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鄭明珠驚得站起身:“柳姨娘???她做了甚么?” 這時正焦嬤嬤打外間進來,回王氏說“東西都分好了”,王氏點點頭,沉著一張臉默然片刻,吩咐焦嬤嬤:“你去一趟長房的院子,跟大夫人說我這里有事要叫柳姨娘過來問話;另外叫丫頭回了各院,今兒晚上不用過來請安了?!?/br> 焦嬤嬤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暗暗瞥了明玥一眼,明玥穩穩的坐著,小臉上的表情很是嚴肅,焦嬤嬤答應一聲,便往鄧環娘的院子去了。 白露瞧著不對,便將屋里伺候的小丫鬟都撤了,只留自己和白霜,房里靜下來,半晌都沒人說話。 ……………………………………………………………………… 約么一盞茶的功夫,焦嬤嬤帶著柳姨娘進了松菊堂。 柳姨娘一身粉藍色的襦裙,一看便是嶄新的,頭上帶著攢金絲的珠釵,妝容精致,像是早知道王氏要她喚來一般。 她盈盈給王氏磕了個頭,說:“給老太太請安”,起身后又轉向鄭澤昭,溫柔的笑笑:“昭哥兒回來啦?!?/br> 若放在往日,鄭澤昭只覺她這笑容可親,而今,卻感心中生寒。 王氏將沉著臉將柳姨娘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懶得兜圈子,沖鄭澤昭道:“昭哥兒,你不是有事要問柳氏,問?!?/br> 鄭澤昭站起身,在地上踱了兩步,猛抬頭盯著柳姨娘的笑臉一字一句的問道:“姨娘,為何加害于我?” ☆、第50章 緣由 鄭澤昭站起身,在地上踱了兩步,猛抬頭盯著柳姨娘的笑臉一字一句的問道:“姨娘,為何要加害于我?” 柳姨娘的神色分外平靜,甚至仍舊保持著一絲笑意,“昭哥兒這話是從何說起?我聽不大明白?!?/br> 鄭澤昭臉上帶了分痛心,“姨娘,虧得我們姐弟幾個與你一向親厚,卻不想你竟存著這樣狠毒的心思!” 柳姨娘睜著一雙柔情目,端的是茫然無辜。 鄭澤瑞咽了口唾沫,不確定的道:“二哥,你.....弄錯了吧?” 他話剛說完,便被鄭明珠使勁兒拽了一下,她防備而冷漠地盯著柳姨娘,“你聽昭哥兒說完!” 柳姨娘看了看鄭澤瑞,笑了下,明玥在一旁瞧見,只覺這笑容有些凄苦難測。 王氏在座上已是不耐,沉聲問:“昭哥兒,你方才所言,作的準么?” 鄭澤昭點點頭,王氏瞇了眼睛,喝道:“來人!”——既然鄭澤昭如此確定,那便八、九不離十。柳姨娘一時嘴硬,王氏便不信一番手段下去她還能不招實話! 鄭澤昭看著柳姨娘微變的臉色卻是朝王氏擺了擺手,他朝外間喊了一聲,便有一個十來歲的青衣小丫鬟進來,手里提著食盒,——正是柳姨娘那日給鄭澤昭送點心的盒子。 小丫鬟行完禮,起身不緊不慢地將食盒打開,食盒里只剩了兩紙包點心,小丫鬟將油紙包打開,天冷,那點心應是還沒壞,只是被顛碎了,看起來還有些風干。 鄭澤昭轉身坐回座位上,喝了口溫溫的枇杷水,不甚在意地說:“這點心是我臨行前姨娘特意給我做的,姨娘沒忘吧?今兒只要姨娘敢將這些點心吃了,便說明是我冤派了你?!?/br> 柳姨娘奔兒都沒打一下,毫不遲疑的挑眉笑道:“這有何難?” 隨即她轉身朝王氏微微一福:“奴婢失禮了”,之后便走到一邊的矮桌旁拿起一塊點心吃起來。 一時間屋子里的人都屏神看著,腦子里卻想象著各種情形,或是半路吐出來的,或是中毒直接倒地不起的......然直至柳姨娘將十來塊點心盡數吃完,她仍舊笑盈盈的站著,沒有任何毒發或怎樣的征兆。 王氏和鄭明珠皺起了眉頭,柳姨娘方才吃的很是從容,甚至點心太干還要了兩口水喝,若是這點心真有貓膩,她自己怎地這般不懼? 王氏不由看向鄭澤昭,鄭澤昭卻垂著頭不知在想什么,柳姨娘往前行了兩步:“昭哥兒,你看這......” 話猛然頓住了,柳姨娘覺得自己腦子一空,身子像要飄起來一般,心砰砰砰地越跳越快,偏她感覺的特別清晰,仿似靈魂都離了竅! 柳氏一下子緊張了,看鄭澤昭的身影都是發虛的,她朝虛空處抓了一把,杏眼圓瞪竭力喊道:“這不是我送的點心!我的點心里放的是慢毒,吃了之后是沒甚么感覺的!不是、不是如這般!昭哥兒!” 王氏眼神攸地一厲,立即站起身,柳氏恍惚間看到焦嬤嬤朝自己走了過來。 一瓢冷水兜頭潑下,柳氏凜凜打了個冷戰,繼而感到自己被人箍住,捏著嘴被慣了幾口苦澀澀的東西,她癱軟在地,渾身無力的只想就地睡過去。 可意識清晰,約么只是半盞茶的功夫,柳氏便覺得身體的感官都漸漸恢復過來了,那冷冰冰的大理石地冷得她心口直疼,她閉了閉眼,無力的吐出一口氣。 “姨娘說得對,這本非你當日送的點心,而是我在洛陽尋人專按照姨娘點心的味道做的,姨娘的那盒子點心,除了一部分進了我的肚子以外,哼,還毒死了一匹馬!” 鄭澤昭聲音冷靜,略略一頓后,他又加了一句:“且是.....連累了七meimei?!?/br> 鄭明珠和鄭澤瑞都驚詫地看向明玥,明玥只是輕輕回看了一眼,并沒說話,鄭明珠的眉尖蹙得更緊了。 鄭澤瑞又怒又心傷,憤憤起身指著柳氏:“姨娘,你......!哎!”話說不下去,只又咬牙坐了回去。 柳氏用衣袖摸了把臉,袖子也是又冷又濕的,她扯扯嘴角,目光從鄭明珠、鄭澤昭、鄭澤瑞身上一一滑過,怨恨又悲戚。 鄭澤昭瞥了一眼,冷聲道: “方才那點心里的并非毒藥,只是摻了少許讓人一時呼吸不暢的香料,你不必驚心。如今我再問姨娘一遍,何以要加害于我?你是先母身邊的人,她一直帶你不薄,便是祖母這些年也對你多有袒護!我們姐弟三個更是與你親近,幼時你哄我們玩耍睡覺,便是連飯菜你擔心丫頭們疏忽都會自己親嘗一遍,而今日.......” ——說到最后,鄭澤昭的臉上也帶出了不忍和難過。 柳姨娘卻忽地咯咯笑了起來,笑得眼里都泛起了淚花,她捋了捋前襟想要起身,卻被后面的兩個壯實婆子壓制著,只好跪在地上,她一連聲地笑道: “待我不???何止??!先夫人她對我太好了呢!你們瞧瞧我這一身的新衣,頭上的珠釵,腕上的釧子,便是我腳上的五色吳綾襪都是夫人抬姨娘的時候賞的!而且一賞便是好幾雙,這么些年了我都沒有穿完,又怎么能說夫人對我僅僅是不薄呢!” 她說著便扭身便要去脫鞋扯襪,只是不得力,便一味瘋笑起來,王氏見她這瘋癲模樣便喝道:“賤婢!如此你還不知感念,簡直可恨,給我掌嘴!” 柳氏身后婆子得了令立即上前,甩開手便是啪啪啪幾個大耳刮,那婆子滿身橫rou豈是吃素的?柳氏秀氣白皙的臉立時就紅腫起來,右邊嘴角已滲了血。 鄭澤瑞終是不忍,大聲道:“姨娘,你還不趕快把話說個明白!” 柳氏頭發已經被打亂了,垂下來遮住了她眼角淚痕,她也不看誰,眼神游離的瞅著地面,漠然說道: “我跟著小姐嫁進府時不過是個二等丫頭,也從沒想過要做姨娘,只求好好的不出錯,到了歲數能放免為良,再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嫁了,踏踏實實的過日子??纱蠊媚锖驼迅鐑撼錾臅r候,正趕上咱們從京城返回燕州,路上遇著了流民,小姐貼身的嬤嬤和流云jiejie都沒了,回來后便把咱們提成了一等的丫頭。大約是見我心實,小姐便漸漸地待我最親近,后來做了通房,再之后還抬了姨娘........” 她這個小姐自指的是小王氏,王氏聽她提及便斜著她冷哼了一聲。 柳姨娘只做不知的又續道: “我一直記得抬姨娘的那天,小姐當時已病了兩個多月,可她一直惦記著,說不能委屈了我,一旦自己真去了,不能叫新夫人把我當通房丫頭作踐.....我是個實心眼的,想小姐這樣疼我,我日后一定做牛做馬的好好伺候小姐?!?/br> “那日小姐賞了我好些東西,新衣、新頭面首飾、新鞋襪,還說往后的避子湯莫要喝了,要趕快給長房里再添幾個孩兒才好。我當時心中真是又感激又歡喜,就是因著這,小姐去了后,直至新夫人進門我都沒敢親近過老爺,怕對不起小姐?!?/br> 說到這,王氏隱隱覺得有些不對,想要喝止,柳氏的聲音卻陡然拔尖起來: “可我哪知,她早就已打定主意叫我這輩子都不能有孩子了!這輩子??!可憐我傻了十來年,幾個月前竟才曉得她的用心!我雖是個賤婢,可哪個女人不想能有個自己的孩子?我沒有,且是再也有不了了!” “終生不能再有孕,還要日日看著她的三個孩子喜樂、成人,成就功名,嫁得好人家,呵,我真是好恨!恨我自己個不長眼!眼為外物所蔽,心也瞎了!” 屋內一時靜默,只聽見鄭明珠幾個明顯變得急促的呼吸聲,一時都忘了反應。 柳氏這時猛地扭身將云頭鞋拽了下來,兩個婆子攔阻不及,忙一把將鞋奪了過去,柳氏不做爭搶,卻指著自己的五色吳綾襪兀自笑道: “這綾襪好生漂亮,尤其這緋色鮮艷亮眼,大姑娘、昭哥兒,你們曉得是用什么染就的么?是用一種西域奇花,名喚‘洎(ji)夫藍’!極寒之物,可致人不孕!這東西我大約......” 王氏反應過來在上面猛然喝道:“夠了!胡言亂語!還不快給我拖出去!” 一個婆子上來便要捂嘴,柳氏卻猛烈掙扎起來,喊道:“這東西興許她早就叫我喝過!只你那娘親尤不放心,還賞了我叫我每次做泡澡、泡腳之用!說是能活血脈,有奇香!老爺、老爺喜歡!哈哈哈!唔唔.....” 兩個婆子這時好不容易架住了她,作勢便往外拖,幾個孩子一時怔愣在地,眼見柳氏正要被拖出去時,簾子卻一動,大老爺鄭佑誠走了進來。 ☆、第51章 臨死 鄭佑誠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回長房,先往松菊堂來給王氏請安,剛在外間見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發了出去,正自納悶,抬眼便見此情形,直直一愣。 兩個婆子正跟他打了個照面,趕忙要蹲身行禮,手上不由一松,柳氏卻反應極快,猛著勁子一掙,連滾帶爬的便跑到了離她最近的明玥的座凳旁,一把將凳子腿和明玥的大腿都死死抱住了。 明玥被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身后的邱養娘和紅蘭驚呼一聲“姑娘!”,撲來便往旁邊拉扯柳氏。 柳氏卻根本不看她們,只緊緊勒著手臂,也不顧身上被扯得生疼,回頭看了眼鄭佑誠,眼中的怨恨驀然大增,她扯著脖子對鄭明珠三姐弟道:“現今知曉你們那娘親的心有多狠了吧!我告訴你們,你們的爹爹也差不到哪里去!” 門口處的鄭佑誠雖還不知是因何事鬧成這般,但聞言臉色也好不了,他橫了一眼擋在他身前的兩個壯實婆子,——倆婆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情知今日聽了不該聽的,日后這張嘴有要當沒有的用,連忙施個禮,垂頭縮肩的先退了出去。 王氏被柳姨娘氣的腦仁兒生疼,柳氏方才那一番已經把事情說了個大概,這會子再攔已然晚了,又見明玥被柳氏扯住,不由想到回頭鄧環娘知曉了此事,幾個孩子面上怕也難堪,——可鄧環娘是長房的主母,這事瞞誰也瞞不了她。 王氏心中真是一時恨透了柳氏,一時又埋怨小王氏的糊涂!她一肚子的氣憋著,伸指惱怒地點了點鄭佑誠,竟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鄭佑誠走到明玥跟前,明玥想起身卻被柳氏抱著一條腿不得動彈,鄭佑誠揮揮手,示意紅蘭和邱養娘先閃到一旁,他居高臨下地看了兩眼柳姨娘,皺著眉頭斥道: “在這瘋鬧甚!竟在老太太面前撒起潑來了!滾出去找夫人領罰!” 柳氏眼中涌動著一絲復雜情緒,輕聲道:“妾身做了那樣的事,今日是出不了這松菊堂啦?!?/br> 鄭佑誠詢問的看看離他最近的明玥,明玥這時候真是什么話也不便說,好在焦嬤嬤及時回了話,將柳氏有意毒害鄭澤昭一事簡略說了,但后面柳氏說小王氏的話她卻敢沒提。 焦嬤嬤的話音兒一落,還未待鄭佑誠做出反應,柳氏便盯著他立即接口道:“老爺,妾身這么多年未有所出,你也是知曉緣由的吧?” 不等鄭佑誠答話,柳氏又凄然一笑:“老爺從前.....總夸妾身身上香來著,還說這吳綾襪就穿在妾身的腳上最好看,跟小姐說的一個樣兒?!?/br> 鄭佑誠臉上有點兒掛不住,怒道:“瘋話!你是魔怔了不成!竟為這些無妄的猜測便想去加害幾個孩子么,蠢東西!” 說罷,揚手欲打,柳氏仰著臉,平靜的等著這一巴掌。 鄭佑誠心中終是有一絲愧意,巴掌沒有打實,——那是小王氏閉眼前求他的最后一件事,他縱有嗔怪,也沒法不答應下來,柳姨娘又不是貴妾,孩子左右是庶出,對他來說,少一個不少。 這兩年,明珠幾個已然長成,鄭佑誠想柳氏這些年溫良順從,倘若還能有所出也便有了,左右庶出的孩子,多一個也不多。 然而事情哪能盡如人所想.......鄭佑誠弄明白了眼下這情景,心中也是澀澀,還不如不曉得。 他一甩袖子,咬牙對王氏道:“環娘眼下沒精神處置這起子事情,還請母親做主吧?!?/br> 王氏瞪了他一眼,心下早將柳氏棒笞了百遍,如今不想再鬧得像方才一樣難看,遂壓著火問道:“柳氏,按你今日所犯,便是截你耳鼻,令人捶死,也是有的!只我鄭家一向寬宥,念在你終是服侍過大老爺的份上,自去挨了一百棍,倘使你有命活下來,便將你遠賣出去,自此兩不相干!” 明玥在最下首坐著,聽見王氏那句“截你耳鼻,令人捶死”著實微微冒冷汗,不禁看了看柳氏,柳氏松開了手,緩緩理著衣襟和發絲,然后突然地抬頭朝明玥道: “七姑娘,你前些日子那一病,我并非有意,不過你也算因此救了大姑娘?!阋徊?,我便沒敢在往大姑娘的院子去,沒幾日,夫人便把我關在院子里思過了?!?/br> 明玥有點兒意外,柳氏這時候了竟替她和鄧環娘說了句話,——雖說之后鄭澤昭大約也是會與幾人說明其中曲折,但柳氏這樣說叫明玥心中頗替她酸楚。 鄭明珠聞言便厲聲道:“你害了昭哥兒不說,還詆毀先母!這當兒竟還有臉提你那害人念頭,真真是飴糖包砒霜,全都毒在心里了!祖母,您寬宥,她卻還恨著吶!” 柳氏身子顫了兩下,“大姑娘,你這凡事不給人留余地的性子可真像極了小姐”,不等鄭明珠說話,她又偏頭看向鄭澤瑞,眼中的諷刺稍減,低低道:“小姐走時,瑞哥兒才不滿周歲,我哄著你就如哄著自己的孩兒,這些年屬你對我最是不設防,我也終不忍心.....” 說完這句話,她似沒了精神一般,身子一歪,無力的靠向了明玥的腿,邱養娘立即上前兩步,抽了口氣忙道:“老太太,柳氏怕是早服了毒了,這會兒要不行了!” 焦嬤嬤忙也上前,一看柳氏已然身子抽搐,嘴里仍斷斷續續的喃喃:“抬姨娘時.....方十七歲,如今已、已半老徐娘,從前的歡喜,也不過....是一場空歡喜,受了這些年孤苦,憑甚死前還要再、再受一場?偏不.....” 話斷于此,身子緩緩滑到了地上,明玥眼睜睜看著她在自己跟前斷了氣,不由低呼了一聲,邱養娘怕嚇到她,忙將她攬進了懷里。 王氏皺著眉頭,看也懶得多看一眼,不耐道:“還不快叫人抬了出去?!?/br> 方才那倆婆子還一直在外頭候著,這會子便趕忙進來抬人,鄭佑誠尚有些怔怔的,直至人被抬到了外間,才回神道:“柳氏雖犯錯,但如今既已.....母親便開個恩,讓她能好好葬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