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他伸出手,去為她擦淚。越是擦,落下來的眼淚越是多。 徐時錦難過得難以自持,身子靠著他,輕輕發抖。他的眼睛多么亮,溫柔似水,凝望她的樣子,那樣真摯,堅持果斷。她看著他,多么后悔。他是她人生中最鮮亮的光影,她弄丟了他,想要再找回來,何其艱難。 兩人走出梨園,戲早就落幕了。之后又唱了什么,他們都沒有在意。沈昱再次爬墻,帶徐時錦出了梨園。這個漂亮溫柔的姑娘從墻頭跳下,準確地跳入他懷中。他們誰也沒有說話,緊抱著對方,雙雙都有些出神。直到沈昱停下來,抬袖給她擦她臉上的紅痕。 之前太用力,被他手指壓出來的。 沈昱有些不好意思,徐姑娘卻不在意。 看到徐姑娘臉上的紅痕,沈昱微微笑一下,問她,“去哪里?” “我回客棧啊,”徐時錦說,“你呢,回沈家?!?/br> 沈昱看著她,良久,“我和你一起回客棧?!?/br> “沈小昱,不要任性,”徐時錦說,“有一堆事等著你處理呢。但我和你,又不在乎一晚上的功夫?!?/br> 沈昱一想,確實是這樣。他扯扯嘴角,笑了笑,說,“好吧,我送你回客棧?!?/br> 沈昱將徐時錦送到客棧前,低頭,拂開額發,在她額上親了下。 沈昱說,“小錦,再見?!?/br> 徐時錦點頭,“再見,沈小昱?!?/br> 他走出很遠,回頭,看到徐姑娘仍站在樓下看著他的背影。他向她看著,移開眼,垂下了目光。 風吹衣飛,徐時錦望著沈昱離去,他站在暗影中,似滿心溫柔,又似渾不在意。他在她視線中一點點消失。徐時錦喃喃自語,“再見了,沈小昱?!?/br> 再見了,她愛的少年。 她才得到他,她就又要離開他。 心心念念,也就這樣了。 …… 徐時錦進了客棧,趴在柜臺上的掌柜打個哈欠,瞇眼問,“姑娘,剛門口那個,是你的情郎?” “對啊?!毙鞎r錦笑一下。 “那敢情好啊,”掌柜再打哈欠,“他什么時候來接你走???” “他不接我走,”徐時錦說,“我明天就要走了?!?/br> ??! 這話一出,掌柜的瞌睡蟲一下子被趕跑。他看著徐時錦的目光很糾結,怕自己提起了姑娘的傷心事。見姑娘表情淡淡的,沒有要死要活,他才試著安慰,“沒事,天涯何處無芳草呢?!?/br> 徐時錦再笑一下。 掌柜見這姑娘脾氣是真好,送油燈給她上樓時,又好奇八卦問,“你為什么要走?是不是他家人,不接受你???”一般男女之間的事,不外乎這么幾個原因。 “算是吧?!毙鞎r錦說,慢條斯理,“但不僅如此。我們身份不相配,他有他要擔的責任,我又快死了,配不上他?!?/br> 啊…… 掌柜看這姑娘笑得溫和,平靜得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一樣。他怔怔盯著姑娘舉燈上樓,卻再沒有八卦的興致了。 沈昱再來到客棧時,掌柜說那位姑娘大早上已經退房,留了封信給他。 她走了,除了一封告別信,干干凈凈,什么都沒有留給他。 通常情況下,一方離別,另一方總是難以置信,大吼大叫,哭泣崩潰,發泄著失去的痛苦。掌柜吩咐小二嚴正以待,唯恐這個青年發瘋,把客棧鬧得雞飛狗跳。但是這個蒼白的青年,只是慢慢收了信,低聲說句謝,就轉身走出了客棧。 事情沒有如掌柜所料想的那樣,展開一樁戲劇。 但青年走入陽光下的背影,明明清朗安和,卻透出幾點蕭索萎靡之意。 掌柜再想起昨晚,昏暗燈火下,徐姑娘舉著燈,上樓的背影。她的安靜和溫柔,悲傷與無奈,和這個青年,是何等的相似。 掌柜一時,也覺得無趣。 一切如徐時錦想的那樣。 他們的人生,回到本該有的位置上。她覺得她是追不上他,沒法再介入他的生命了。大家都說為了沈昱好,徐時錦還是不要再打擾他了。徐時錦虛弱地笑一笑,面對那些真正關心沈小昱的人,她什么也不用說。但之后如何,卻也得看天命。 如果有一天,她能好起來,能站到和沈小昱一樣的地方?;蛘呱蛐£拍芙鉀Q好一切麻煩,來找她。如果真的有那一天…… 離開鄴京的徐時錦搖搖頭,在晃動的馬車中,閉上了眼。 她如今,真的不適合想那些風花雪月。 她還是想一想,如何能讓自己活下去,不要突然猝死吧。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 徐時錦離開鄴京的那天,也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定北侯府的老侯爺吊著那口氣,卻也在今天下午,神志有些不清。 因為太子謀反,廣平王府叛國之事,定北侯府的日子,最近也不太平。侯爺在府上,嘴里已經急得起了一圈水泡。誰讓這謀反的人,都和他們家有些沾親帶故呢?陛下脾氣寬和,很多年沒有大發雷霆,但這次是真的發火。和這事稍微沾點關系的人家,全都差得徹底。定北侯府何止脫了一層皮,十層皮都快脫了……府上人現在一見到錦衣衛,就開始腿軟。 怎么能不害怕呢? 陸家已經滿門抄斬,關系遠的,也被發配邊關,永世為奴。按說世家被弄成這樣,兔死狐悲,別的世家大族未必愿意。但有徐家帶頭,又有謀反叛國之罪在上面壓著,再加上這些年陸家的氣數確實不太好,太子逼宮時,殺了不少大臣。新朝選任平民當官的風俗,還沒有完全得到推廣。在世家和皇家百年多的拉鋸戰中,至少現在,朝中當官的人,半數以上都是名門世家出身的。所以太子逼宮殺了不少世家的人,這是犯了眾怒。鄴京的世家,都在此事中損失慘重。恨太子恨得牙疼,太子已死,大家就把陸家也恨上了。 就算陛下不下令,大家也要想辦法把陸家弄垮。如今陸家從鄴京消失,正符合鄴京世家的要求。 由此,定北侯府作為國舅家,這些天真是門都不敢出了。他們自家知道自家沒有參與謀反,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你們作為國舅家,太子和廣平王府都反了,你們家卻沒反,逗我呢? 定北侯府真是快哭了。 只能每天戰戰兢兢的,看錦衣衛都快把侯府當成府司來辦案了,他們為了表明自家的清白,連辯都不敢辯,只好任大家各種挑毛病,各種查。 也許被全家頭頂籠罩的那股黑云影響,老侯爺的病一下子重了。整個侯府的人都慌了,全家人哭哭啼啼地涌到老侯爺院子里,在侯爺的帶領下,給老侯爺磕頭。 他們不能不傷心。老侯爺要是去了,陛下更是放開手腳,真要整治他們的話,侯爺這個爵位丟了不提,恐怕一家人都要有難了。 “爹,您振作點,太醫馬上就來了……”和妻子跪在父親床前,侯爺眼睛通紅,哽咽不住。原本是擔心老侯爺去后自家的命運,可見到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老人,他是真的傷心起來。 “哎,不要難過,人一輩子,不都這樣嘛?!崩虾顮數糁鴼?,慢吞吞說。 侯夫人眼中也噙了淚,看來父親是真的不行了。之前連話都沒法完整地說,大勢將去,回光返照,反而精神了很多。還能靠著枕頭,跟他們說話。以前對老侯爺有很多不滿,可是這么多年,一家子都過來了。臨到頭,誰不傷感? 老侯爺咳嗽著,“我走后,你們好好過日子……別……別再想那些有的沒的……年代不一樣了……人……人要知足……” “孩兒知道了?!焙顮斂薜?。 老侯爺目光望著屋子一圈人,懷念感嘆之意,皆在眼中過去。這一生,他為了這一大家子,cao了一輩子心。cao了一輩子心,到頭來,侯府也沒有過得多風光。雖說大局如是,到底很覺得挫敗。 “爹,是孩兒不孝。當日廣平王要害您之際,孩兒鬼迷心竅,沒有立即回復,才害得您……害得您……爹你原諒孩兒吧!”侯爺痛哭流涕。 侯夫人臉色一變,趕緊暗示把旁的人帶出去,可別聽到了不該聽的話。 老侯爺嘆口氣,搖搖頭,“一切都是命……都是命……當年你meimei去的時候,我沒有……也許……這正是報應……” 是報應吧。 大家都有虧心事,報到頭上,誰也別怨。 在這些日子,老侯爺想的越來越清楚。他以前,總想著為侯府留點什么。但重病后,才覺得那些都沒用。風云變動,誰又能永遠不低頭,沒有受挫折的時候呢? 他絮絮叨叨地跟兒子兒媳婦們說著話,囑咐他們要低調,好好經營王府。不要把爵位給弄丟了,不要給祖先們丟臉。又一個個地接見他們,說些私密的話。有的人感動,有的人后悔,也有的人不以為然,甚至還有的人眼有喜意。 所有反應,都落在老侯爺的眼中。但不管他們是悲是喜,老侯爺都無能為力了。 他嘆口氣,“你們……好自為之吧?!?/br> 小輩們低著頭,喏喏稱是。 太醫才黃昏時趕來,聽說老侯爺病重,陛下把太醫院的院首都派了過來。這個訊號也很重要,大臣們得到消息,各有想法:陛下這是什么意思?是想留著侯府呢,還是僅僅是看在老侯爺面子上,才派去院首? 無論如何,眾太醫想盡辦法,也沒有讓老侯爺的情況好轉。 到最后,藥已經灌不進去,老侯爺的眼睛渾濁,氣息微弱??伤劬λ浪蓝⒅宽?,喘得厲害,但那口氣,卻是不肯咽下去。 “爹,”侯爺再次進屋跪下,在地上重重磕頭,“您安心去吧!” 侯夫人提醒,“爹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跟在她身后抹眼淚的二房夫人一下子想到,“爹平時最疼阿泠……大嫂,咱們該請阿泠過來,見爹最后一面的!” 眾人也才驚醒,是啊,老侯爺在后半生中,把重心完全放到了阿泠身上。結果他病逝之際,卻見不到最疼愛的小輩。他那口氣,可是為阿泠吊著啊。 “回姑娘,”幾人說話間,面面相覷之余,聽到廊下小廝匯報的聲音,“小的去公主府上請公主了。但是守門的說,傍晚時,沈大人和公主一同回沈家用晚膳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br> 年輕姑娘恨道,“那你們不會再去沈家請人???!” “誰在回話?”侯夫人出門看。 見廊下站著的,竟是她的小女兒張繡。 張繡轉頭跟她說,“聽說祖父不好了,我就讓人去找表姐……可誰知道她不在呢!” “公主和沈大人回沈家去了?”一個婦人皺眉,“沈家離咱們家,有些遠啊……” 侯夫人又回屋看了眼不肯閉目的老侯爺,她可不愿自己身上擔上不孝的罪名,咬牙下令,“騎最快的馬,去沈家!務必把公主請過來!” 膽戰心驚,望眼欲穿,侯府一夜長明,太醫時不時進去看老侯爺的情況,侯爺和侯夫人也不停去看。都怕到了這一步,仍然等不來人。 不知道過了多久,聽到小廝們飛快跑來的腳步聲,連聲道,“來了!來了!公主來了!” “閉嘴!”侯夫人怒氣沖沖地瞪眼過來。這是什么時候,還容人喧嘩? 腳步聲再來,一眾人,果然見到裹著披風而來的姑娘。 不光是劉泠,還有沈宴。 沈宴著常服,也沒有負責查侯府的案子。但眾人都知道,關乎這一切,絕不可能和沈宴毫無關系?,F在見到沈宴,侯爺一陣子氣,簡直想喊人把他請出去。但他硬著壓著火,眼睜睜看沈宴陪妻子一同進屋,去看老侯爺。 “爺爺!”劉泠已經掉了一路的眼淚,進屋到床前,跪下去,眼淚又開始掉。 她顫巍巍地伸手,握住老侯爺枯如柴的手。用力地握住,才讓老侯爺轉頭,渾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劉泠剛從寒夜中來,一身的冷氣,臉色也白無血色。她的眼淚掛在腮幫上,面容慘淡憔悴,還有些恍惚。 老侯爺的眼睛盯著她。他張嘴,可經過了這么久,他已經說不出話了。 一對爺孫,便這樣相顧無言,雙雙落淚。 兩人面對面落淚,無聲地流淚。流淚后面跪著的一屋子人,也凄凄切切地哽咽著,哭了起來。 老侯爺落著淚,想到了許多過往。幼年的阿泠,少年的阿泠,還有嫁人的阿泠……那個倔強的小姑娘,一天天長大,卻一樣的孤獨。 他目光移到扶著妻子的青年身上,才略略有了滿意之情。 他想,當年的事,侯府沒有為阿泠做主,差點害死這個小姑娘。他對不起阿泠,但他做的最對的事,就是點頭同意,讓阿泠嫁給了沈宴。他想這世上,有個人如他一樣,好好愛阿泠。 那個青年比他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