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
四太太張了張嘴,硬道:“怎了,我這個做長輩的還一句說不得你!” 大老太爺終于有些看不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老四家的,你是長輩,大呼小叫的成甚么樣子!老四!” 四老爺咳了一聲,說:“坐下好好說,都是一家人?!?/br> 四太太喘了口氣,明顯不怎么怕大老太爺,只是被裴云錚盯得有些沒底氣,便忽地一轉臉沖著明玥道:“哼,旁的不說,便是你不悌手足這一條傳出去也不好聽!侄媳婦是世家貴女,應是最知禮,你倒說說,是不是這么個話?!” 明玥先前看她被裴云錚問得心虛往自己這瞟,便覺這四太太要扯上她說話,果不其然。 她心下不禁暗罵:我今兒是頭一天進門,事情還沒搞清楚你就給我挖坑,這也忒不厚道了! 裴云錚在旁邊微微蹙眉,氣四太太將明玥扯了進來,一時要說話,卻見明玥已盈盈站起,端正地福了個身,徐徐道: “幼時祖父曾教我們讀過一篇《為兄者》,里頭有一則坊間實事,是說一家里父母、親族早亡,兄長帶著meimei和投奔而來的堂弟相依為命。兄長疼惜弟妹年幼,白日里自己下田干活累個半死,晚上還要做短工到半夜,為的便是meimei與堂弟能同旁人一般餐餐有rou、穿上件綢衣。漸漸地,堂弟、meimei都大了,可是哥哥看著他們被養得白嫩的手指卻更舍不得他們受一定點兒苦,寧肯自己啃著窩頭累出一身病,卻也要弟弟meimei錦衣玉食。 七、八年里俱是如此,坊里上下,無不夸贊,因而舉了孝廉,不但舉了管,朝廷還特賜了“兄長之風”的牌匾?!?/br> 聽到此處,四太太立時忍不住拍手笑了聲,掃著眾人酸刻道:“這才該是兄長之道!侄媳婦果然是世家出身,見地果然不凡?!?/br> 席間眾人臉色各異,卻都沒有出聲,裴云錚挑了挑眉,身子后靠,靜靜瞧著明玥的側臉,只聽明玥的聲音帶了隱隱的笑意又續道:“只是,這長兄的身子因常年勞累已是積勞成疾,舉官不足一月便故去了。剩下那堂弟與meimei孤苦無依?!?/br> 這時,一旁的裴云暄忽輕嘆了一句:“好在弟弟meimei也已成人,沒了兄長也能活下去?!?/br> 明玥卻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按說是如此,然而那長兄在時太過疼惜弟弟和meimei,meimei是姑娘家,原該多疼一些的,可那堂弟卻也疼惜的不得了。長兄一去,家里本就不富裕,可弟弟過關了好日子,卻無論如何也不肯下田勞作,只如平日一樣吃香喝辣,家中不多的積蓄很快便被他揮霍沒了。他受不了苦,便打了歪主意,賭上了錢,不但將最后一點銀錢輸光了,還被賭房斷了兩根手指?!?/br> 四太太面色一變,明玥卻偏又看著她說:“后來呢,他將主意打到了堂妹僅剩的一點兒傍身銀子上,堂妹不肯給,他一怒之下,竟殺人取財。最后,終至牢獄,被砍了頭?!?/br> 這下不僅四太太,連四老太爺和裴云墨也稍變了臉色。 然而,明玥還沒有說完:“及至這個時候,人們卻又反過來大罵那兄長,說若不是他那般疼護,那弟弟何以連求生之道都不會,最后竟至斯田地?因這,朝廷不但收回了賜的牌匾,還命縣里將此事傳習,已警后人。當日讀過此篇,祖父便曾教導,可見兄長之義,非在一時一事,更不在偏溺?!?/br> ——她這話不客氣地說就是在說四太太,裴云錚這是為著你兒子好,別不識好歹。 一時說完,堂上竟是無聲,片刻,大老太爺先行撫掌道:“不錯,這才是正理!” 他一說完,裴云暄與裴云巖也當即笑了,暄大嫂子在一旁道:“弟妹說得真好,這兄長當真不好當??!” 明玥沖她笑了笑,心里猜著四太太能到裴云錚這來耍無賴,恐在他們大老太爺府里也鬧騰過,裴云暄和裴云巖沒幫忙自有緣故,她在這里索性將他們拉到裴云錚一邊,一塊連夸帶訴苦,暄大嫂子這話是承了這個情。 明玥微送一口氣,偏頭看裴云錚,裴云錚卻低下頭喝茶,不過明玥看見他嘴角輕輕勾了勾。 只是四老爺一家臉色著實難看。 大老太爺便摸摸胡子挑眉道:“墨哥兒沒習過武,進到軍營里定然呆不慣,你們也該讓他到外頭自己個兒歷練兩年?!?/br> 先前沒說話的裴云巖這時便起身到裴云墨胸前拍了兩下,直把裴云墨拍得兩個趔趄,說:“六弟,你這身板不成啊,得多練練,否則傷個一回半回,身上戳上幾個窟窿或是受個幾刀怕就不成嘍?!?/br> 這里除了明玥,旁人大抵都知曉墨哥兒的德行,那是個見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主,唯一愛做的便是與丫頭們鉆營調笑。肚子里沒墨水,先前還非得讓裴云暄給他在工部謀職,不成后四太太在大老太爺府里也鬧了一通,且自小到大,裴云墨沒少打著幾個堂兄的名頭在外頭瞎混,當真都是避而遠之。 這還沒算當初聽聞裴云錚“葬身”高麗時四房里做的事。 墨哥兒聽他這么一說,眼里也有些懼色,四太太便伸指指著裴云暄幾個,作勢要哭,卻又一時說不出話來,一張臉憋成了豬肝色,恨恨咬牙。 ☆、第153章 一時眾人都瞧著四太太,帶著些許防備的意味,也恐她不管不顧地撒起潑來,到底這么多小輩在場,鬧起來不好看。 大太太便作勢瞪了小兒子一眼,嗔道:“巖哥兒,休要嚇唬你六弟?!?/br> 裴云巖卻是挑著兩道濃眉,道:“我可不是唬人,受些傷也還是輕的,去歲五哥中了毒箭,沒差差斷了一條膀子?后不也是生生剜掉塊rou,刮了骨才算保住這手臂?六弟不信可瞧瞧,那碗大的疤定還在呢!更甭說那些戰死沙場的,多半的全尸都沒落一個,不說旁的,遼河的水至今還是血紅血紅的,你隨便一撈,便能撈出腐了的斷胳膊斷腿兒來!還有當初浩哥兒……”裴云巖說到這里猛地頓住,他和好幾人同時看了裴云錚一眼,見他笑了笑示意無妨這才放心。 女眷們后面沒太聽清,光前話都有點兒受不住,暄大嫂子擺手道:“呀呀,快莫要說了,聽著都夠心驚的,姑娘們的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br> 裴云巖便攤攤手,徑自坐回自個兒座上。 暄大嫂子看看明玥說:“我瞧著還得是五弟妹,剛剛聽了這些也像是不怕的,比咱們強?!?/br> 明玥正在想巖哥兒方才所說裴云錚受傷一事,她倒不曾知曉,也不知真假,昨晚……她自沒好意思往他身上看,這會兒聽了暄大嫂子的話便稍稍垂眸說:“嫂子頑笑了,我聽著自也是驚心的。只是我家里四哥也是從武,每次回府身上總有些傷處,有一回堪堪傷在了心口,著實驚險得很,虧得他自幼習武體格好些,這才扛過去了,卻也是養了大半年才緩過來?!?/br> 裴云墨原本聽了巖哥兒的話就已有些心涼,如今再聽明玥一說,立時虛虛地退回到座位上,苦著臉叫了一聲:“娘!” 知子莫若母,四太太一聽他這聲便曉得他這是被唬得怕了。實際上裴云墨自個兒也不是十分情愿到軍中謀職,他還嫌這去處又苦又累,更無丫頭在身旁伺候,只是他文墨不成,偷偷跟著人做生意又被坑進去不少錢,現四老爺不敢叫他胡亂折騰了這才想到裴云錚這處做個參將,想狐假虎威地混蕩日子罷了。 可要讓他上前殺敵,那是打死他也不干的。 四太太一瞧也是又氣又心疼,恨不能將兒子抱在懷里拍拍哄哄,但是一瞧堂上眾人神色,又不禁憋了一口氣,酸酸道:“這可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裴家的種,從前里老爺子就偏著云哥兒,現如今你們還偏著?!?/br> ——她嘴里的“老爺子”說的是裴云錚等人已故的祖父。 裴云錚攸地抬頭看她,眼神略有些冷,四太太竟有些怕,忙偏過頭去。 大老太爺已重重一墩茶盞,肅容對四老太爺道:“如此不敬的話也敢說!老四!” 四老太爺也皺了眉,斥道:“行了!今兒是甚么日子,好好地坐著吧?!?/br> 四太太臉上一臊,有些掛不住,立時揪著帕子擠出星星點點的淚花來,“這里哪還有我坐的地方!我也不在這礙眼,且自去了罷!”說著,竟是一扭身直接出了正堂。 明玥微微意外,不由看了裴云錚一眼,裴云錚朝她輕輕搖頭,示意不必理會。 不過今兒到底是他們認親,不好叫四太太獨個去了,裴夫人便咳了一聲說:“這孩子們說話呢,四太太怎還真惱了。姝兒,你快去看看,莫叫你四嬸娘生氣了,午飯的時辰都過了,咱們在里頭等著她呢?!?/br> 裴殊應了一聲要去,裴婉咬著唇過來:“姝jiejie,我同你一并去?!?/br> 大太太示意暄哥兒媳婦:“你也去勸勸,甚么日子呢還鬧氣?!?/br> 暄哥兒媳婦笑了一下說:“娘和三嬸放心罷,四嬸娘又不是那等小氣的,不過話趕話說急了,還能真作了氣不成,我這便去將四嬸尋回來?!闭f著,領著裴姝和滿臉通紅的裴婉去了。 鬧了這一番已過午時,裴夫人吩咐立即擺飯,女眷們都到里廂去。 裴云錚起身后極快地握了下明玥的手指,低聲說:“等下四嬸再回來,你莫理她就是,你……好好吃飯?!?/br> 明玥微微臉紅,后面巖哥兒媳婦也不禁抿嘴笑了,過來挽了她說:“五弟妹隨我來吧?!?/br> 裴云錚沖她略點了下頭,明玥恐婆母等,忙往裴夫人身邊去了。 到了里廂沒坐多大會兒,果見四太太跟著暄哥兒媳婦和裴姝回來了,她自己也不覺得發訕,只跟個沒事兒人似的坐下說笑,不過沒法子再提墨哥兒的事了。 ——明玥覺得自己又見識到了臉皮的新厚度。 女眷們也吃了幾盅酒,四太太倒自己和明玥熱絡起來,明玥聽她拐著彎兒的打聽鄭家眾人的差事,明玥便只大略應了一兩句,又說自己成日在閨中,不甚懂這些。然四太太卻又契而不舍地將話繞到鄧家,打聽起鄧文禎和公主來,最后竟還問到鄧素素可定親了? 明玥心中警鈴大作,笑答道:“四嬸是個熱心腸,我先替表姐謝過。不過表姐的親事大體已定了,到時她成親四嬸若是得閑,可來喝杯喜酒?!?/br> 四太太聽出了她話里明顯的客氣疏離,討了個沒趣兒,不由暗自撇嘴,心下大罵明玥油鹽不進,卻又無法,只好挪到一旁看著正端上桌的魚翅羹發狠。 裴夫人悄悄拍了拍明玥的手,叫琳瑯親自動手給明玥盛一碗。 琳瑯短暫地頓了下,裴姝瞟她一眼,琳瑯咬咬唇低頭,忙上前伺候。 這頓飯吃了挺久,直至未時末才完,眾人離開時暄大嫂子拉著明玥的手說:“咱們兩府離得不甚遠,往后五弟妹要常來才好?!泵鳙h笑著應了。 四老太爺一家和二房的裴云奉就暫且歇在裴府,裴云錚盯了墨哥兒兩眼,墨哥兒想起明玥和裴云巖的話有些發怵,依著這位五嫂嫂先前話里的意思,裴云錚是斷不可能允他胡鬧、偏護著他的,若是只叫他自己留下……裴云墨膽子一慫,朝四太太咧嘴道:“五哥新婚,我還是先不在這礙、礙著,過陣子再來罷?!?/br> 四太太拉著臉沒說話,裴云錚也沒說話,四老太爺只好在一旁干笑兩聲自己給兒子找了個臺階下:“你早該想到這個,你五哥才成婚,還有的忙?!?/br> 今兒一直沒說幾句話的裴云奉便也開口笑了下:“呆了幾日,明兒也該回洛陽了?!?/br> 裴夫人聞言也沒多留,只吩咐該打點的都仔細些。 等他們一走裴夫人也乏了,拉著明玥說了會兒話便笑道:“新婚三日無大小,這幾日也不必拘著禮的晨昏定省,若想熱鬧了便到我這來用飯,不必太早,我這里飯晩,晚上也不必再折騰一趟?!?/br> 明玥乖巧道:“都聽娘的?!?/br> 裴夫人拍拍她,“都回去歇歇,連著兩天都累得夠嗆?!?/br> 明玥應了一聲,端端正正福禮,琳瑯看了看裴夫人道:“太夫人,可用我跟著過去伺候?或是再撥幾個人過去?二爺院子里服侍的都是些半大的丫頭,怕不懂事,二夫人用不慣?!?/br> 太夫人沉吟了下,裴云錚卻已簡單開口:“不用”。 頓了頓,又看一眼明玥,重復一遍:“不用?!?/br> 明玥心說我聽見了“不用”,可你到底不用哪個呀?見太夫人也正探詢的看著她,只好笑道:“我昨兒進門倒還沒來得及細瞧院里的婆子丫頭,不過見她們雖小卻都是頗機靈的,況且還有春草和春燕兩個在,若是有什么,我帶的幾個丫頭也可先幫襯一二。等過些天二爺再瞧瞧,倘要使人,我再同娘說?” 她這話直接將琳瑯帶了過去,全部歸為是否要再添置人手一事,太夫人略了一眼,點頭:“到時若還要甚么再跟娘說?!?/br> 明玥謝過,又站了片刻幫著服侍太夫人躺下才與裴云錚一塊退了出來。 路上暖風習習,兩人散步般走了許久,快到院子時裴云錚忽而腳下一頓,轉過身來輕輕嘆息:“今日叫你見笑了?!?/br> 明玥知道他是在說四房的事,便搖搖頭,盡量將語氣放平淡說:“親戚里外,也是平常的。只是我今兒可也魯莽了些?” “不”,裴云錚看著她,“你很好?!?/br> 片刻又說:“母親也很高興,我瞧出來了?!?/br> 明玥眼睛一彎笑了,暈出兩個小梨渦,裴云錚不禁用食指在她臉頰上輕刮,心里也輕快起來,“你可是還有旁的要問?” 明玥微低了頭,只剩半輪的夕陽照得她小臉兒發紅,她瞅著前面的院子說:“回去再問?!?/br> 方才吃了不少酒,嗓子發干,口渴。 裴云錚卻驀地笑了,牽起她的小爪子大步往回走,急切切的,一進門便吩咐人抬水沐浴,明玥詫道:“晚些還要用飯,二爺是方才喝了酒身上難受?” “嗯”,裴云錚低低道:“難受?!?/br> 等喝了幾口醒酒湯,裴云錚將人都轟出去的時候明玥才明白這廝到底是怎么“難受”…… 明玥看著晃動的水波被折騰地有氣無力,心里大罵這頭三日哪里是新婦最大,她明明就是被壓榨的好么! 等被裴云錚抱出來時外面的天都已黑了,“餓不餓?”裴云錚給她裹了層薄被,蹭著明玥的頭發問。 明玥整個腦袋埋在被子里,已經沒力氣和他說話了。 裴云錚摟著她躺了片刻,吩咐人備飯,他們方才大半吃的是酒,飯用的不多,這會兒肚子里已有些空。 春草、春燕在外頭聞言忙去了,邱養娘和紅蘭進來服侍,一開門便是一股靡靡的香氣撲面,邱養娘心里頭哎喲了一聲再一看明玥那手足無力的樣兒,不由嗔怪地看了裴云錚一眼,裴云錚精神抖擻,卻也禁不住有些臉紅。 晚飯是熱騰騰的雞絲面,配了油餅和六樣可口小菜,明玥吃的小肚皮滾圓,這才算是恢復了些氣力。 裴云錚穿了件暗紅色的交領深衣,隨意地半靠在長塌一側,燭光柔和,斂去了他的銳氣,卻灑出幾分風流之姿,他拍拍身前,示意明玥過來。 明玥顧忌他先前那一場,駑著鼻子緩慢搖頭,裴云錚失笑,也不勉強,一手支著腦袋看她:“要問甚么?” 明玥想了想,有些好奇地說:“暄哥兒、巖哥兒,按理二爺……” “按理該稱錚哥兒?”裴云錚幫她接下話來,不過似是沒想到她先說這個,停頓了片刻方續道:“我上頭還有一位嫡親的長兄……你今早在祠堂里見著了?!?/br> 明玥輕輕點頭,她今早看到裴父的牌位下還有一位書裴門云浩之位時實有些意外,不想裴云錚原還有個哥哥的。 “他名取了浩字,是祖父愿他能秉一身浩然正氣?!迸嵩棋P換了個姿勢,雙手枕在腦后看著房頂,似乎回想起幼年之事,徐徐說:“實則我幼時是極不喜習武的,只愛文章,但祖父和父親都是武將,便說將門焉能出手無縛雞之力的酸士?因而總迫著我習武。我那時方七、八歲,哪懂那許多,便喊叫著哥哥也能繼承門戶!又愛習武,便叫他將來接替了父親便好,作甚非要逼迫于我? 當日大哥聽聞,并未說甚么,回去便將我叫到院中,肅容問我可是當真愛做文章?我自氣啾啾地應“是”,大哥便叫我背一篇來聽聽,我背完,大哥便笑著說,成,你自安心讀文章,大哥進行伍,連你的份兒一并,殺敵立功。日后你若能高中狀元,我裴家里一文一武,祖父和爹娘自是更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