜眼看了看他,道: “老爺?!?/br> 張平轉頭看她,袁飛飛道:“你別擔心,等下我會幫你說的?!?/br> 張平輕輕一笑,好似不怎么在意。 袁飛飛領著張平來到街口,不遠處的小角落里,有一家店面。袁飛飛指過去道:“就是那了?!彼送?,沒看到什么人,又道:“老爺,你在這等我,我去給你探探路?!?/br> 說罷,她便朝前走,張平在后面拉住了她。 “老爺?” 張平淡淡地擺擺手。 【我與你同去?!?/br> “喲?!痹w飛不懷好意一笑,道,“行,一起就一起?!?/br> 張平與袁飛飛兩人就要朝店里走過去,剛走了兩步,就聽見有爭吵的聲音。吵鬧聲一點點變響,在張平合袁飛飛快要走到店門口的時候,門里嗖地一下飛出來個瓷碗,落到地上,摔了個稀碎。 他們再走幾步,又一個碗飛了出來,這碗朝著袁飛飛就過來,袁飛飛一挑眉,張平輕輕一抬手,將碗接下。 屋里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 “你這黑店缺斤短兩不是一兩天了,瞧著我們好騙不是?” 袁飛飛走進屋,看見不大的店里,擠了好些人。 一群女人圍在一起,里面的劉氏垂著眼睛,滿臉通紅。 “諸位jiejie,小妹怎么敢做這違心的事情,我——” “那是咱們冤枉你了——???” 劉氏聲音輕細,半句話沒說完就被一個穿著艷麗的女人蓋了過去。這女人手里提著了小小的打油桶,怕沾了衣裳,舉得遠遠的。 “還不滿上!” 劉氏手里有一塊擦桌的抹布,此時被她攥得死死的。 “jiejie買了十兩油,我打的……” “這桶盛的便是十兩,你自個瞧,裝滿了么!” “可是……” “還不快打滿???” 其他幾個女人跟著附和,袁飛飛進屋以后便到墻角一靠,瞧熱鬧。 張平對這種場面更不擅長,他站在門口,正猶豫要不要退出去。有人眼尖,看見了他,緊著使眼色。 結果大伙都轉了過來,盯著店里唯一一個男人瞧。 劉氏也看見了張平,被心上人看見這樣窘迫的場景,劉氏眼眶霎時便紅了。 張平在一群女人的審視下,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他朝袁飛飛看了一眼,袁飛飛本是抱著看熱鬧的心態,結果看到張平實在是不擅應對,只有站了出來。 她清了清嗓子,道:“諸位,我家老爺來看親的?!?/br> “……” 女人們一愣,上下打量張平。 這兩邊互不認識,但張平今日這身穿戴十分規整,長身而立,高大挺拔,眉目深邃。陽光下一站,倒頗有些風霜瀟灑之意。 而且這些女人也不知張平是啞巴,見他一直沉默不語,心里都有些犯怵。 那打頭找茬的女人本也是瞧劉寡婦沒人撐腰,才敢這么囂張,現在來了男人,一時也不好下臺。 況且張平人高馬大,比一群女人長出一大截,往門口一站,將外面堵得嚴嚴實實。 其實張平全然沒有要出手的意思,但管不住別人如何想。 眼見屋里氣氛越來越奇怪,袁飛飛看得簡直要笑出來。她知道張平現在一頭霧水,看似動怒實則發呆。袁飛飛深吸一口氣走過去,站到張平身后,不動聲色地將他往一旁拉了拉。 張平下盤穩得很,輕易拉不動,但他也感覺到袁飛飛的意思,他不解地看過去,袁飛飛嘆氣一聲,無奈道: “老爺,你擋在這叫人家怎么出門?!?/br> 張平恍然,趕忙讓開身子,屋里的女人找了空,什么也沒敢說,一個接一個離開。 人都走后,屋里靜悄悄的。 劉氏垂著頭,眼角還有些發紅。 劉氏如今二十有五,早年嫁給油鋪的小老板,但也沒過上幾天順心日子,嫁了兩年不到相公便病死了,剩下她一個人維持著小店,到現在已經快六年了。 劉氏癡癡地看著張平,手心全是汗。 她第一次見張平,是在四年前。那是一次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遇見,她在逛集市,一個賣梳子的攤位剛好擺在茶社門口。她挑選入神時,茶社里走出來一個人。 便是張平。 他們打了一個照面,因為互不相識,張平什么表示都沒有,淡淡地轉過頭,離開了。 剩下劉氏愣愣地看著他的身影。 她也不知是怎么了,那安靜平淡的一眼,就那么印在了她的腦海中。自那次后,她像著了魔一樣,多次去那間茶社,每次只叫一壺清茶,坐在大堂的椅子上,干干等著。 可人海茫茫,又豈是這么容易就能碰到的。 就在劉氏要放棄的時候,一次在街口,她又碰見了張平。 那次也是夏日,張平身邊跟著這個孩子,他們好像在閑散。街口種著幾棵柿子樹,那時正巧結了果子,黃嫩嫩的,小孩盯著柿子,走不動路。 矮處的柿子被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個長在高處,并不好摘。那小孩要爬樹,張平沒有同意,將人抱起來,騎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個子高,加上小孩的一截,將剩下的幾個柿子都摘了下來。 那孩子樂得不行,扒在張平的身上不下去,一手抱著柿子,一手攬住張平的脖子。 那樣的姿勢一定不會輕松,但張平臉上一絲不悅都沒有,反而淡淡地笑著。他還特地抬起一邊胳膊,抓住小孩的肩膀,幫著穩住身子。 他們摘了柿子,便朝南街里面走去,劉氏鬼使神差地跟在后面。 她怎么也想不到,原來張平就住在離她不遠的后街。 再后來,她同人打聽,知道了張平是在后面開鐵鋪的,也知道了他至今未娶,自然也知道了他身有殘疾。 當她知曉張平口不能言的時候,不但沒失落,心里反倒涌出些希望來。 之后的三年,她省吃儉用,給自己攢了一些嫁妝,前不久托馬婆去說親,馬婆回來后同她講過些日子帶她與張平見面。她歡愉之時,又有些忐忑。 今日張平忽然這樣出現,劉氏緊張得連話都不會說了。 袁飛飛在一邊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最后指著張平,對劉氏道:“他是啞巴?!?/br> 張平:“……” 劉氏沒想到袁飛飛開口就是這樣的話,慌張道:“妾、妾身知、知曉……” 袁飛飛轉過頭,看見張平一臉無語地看著她,她咧嘴一笑,道:“老爺,想說點啥?!?/br> 張平轉頭看了一眼劉氏,劉氏只瞄見張平緊閉的唇角,便羞得滿臉通紅,不敢抬頭。 劉氏容貌不差,二十有五又正是女人成熟豐韻的年紀,她長發高盤,裹著淡色布巾,面容白皙細膩,長眉杏目,瞧著十分乖順。 張平一直沒動靜,劉氏不安地抬起頭,袁飛飛私下踹了張平一腳。 劉氏緊張道:“先、先進來坐吧,寒舍簡陋,還請莫怪?!?/br> 她將張平與袁飛飛迎進屋,在小屋角落里,有張不大的桌子。張平和袁飛飛坐下,劉氏擦好桌子,道:“妾身去泡茶,二位稍等?!?/br> 劉氏去后面燒水泡茶,袁飛飛看她走進去了,轉過頭對張平道:“老爺,你沒睡醒么?!?/br> 張平搖搖頭。 袁飛飛小聲道:“你瞧她怎么樣?” 張平抬手。 【什么怎么樣?!?/br> 袁飛飛:“你說什么!當然是長相了。能入你的眼不?” 張平皺眉。 【莫要這樣背后議人?!?/br> 袁飛飛:“哈,我還偏議了。你快說怎么樣,要是不禁你瞅的話趕快告訴我,等下我給你推了,別費時費力?!?/br> 張平不解。 【推什么?】 袁飛飛:“婚事啊,你要覺得這女的不行咱們就換個。不找那馬婆子了,她眼光一般,我去給你挑。高矮肥瘦,年紀如何,隨你提?!?/br> 張平總算明白了袁飛飛的意思,一時震得連發火都忘了。 靜了一瞬,張平才猛地一拍桌子。 【你怎地會有這般想法!】 袁飛飛在他抬手的時候就知道他要拍桌子,怕聲音太大,就將手伸過去墊著。 張平那一下正好拍在袁飛飛手上,力道卸下去不少,聲音也不響。 拍完之后,袁飛飛若無其事地甩了甩手,慢悠悠地接著道: “若是滿意呢,等下我就幫你把她拿下。還有聘禮什么的,我給你往下好好砍一砍?!?/br> 張平:“……” 在袁飛飛嘴里,張平的婚姻大事就跟集市挑蘿卜一樣,不僅能挑挑揀揀,甚至還能砍價。 張平居然被她逗樂了。 【莫要胡鬧,說得好似買菜一樣?!?/br> 袁飛飛打了個哈欠,道:“就是買菜?!彼呐膹埰礁觳?,“盡管挑你愛吃的?!?/br> 張平輕笑一聲,笑聲最后慢慢淡了下去。 “老爺?” 張平看著窗口,慢慢比劃道。 【殘疾之軀,圖遭厭棄?!?/br> 袁飛飛煩死張平這副模樣,她冷笑一聲,道:“那你同我一起這么久,看沒看出我厭棄你了?!?/br> 張平聽了這話,像是被刀子捅了一樣,身子瞬間僵了,正比劃的手都輕輕地抖了抖。 袁飛飛見張平臉色越來越難看,心道說得過了些,連忙補救道: “我是說,你看我跟你生活這么多年,我何曾厭棄過你。她們就更不用說了?!?/br> 袁飛飛把胳膊往桌子上一支,冷笑一聲,道: “你沒看見那群女人,見了你眼睛都綠了么?!彼氶L的眼睛不經意地看向張平厚實的胸口和結實的腰身,淡淡道:“就差撲上來了……” 她抬眼看張平,張平似乎還沒有回過神,袁飛飛一努嘴,拉了拉張平的袖子。 “老爺,生氣了?” 張平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移開了目光。 袁飛飛嘿嘿地樂,湊過去討好地拉住張平的手。 “我說笑呢?!?/br> 張平想要抬手,卻被袁飛飛緊緊按住,她把下巴墊在張平的手背上,從下往上,輕輕地看著張平,又道了一遍。 “老爺,我說笑呢……” 袁飛飛的下巴尖細,壓在張平手背最中間的位置,有些癢。她緩緩地笑,輕松地貓著腰往上瞧,細長的雙目意味難名。 恍然間,張平覺得,她就像兒時從義父口中聽來的鬼怪故事里,那只被獵戶救下的小山妖一樣。 她同它一樣,聰明伶俐,膽大包天,又生性涼薄,恩怨分明。 張平抬起另一只手,輕輕蓋在袁飛飛的后腦上。 袁飛飛挑眉,笑得越發慵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