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哎哎,在這!阮小二!”許令杰被兩三個隨從舉著,比人群高出一截死命揮手。 阮子雅樂了聲,往明玥這里瞧一眼,明玥正聽見許令杰的喊話,又看他回頭,亂糟糟的腦子里驀地想起來,——這人是阮家二公子!她在長安見過一次! 可是……聽鄭澤瑞說,他不已在去年葬身高句麗了么?那那那自己身后的又是誰???明玥一陣兒發毛,僵著身子一時竟沒敢動。 身后的人全不知她所想,一眼盯見許令杰,迅速攬著明玥的肩膀微微一讓,另一手握著一桿銀槍往右側伸出,遞到許令杰跟前,許令杰跟個猴子似的扒住銀槍,踩著人群的肩膀和腦袋被蕩了過來。 眾人:“……” 許令杰被阮子雅伸手一接,飛身跨坐在馬上,嘴里猶自喊道:“云錚,你在哪里揀了個小乞丐?你乞丐都揀了也不救我!哎,不對吧……” 明玥:“……”裴、云、錚? 阮子雅不管他的叫喚,一見他上馬,立即將手里另一截炮仗點了往人群中扔,另一手抓了把散碎銀子朝相反的方向撇,大叫:“揀錢啦!” 人群兩邊一躲,讓出很窄的一小段路,阮子雅和裴云錚立即同時一夾馬腹,裴云錚手中的銀槍舉起挽了個花,在人群的叫喊與注視中猛地往右前方一擲,銀槍入地幾寸,嗡嗡震顫,似乎隨時能刺到他們喉前,周圍的嘈雜聲立減,一時沒人敢越過銀槍上前。 他們走過這一段路,馬速漸快,裴云錚隨手撥了槍,阮子雅又扔出一截炮仗,銀槍再擲,如此三次,前面的人群已然緩緩讓出了一條路。 明玥吸了口氣,抬頭看天,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她覺著自己應該不是撞鬼了。 可如此,她心里卻升出一股無名火來,當初若非是裴云錚在大昭寺喬裝刺客傷了常令韜,常家何以將這筆賬記在了鄭澤瑞頭上?何以有鄭佑誠被誣告一事?常家又何以死盯著鄭家不放?!常家是劊子手,裴云錚也不是毫無關系! 明玥想到這里,心中忿滿,在馬上攸地轉身,她蓬頭垢面,衣衫滿塵,眼神兇狠的看向身后之人。 一看之下明玥怔了怔,眼前的人一身墨藍色錦繡胡服,神情漠然冷肅,鼻子、眼睛都是她見過的,可感覺……又都不是她見過的?!@人是裴云錚,卻又不是裴云錚。不,應該說,不再是從前她印象中的裴云錚。 明玥憋著口氣胸前起伏,這乍然一見,人聲嘈雜中,倒不知該說句什么合適,裴云錚目光沉沉,張嘴說了句:“鄭家meimei?!?/br> 他面上淡漠,可說話時卻感喉頭哽堵,這一句平平的問候說出來,竟只有口型,全沒半點兒聲音。他眼里看著明玥,心中恍如隔世。 明玥蹙眉,嗓子啞了?轉而一想,戰場兇殘,能自高句麗活著回來已是萬分不易,啞了嗓子比起丟了性命尚算小事,心里一默,平添了幾分感傷,便又木著臉轉回身來。 裴云錚也沒再說話,這半會子他們已快到城門前,洛陽城門緊閉,前面圍了幾層的兵士正拿著長矛阻止流民進城,許令杰回身大喊:“云錚!令牌!”隨即看了眼明玥又有些疑惑的撓頭:“咦?” 明玥別過頭,努力在人群里尋鄭澤昭的影子,然而人群烏泱泱的蜂擁著,哪里能找到。 一時裴云錚已扔了塊令牌出去,阮子雅接了令牌在前面喊了幾句話,明玥只顧著扭頭找人,眼見流民漸漸被擋在后面,明玥一回頭,她已跟著裴云錚等人過了士兵的圍擋,行到洛陽城下。 明玥一急道:“我不進洛陽,多謝裴表哥方才援手?!闭f著便要下馬。 前邊的許令杰緩過神,自馬上跳下來,在明玥馬前繞了半圈,忽地一捂嘴做了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鄭小七!我說怎的瞧著這般眼熟,原是你!可你作甚這副模樣?方才怎也不叫我?” 明玥頭疼欲裂,對著他干嘔了兩下。 許令杰:“……” 裴云錚立即給明玥拍了兩下背,自己也下了馬,蹙眉到許令杰跟前一把摘了他腰間的一個小荷包,荷包被擠的皺了吧唧的,好在沒掉,裴云錚聞了聞遞給明玥,里頭裝了寧神清腦的香草,明玥咬唇接過來聞了片刻,嘔吐之感總算稍減。 許令杰在一旁嘖嘖兩聲,阮子雅跑過來道:“我就瞧著你是鄭四郎的meimei,果然沒錯!” 明玥一張臉跟花貓似的,竟還能被只有一面之緣的人認出來,她自己也是自暴自棄了,便下馬統統施了個禮說:“阮公子好,你可是這幾日見過我四哥?” 阮子雅擺擺手,咧嘴道:“我自打高句麗回來后還沒見過你四哥呢,我如今的功夫,定是能贏過他的!” 頓了頓,又仰著下巴拍胸脯,“我不但功夫比他厲害,且是過目不忘、才高八斗、玉樹臨風,丁點兒也不比你四哥差??!” 許令杰在一旁咳嗽兩聲,做了個偷笑的表情。 明玥沒有心思太多說,只道:“阮公子才學過人四哥也是夸贊過的,只是諸位怎會在此?” 許令杰一哂:“你昏頭了吧?此地是洛陽,我們在此有何稀奇。倒是你,怎的也到這來了,還跟個小叫花兒似的,難道是聽聞了云錚平安歸來,前來探望不成?” 明玥看了裴云錚一眼,心道當真是昏頭了,——裴家就在洛陽,他們幾人在此的確平常。 心里想,嘴上卻不答許令杰的話,蹙著眉又問:“許家哥哥是打燕州來?怎的路上倒沒碰見?” 明玥聽許令杰的話似是不知鄭家出事,她與鄭澤昭如今逃亡在外,心下不禁防了一層。 許令杰被她一聲“許家哥哥”叫的眉開眼笑,喲了一聲樂道:“我是打燕州來的,不過走的應比你早些,期間碰見毅郡王耽擱了兩日,遂今兒才到。不過若早知道王爺是要到燕州去,我便晚幾日再來了?!?/br> 明玥聽了差點兒噴出一口血:“毅郡王去了燕州?甚時候的事?” 許令杰莫名其妙,“三日前吧,做甚這般大驚小怪?!?/br> 明玥心都涼了一半兒,徐璟去了燕州,不在雍州,那她與鄭澤昭豈不是白跑這一趟?她心急如焚,轉身便要去尋鄭澤昭,裴云錚一把拎住了她,“先進城吧?!?/br> 明玥瞪著眼睛:“你能說話?!” 裴云錚:“……” 他們正說著,打城門處過來一隊兵馬,明玥立即扭頭不動了,領頭之人瞧著十分恭敬,阮子雅見裴云錚瞟了他一眼,立即先將人攔了攔。 裴云錚一手牢牢扣著明玥,轉了個身,背對著阮子雅等人,深深看了明玥一眼,肯定的說:“貴府上有事?!?/br> 他并不是疑問,而是陳述,明玥聞言登時滿含戒備的退了半步,裴云錚心里一刺,輕聲道:“我不會害你的?!?/br> 明玥沒吱聲,審視地看著他,忽而覺得這一刻的裴云錚有點兒熟悉。 裴云錚往仍在推擠的流民里看一眼,“你眼下要尋人,不成?!?/br> “我的兩個丫頭被擠散了”,明玥道。 裴云錚點點頭,卻不容反駁的說:“進城,我以性命擔保你的安全。兩個時辰后,驅散一部分流民再帶你來找人?!?/br> 明玥皺眉瞪著他,不敢全然相信,同時,她的腿抽筋兒了。 對視片刻,裴云錚旋一轉身,手下一個巧勁兒,明玥往前張身,撲在了他半蹲下來的背上。 “我有個meimei恰前些天出了洛陽……要是不想被人瞧出來”,裴云錚背起她,“就埋著頭莫說話?!?/br> 明玥抽的一條腿動也不敢動,恨恨的盯著他的側臉,轉念想起這廝有潔癖,便用滿是臟污的臉使勁兒在他背上蹭了兩下。 ☆、第118章 洛陽城外流民集聚、混亂無章,一道厚厚的城門之后,卻是八街九陌,車馬如龍。 明玥一臉暴躁的被裴云錚背到馬上,隨他進了洛陽城,過城門時她特意留心看了看,并沒有瞧見通緝她和鄭澤昭的布告。 明玥回頭冷笑著瞪了裴云錚一眼,裴云錚抿著唇,抬手在她亂蓬蓬的頭上輕輕拍了拍,說:“小妹,莫要鬧脾氣了?!?/br> 許令杰和阮子雅同時扭頭看了明玥一眼,自進了城,這自戀二人組便跟換了個人似的,目光深沉,一臉嚴肅,明玥面無表情的默了默,偏開頭低低“嗯”了一聲。 先前在城外要上前與裴云掙說話的那人便跟在后面抱拳道:“知道裴都尉到了,城守大人正等著呢?!?/br> 裴云錚冷著一張臉勒馬側身,瞇著眼睛掃了說話之人一眼,那漢子稍稍退了半步,阮子雅在一旁揚著下巴冷哼道:“裴大人今兒是回府,按旨意,后個兒才上職!” “是”,那人擦了擦汗,顯然是識得阮子雅,也知曉阮家的聲望,因而并不敢有所怠慢,為難的說:“屬下也知裴都尉剛進城還未曾入得家門便來請是不近情理,可是幾位方才也看到了,城外的流民實在太多,城守大人也是急著商量出個對策,這才讓屬下一見了裴都尉的令牌便立即請過去,還請幾位見諒?!?/br> “哈”,阮子雅笑了聲,“甚時候處置流民也是都尉之責了?咱們這一路,是起巡查之責,與州郡的守兵都不相干?!?/br> “這個、這個……”這漢子本就是不善言辭,其實細較起來,每三處州地都有一路都尉所領的衛軍,這十二路衛軍直接受皇帝指派,首領都尉雖只有從四品,但手握天憲,對其所巡查的州郡官員皆有監察之權,同時,也有協助之責。 因而如眼下城外的流民之事,也不能說與裴云錚毫無關系,但阮子雅一向霸王慣了,說話又自帶一股氣勢,直將這人給噎的一句話也說不上來,領著一隊人杵了半晌才道:”除了城外的流民,我們大人還另有要事與裴都尉相商,裴都尉回府稍事歇息后,還請與我們大人見一見?!?/br> 阮子雅哼哼兩聲,翻了個白眼,這洛陽城守是最后半年的任期,萬事不想擔責,見裴云錚年輕,又是新得的都尉之職,自然想著法子要他出頭。 裴云錚淡漠的看了那漢子一眼,倒沒多說,只轉身打馬,邊走邊道:“晚些我自會過去?!?/br> 那漢子悻悻的,只好先去回話。 幾人一路到了裴府,明玥心里著急,不禁道:“裴表哥說了兩個時辰后帶我去找人?!?/br> 裴云錚看看她,點頭說:“你與東原在府里稍等,我見過母親后需得出府一趟,眼下流民擁堵,丫頭們沒找到你之前,應不會離開洛陽城外?!?/br> 明玥想了想道:“要讓流民分散也不難?!?/br> 許令杰咋呼:“你有法子?” 明玥道:“也是一時之法,解眼下之困罷了。流民求的是個餓不死的保障,城里城外的,只要洛陽城眼下無人攻打,他們倒是無所謂?!?/br> 說著,將法子說了。 阮子雅聽完訝道:“咦?怎和云錚說的八九不離十,你兩個是不是商量過了?” 明玥笑笑:“一時心急,明玥賣弄了,這些幾位自比我一個閨閣女子懂?!?/br> 裴云錚搖頭:“表妹想得比我細致的多?!?/br> 說罷稍頓了下,轉而有點兒不自然的道:“只是眼下委屈七表妹,頭一次到裴家便這般……” 明玥知曉他的意思,她正巴不得不要去驚動裴夫人,否則縱使今日無事,但人多口雜,難免不出麻煩,遂擺手道:“裴表哥毋需說這話,今日是我冒昧打擾了,不便去給夫人見禮,日后若有機會,定得請夫人見諒?!?/br> 裴云錚略微頷首,深深看她一眼,也不多說旁的,出來與一個老嫫嫫交代幾句便立即去見過裴夫人,之后未做耽擱,讓許令杰留在裴府,自己則與阮子雅前往城守府。 路上阮子雅便道:“我瞧著這位朱大人也未必有甚么要事,眼下他最大的事便是城外的流民了,八成是既不敢放人進城又恐流民在外生事,如今把咱們叫了去,說得好聽,是與你商量,到時若是有事,準得一股腦兒推在你身上?!?/br> 裴云錚挑眉笑了笑,說:“不然他如何這般著急,自是恐天黑了城門還不開,流民鬧事?!?/br> “既然知曉,你怎的還這般送上門去?”阮子雅懶懶道:“再者說,咱們的三千兵馬明日才到,即便要出兵鎮壓,也得是他們守城的兵馬。咱們在高句麗是打尸體堆里爬出來的,跟野人似的熬了一年回來,可不是耍這些花架子?!?/br> “將流民關在城外不是辦法”,裴云錚道:“要么放人進城,要么給他們尋個旁的去處?!?/br> “我知道了!”阮子雅一拍大腿,“這廝是想讓咱們自反軍手里攻回一個縣吧?” 裴云錚笑了:“聰明”。 “嘿”,阮子雅摸著下巴,“這算盤打的響??!可我怎地想試試呢?” “有你試的機會”,裴云錚道:“葛三哥這幾日大抵也會帶人路過此地?!?/br> “他的傷好了?”阮子雅咧嘴,“他來也就罷了,他meimei可千萬莫跟著?!?/br> 想了想,又忽然湊過來小聲說:“云錚,方才那鄭七姑娘是否府里出了事?” 裴云錚沒說話,但也沒打算瞞他,阮子雅嘆了口氣道: “我離京時雖沒聽到甚大的動靜,但前兩日皇上下旨征召高麗王舉降書入朝覲見,高元卻托故不來,皇上大怒,顏面盡失之余恐是當真心灰意冷了。聽聞常某人進獻了十二名江南美人,如今日日夜夜的陪皇上飲酒作樂,幾乎不理朝政。這個時候,哪家出事都不奇怪?!?/br> 裴云錚眼神暗了暗,透出一股隱藏的光芒。 阮子雅沖他擠擠眼睛說:“莫掛心,我瞧鄭家那丫頭不是個想不開的?!?/br> 二人說著已離近城守府,這話便就此打住,裴云錚整了整腰間佩劍,大步進門,才走到外廳,便見方才守城門的那個頭頭拿著幾張畫像出來,裴云錚心下一沉,攔住瞧了瞧,那畫像雖有些走樣,但細看之下不難認出,正是鄭澤昭與明玥。 ……………………… 一個時辰后,洛陽城東、西兩門處搭起了粥棚給流民施粥,并放言出去要派兵攻打離洛陽城最近的安河縣。凡是安河縣逃來的百姓,此時要進洛陽城都可,但安河縣一被攻打下來,進入洛陽城的百姓無論之前貧富,都將不能回去分地,土地要先分給未進城的百姓。之后幾個縣的亦是如此。 此令一出,流民里先是炸了鍋,可瞧見白紙黑字的布告后人們開始猶豫了,顯然在這個時代,幾畝薄田對于普通百姓有著莫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