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他是個負責的好醫生,我無言以對,默默受下他隱晦的責備。 為安被推出來,轉入vip病房,他昏睡著,眉頭依然難受的緊蹙著,但終于不再像先前那般嚇人。劉管家去辦手續,我守在為安床邊,靜靜陪伴他。 他睡著時的樣子跟平日不太一樣,其實他一貫沉靜穩重,嚴格說起來并無什么大不同,但也許是我第一次這般仔細看他夢中面容,總有幾分奇異之感, 這個男人,竟與我在一起快六年,初見時的樣子已記不清,但我模糊記得那時的他很溫和,亦常常微笑,遠沒有現在冷峻,是什么讓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個性? 僅僅是時光嗎? 就如我對他的腸胃病痛不了解一樣,他的內心世界我同樣知之甚少,相比而已,反而是他對我的所有都一清二楚,回想起來,幾乎事無巨細他都有考慮到。 有一個模糊念頭自心底揚起,但剛剛冒出頭,已嚇到我,我深呼吸,強硬壓制住它,不,不,謝明朗,不要瞎想,那太荒謬,不要再想,萬一不是,豈不要置自己于尷尬境地。 我甩甩頭,握住為安的手,伏在床邊聽著他的清淺呼吸漸漸睡去。 第二日竟是被為安叫醒,“明朗,怎么不去床上睡?” 病房里另置有一張家屬陪床,我完全沒想到去用它,聽見為安聲音響起,不由驚喜,“為安,你醒了?何時醒來,怎么不叫我?好些沒,還疼嗎,要不要叫醫生?要喝點水嗎?” 為安臉色依舊蒼白,唇角卻勾起淺淺弧度,“這么多問題,要我先回答哪一個?明朗真是一貫的急脾氣?!?/br> 我無端覺得委屈,“你還笑我!” 為安看著我,“嚇到了?” 我點頭,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怨尤,“你為何不堅決拒絕掉呢,你不是向來不喜歡勉強自己么?不是向來知道怎么打發我么?為何要吃?!?/br> 為安輕描淡寫答道,“我高估自己,以為偶爾吃一回沒事?!?/br> “那你晚上剛躺下時是不是便已不舒服,后來疼的狠了為何不叫我?我是死人么?也對,我睡的像死人般?!蔽屹€氣道。 為安難得的苦笑,嘆息一聲,“我還是高估自己,以為可以捱到天亮再去看醫生?!?/br> “你……”我真想罵他,可一看到他疲憊面容,便再罵不出口,“你胃不好,為何不讓我知道?莫非怕我借此整治你不成?” 我故作惡相,實則心下緊張,緊張為安的回答。 為安也許沒察覺出被我掩飾住的緊張,他轉了轉頭顱,微微調整姿勢,“唔,當初也許是這樣想法,我忘記了,這沒什么重要?!彼唤浶牡?,“反正你也不會關心在乎這種事?!?/br> 我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有種陌生的痛感,它讓我惶然,讓我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無無任何頭緒。 三姐突然推門而入,“先生醒了?與太太在聊什么?” 她早已從劉管家那里得知為安無事,因此神態輕松,笑瞇瞇道,“我聽見先生說道關心,哎喲,先生,太太可關心您,您是沒見昨日太太的樣子,說出來不怕太太罵,那真是我從未見過的狼狽。披頭散發赤腳跑到我房門前,淚流滿面的說您快要死了,真真是嚇煞我?!?/br> 三姐說話語速快如吐枇杷籽,想打斷她都找不到合適機會,“我真是頭一回看太太這么驚慌的模樣,太太年輕,平日看起來像小孩一般沒心沒肺,但到底是夫妻,心理總歸是關心先生,說句不好聽的,昨日太太那個模樣,不知道的還以為先生性命垂危無藥可救了呢?!?/br> 我臉皮赫然,想起昨日的失態,真恨不得拿根麻線縫住三姐大嘴巴。 為安不可能不聽見,他黑色眼睛里有一抹明亮神采,“你還哭了?” 我硬著頭皮回,“才沒有,我怎么會哭?” 該死的三姐又沒有眼色的插言,“怎么沒有,太太害羞呢,當時哭的可厲害,就在我面前,兩只大眼睛里全泡著淚花,輕輕一眨淚珠兒撲哧撲哧成串往下掉,我就沒見過哭的這般傷心的,一面哭一面哀求快去救救您,您要死了,今兒說起來好笑,但昨兒那會兒真真是可憐的緊?!?/br> 我昨天哭的那么狠?我無暇回顧,只覺得惱羞成怒,咬牙喝道,“三姐,你一大早跑來做什么?” 三姐呵呵笑,“得,招太太煩了,我不說了,我收拾了換洗衣服過來,現在就去整理整理衣柜,等會先生好換?!?/br> 三姐走進里間,世界終于清凈。 我不自覺的有些不自然,想起身,“我去給你倒杯溫水?!?/br> 手卻被為安拉住,他躺在那里,從上往下看著我,他精神并不太好,頭發凌亂,眼下有淡淡青色,他樣子看上去說實話有幾分孱弱,遠不如平常那般具有威脅性,但他凝視著我,我依然感到幾分壓迫感。 為安仔細端詳我,嗓音微有沙啞,辨不出情緒,“還真哭過。怎么,很怕我死掉?我還以為,你一向是盼著我不好的?!?/br> 第三十九章 若在平常,我一定毫不猶豫反唇相譏,然而此刻我卻干澀難言。 只因三姐的話帶我回到昨日場景,眼下已知為安無事,然昨夜的惶然心懼卻未消退,依然真實的讓我不安。 在最早的時候,我不能不憎惡他,可我斗不過他,永遠處于弱勢地位,偶爾被激怒被諷刺的過分時,確曾在心底咬牙切齒罵過他,希冀他能發生點譬如生病等事傷傷元氣,以此削減他囂張氣勢,順帶早日讓我脫離苦海。 但他一向自制自律,身體管理的比我還好,一年到頭都不曾見他感冒一回,而隨著時間漸長,這種念頭慢慢淡去,我不再作此幼稚無用功,但也頂多與他彼此相安無事而已,直到昨日,見到他昏迷模樣,我竟不由自主流下眼淚。 難道真如他說,我怕他死去?是從何時起,我竟開始關心他?他疼痛時,我為何要自責,為何要害怕,為何要惶恐?我即便不為他的狼狽幸災樂禍,也大可不必驚慌失措如斯,擔驚受怕如斯,更不必感到……心疼。 除非,除非…… 昨晚陪著為安時才胡思亂想過,今日又臆想過度,謝明朗,你是不是魔怔了。 我穩穩心神,強自鎮定答道,“我怎會盼你不好,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br> 為安靜靜看著我,“難得你為我哭一次?!?/br> 我想他是沒有諷意的,他深邃黑眸有如靜潭,讓人難測其意,我故作無謂聳聳肩,對他說也是對自己說,“一時情不自禁,畢竟我們在一起多年,總有感情,況且因我才讓你受難,你那個樣子又實在可怕,我……也是人之常情?!?/br> 就算是小貓小狗,養的時間久了亦會有感情,更何況我們是人。 為安盯著我,良久淡笑了聲,“唔,總有感情?!?/br> 他的笑容讓我捉摸不定,我岔開話題,“我給你倒杯水?!?/br> 我轉身倒水,能感覺到他的目光繞在我身上,密密層層,竟覺得臉皮發熱。 我磨蹭一會兒倒了杯溫水,將他扶起來,喂給他喝,他倒沒半分推讓,直接就著我手臂喝了幾口。 他喝完就半靠半坐著看我,說不上為什么,我總覺他似乎心情不錯,這是件好事,總比他冷著臉強,但我臉皮并不如我自己想象般厚,長久被他好看黑眸盯著亦不自然,不禁怒視他,“看毛線看啦,沒見過我這樣的美少女么?” 說實話,我們之間的氣氛此時有點微妙,我們一直相處自然,但近日卻好像突然多了曖昧之意,也許是我單方面錯覺,也許大家心照不宣……總之,這種感覺很奇怪。 三姐拯救了莫名尷尬氛圍,“對了,太太,我把你手機也帶來了,怕你要用?!?/br> 她將手機遞給我,“九點多有個號碼連打幾遍,我怕有急事就接起來,是一個叫羅什么琴的女人,哎喲,太太,她語氣好兇,問你到底還要不要上班?” 我打開屏幕,果然幾個未接都是羅素琴,我硬著頭皮回過去,剛接通,即刻傳來羅素琴滿含怒意的聲音,“謝明朗,你膽子是否太大?竟敢礦工,當自己是老板抑或是老板娘?我上回放過你,這回你覺得自己還能好運?” 我瞥一眼為安,他聽的一清二楚,見我看他,他唇間浮起一抹微笑,顯是在幸災樂禍。 我沖他哼一聲,緩聲道,“曠工是我不對,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唔,我不可能一直好運,所以,這份工作我就不做了罷,免得讓你為難。另外,我知道你看不順眼我,其實我也不大看的順眼你?!?/br> 我掛掉電話,想象不出羅素琴是何種表情,大概會七竅生煙,覺得我囂張無理,大抵還會斥責如今畢業生有夠低素質太性格,我管不了那么多,她因喜歡為安而視我如眼中釘,我又何嘗不覺她惹人厭。 我放下手機,沖為安攤手,“你想說什么就盡管說吧?!?/br> 為安笑一笑,“以后請美少女多照顧,讓常先生早點好起來,好賺錢養家?!?/br> 我的外出闖蕩就這樣灰溜溜結束,自此擔負起照顧他的重擔,他住夠兩天便回到家中靜養,三姐成我老師,每日教我燉湯熬粥,一道道程序繁雜又冗長,竟也不覺得無聊,每每讓為安喝下一碗時的成就感遠比任何一件工作都要濃烈。 安琳電話我時我講與她聽,她嗤笑我,“沒出息的女人,年紀輕輕卻愛上做家庭主婦?!焙笥謬@息一聲,“也是你好命有福,有強大后盾,方敢說走就走,也方能安心做家庭主婦,換做我們,總要氣往肚里吞,敢怒不敢言,還要裝作虛心受教感恩面孔?!?/br> 她說的對,我亦自知,這些年在為安身邊,跟他斗跟他倔跟他吵跟他鬧,但事實上我還是被他慣壞。 只要不觸及他原則問題,他似乎從不干涉我,亦從不約束我脾氣,在他有意無意的縱容下,我變的很難再委屈自己,在別人眼里我多多少少有些驕縱,骨子里不愿看別人臉色。 曾有人笑我天生灑脫任性,但通過這一次工作經歷,我更深深明白,我的灑脫任性其實都來自為安的縱容,因為為安的明確支持,我才有足夠底氣甩手走人。 而我大抵真是無甚出息,也許爸爸早看出這一點,所以他從未要求我做出一番事業,亦從不培養我當他接班人,他只要求我對學業上心每天開開心心便好。 我現在已完成學業,以后或許還有很多事需我擔憂,但未來總是遙遠的,又何必想那么多,而為安創造的象牙塔溫暖又舒適,也許早晚要離開,但也不急在這一時,反正這本來也不由我掌控,船到橋頭自然直,過一日是一日罷。 安琳嘆息一陣,又給我帶來雅如的消息,雅如已到英國,之前聯絡我卻沒人接電話,她已見到明媚,并把我托付的東西交予明媚, 安琳還給我一個驚喜,“雅如說明媚極靚麗,氣質上佳,走在街上總能招惹男人目光。但她端莊溫柔,并不濫交,雅如見她幾次,只無意撞見過一回她與一個男人一起進餐。那男人也是中國人,俊郎高大,與明媚極為相配,看明媚對他柔情款款,恐是她真正心儀之人?!?/br> 明媚交了男友?可真是讓人又喜又惱,喜的是她有了男友在異國他鄉總算不寂寞,惱的是她竟瞞著我。 我迫不及待想電話給明媚確認,安琳卻不贊同,“她不告訴你肯定有原因,說不定是害羞抑或兩人還在最初階段,你冒冒然去問倒無端增加她壓力。反正雅如在那邊,她自會替你留意,再則你是明媚親jiejie,到時時機成熟,她沒有不告訴你的道理,你急什么?!?/br> 她說的有道理,我遂作罷,只盼雅如火眼精金能幫我分辨那男人是否可靠,又盼明媚早日親口告訴我她戀愛好消息。 這種急不可耐的興奮很快被為安看出,他一面翻閱書卷一面問我,“心情很好?有何高興事,說來聽聽?!?/br>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在水落石出之前先不告訴他,“先保密,這是一個秘密,以后再告訴你?!?/br> 為安一向有修養,沒嘲笑我故作玄虛,而是說道,“既然心情這么好,過幾日有場小型聚會,你與我一同去?!?/br> 我看了看他,他氣色看起來好許多,但到底還是比不得之前,瘦了一點,終日躺在家中,精神難免有些郁郁,我不好掃他的興,亦沒有借口推脫,隨即答應下來。 說是小型聚會,也有二十多人,人人帶著女伴,各個妝容精致花枝招展,我不由暗自慶幸今日有認真打扮,否則豈不要給為安丟臉。 為安似察覺到我的緊張,他用不甚在乎的口吻安慰我,“不必擔憂,這場中沒有幾個女人比得上你,她們與你不是同一個檔次,我帶你來已是給足她們面子?!?/br> 他說的有點奇怪,但無疑動聽,我瞬間信心激昂,在他身側抬頭挺胸做足淑女風范。 而直到遇到一個熟面孔,我才明白為安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四十章 與為安打招呼的人頗多,他從容溫和與他們交談,亦不忘記交代侍者端來特制果酒給我,又特意指點我果腹點心在哪里。他們談論的話題我不感興趣,隨自己去擇點心吃 。 巨大圓形玻璃桌置于偏廳,上面擺滿各式新鮮出爐西式點心,挑來挑去方選中一個草莓芝士蛋糕,剛伸手欲拿,一只潔白的手同時伸過來, 我抬頭,與玉手主人打了個照面,不禁一呆,“云薇?” 自她從宿舍搬走后我們彼此都沒聯絡,也以為不會再有交集,斷沒想到會在在這里遇到。 云薇也是一愕,很快反應過來,“你跟常先生過來的?” 我點頭,“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先生也來參加宴會?” 我沒多想,她離開宿舍時安琳說她找到下一任,看她當時打電話的樣子我潛意識里認為她找到好依靠,會結婚或者已經結婚。 云薇微微一笑,仔細端詳我表情,片刻后嗤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故意嘲笑我,你太看得起我,我先生?嗬!” 云薇越□□亮,穿著打扮亦不可同日而言,她由女學生變成真正女人,性感又嫵媚,平心而論我比不上她,但她似乎并不開心,眉頭上隱約有我不懂得的滄桑感,仿佛心疲又仿佛不安。 她的話語讓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靜默,她似也沒在意,“好久沒見,你看起來過的不錯,你一向過的不錯?!?/br> 我跟她關系交惡,以前她從不會主動搭理我,現在難得和我說幾句,話里卻總有點諷刺意味。我不與她計較,只平靜答道,“還行,一直就那樣。這個蛋糕你吃吧,我再拿別的?!?/br> 云薇搖搖頭,“算了,本來也不太想吃。要一起回正廳嗎?我想你也不認識別人?!?/br> 她明顯比我熟絡這種場合,在場的女士我確實只認識她,于是與她一起回到正廳。 由門口進去時,一眼看到為安,他被幾人圍著,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小圈子,他筆挺站在眾人間,姿態從容優雅,神情沉靜淡定,自成奪目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