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可能迎來嫌惡和打擊。 認識他以前,她從不知道自己臉皮居然能有這么厚,厚到可以每時每刻都頂著一股男人苛刻的眼光照常吃飯、呼吸、睡覺。 秦晅的壞脾氣就像這個世界總是昏暗的油燈一樣,鋒利的眼刀就是燈上不時結起的燈花——沒有強迫癥的話,燈花也是可以不剪的,它總能自己燃燒結束。 所以秦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邵萱萱甚至都沒把臉上的笑意完全收起來,只是樂呵呵地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這點她還是很懂的。 這樣的態度當然不能讓秦晅滿意,按他的經驗,什么敬重、什么效忠、什么憐愛,都沒有一個“怕字”來得干脆徹底。 因為害怕地位和權勢被剝奪,父母會親手將兒子封入墓xue;因為害怕叫人發現真相,謊言之后可以接上無數個謊言…… 對死的恐懼,對身體部分機能被剝奪的恐懼就更加具體了,刀子刺入身體里,是很容易卡在骨骼的縫隙里的,血液不斷外流,身體越來越冰涼時,反而更加懷戀生的感覺。 哪怕活著也并不能快樂,哪怕活著也只是呼吸,只是幾十年都在暗無天日的地方來回游蕩,對著墻壁說話……在解脫的同時,還是害怕那種一閉上眼睛,一切都消失不見的感覺…… 而現在,邵萱萱居然已經不怕他了? 秦晅有了一瞬間的慌亂,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就伸手將邵萱萱的脖子勒住了。 他想威脅說“你笑什么”、“以為我真的不敢么”,接觸到邵萱萱霎時雪白的臉和因為驚懼而驀然睜大的眼瞳,到了嘴邊的話又吐不出來了。 她經常在自己面前流露的那種害怕的神情又出現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他竟也并不比剛才覺得好受一些。 眼睛瞪大,皮膚紙片一樣白,全身僵硬,背脊繃直,似乎隨時可以跳起來逃竄,又似乎馬上要彎腰抱頭躲避傷害…… 這樣的女孩子,其實并不美麗。 在火爐邊因為某間事情暖洋洋的笑起來,眼睛神采煥發,就顯得漂亮得多。 秦晅怔怔地拿手指輕壓在她柔軟的頸動脈上,那一下一下的脈動清晰而脆弱,帶得他的手指也有些發麻、發熱。 這股熱氣傳導到手臂上,沿著經脈逆行,穿腹部過腔,直入左側心房,一下一下,劇烈的跳動著。 她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 秦晅被這樣的想法嚇到,觸電一般收回了手,邵萱萱早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迅速就捂著脖子后退到門邊,結結巴巴說了句“我去……茅、茅房!”幾乎摔著就從門口溜了出去。 房門被撞得“吱呀”作響,帶起的風把他腰際的絲絡吹得亂糟糟的,糾結成一團。 秦晅瞪了一會房門,又去瞪自己的手掌,最后抬腳將凳子踢翻,茶壺、茶杯全部掃落在地。 “嘩啦啦”、“乒乒乓乓”的撞擊聲不絕于耳,震得地上的浮塵都飄了起來。 外頭值夜的侍衛都不敢吭聲,連斷斷續續的煮水聲和柴火燃燒聲都低下去不少。 秦晅深吸了口氣,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兩個圈,還是坐不下來,最后脫了鞋子躺到了床上。 床鋪是天天有人收拾的,但是邵萱萱剛剛在屋子里磨蹭了一會兒,床褥也被她拉扯得有點歪,枕頭下塞著的那只水牛皮小袋子也還擱在那。 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只,不但不好看,還帶著淡淡的硫磺味道。 秦晅抬手就想拿起來扔了,手指將要觸碰到了,又縮了回來——這點東西,也值得自己在意? 可他偏偏就是在意得不行,在意得自己都忍不住生起氣來。 燈花結了又爆,白色的蠟油緩慢地沿著蠟燭柱身流淌下來,最后匯聚在銀燭臺上,一邊融熱已經干涸的蠟油,一邊迅速的冷卻凝固。 某種意義上來說,邵萱萱是對的。 壞脾氣就像爆竹,你不去惹他,溫度到了,火信點燃了,都還是要爆炸的。 正常人只要低調一點,不要靠太近,捂住點耳朵就可以熬過去了。 秦晅終于還是拎著被子將那只破袋子抖到地上去了,也懶得叫人進來伺候,合衣就躺了下去。 雕花大床上鏤刻著精致的花紋,人物、瑞獸、花草、蟲魚,栩栩如生。 身下的被褥都被體溫烘得有點發熱了,燭臺上的蠟油也不知融了又凝固幾回了,邵萱萱仍舊沒有一絲一毫要回來的跡象。 秦晅喚了一聲“來人”,果然馬上有人應聲,他猶豫了片刻,又把“跟去瞧聶姑娘在做什么”給咽了下去,下床往外走去。 門口的侍衛大氣也不敢出,和隱蔽處的暗衛一起無聲無息地跟在他后面。 秦晅驀然停住腳步:“誰叫你們跟來的?” 這些人都是他從京城里帶回來的,哪個不曉得他的厲害,聽到他這樣說,只恨吳有德死得早,張舜沒跟在邊上——哪怕聶襄寧那個假太監在,分散一下壞脾氣太子的注意力,那也是好的——馬上停下了腳,生怕自己當了出頭鳥。 秦晅往擱著水缸的茅房放下走去,才走了兩步,就確信邵萱萱不再那邊了。 她的飛蝗石打得雖然不錯了,掩藏氣息的能力卻很弱,這么長時間躲在茅房里不出聲不呼吸,秦晅還沒這么高看她的自制力。 秦晅在花園里有條不紊的走動著,幾乎可以斷定邵萱萱便在這附近的某一個假山,或者亭子里躲著。 那個暗衛也盡職的,一直跟著他。 “小艾?” “屬下在?!?/br> “你們統領還沒回來?” 黑暗里的影子閃了一下,輕聲道:“還未曾回來?!?/br> 主仆二人的對話,到此就結束了。 秦晅還要往花園深處走去,那個叫小艾的暗衛,卻再一次開口了。 “殿下,聶姑娘……恐怕在后院的院墻上?!?/br> 有了方硯的前車之鑒,秦晅迅速警惕起來,“咦”了一聲后,無不懷疑地冷淡道:“你倒是挺關心她的,連她去了哪兒都知道?!?/br> 做暗衛的,心思還是細膩的,方硯那事情他們又不是沒看在眼里,秦晅態度一變,小艾立刻便感覺到了。 秦晅警惕,他當然也急著避嫌。他跟方硯不同,不是從普通侍衛“轉職”過來的,職業素養高不說,做事也懂得叫主人放心,立刻就解釋了: “屬下之前和小多換班,經過時候看到的?!?/br> 秦晅“哼”了一聲,果然轉身往后院走去。 后院燈火通明,蕭謹容和劉獻嶼都沒睡,裹得嚴嚴實實的,坐在屋檐下看著軍士們忙碌地煮草木灰水提取火硝。 見秦晅過來,兩人前后腳趕緊起來行禮。 秦晅四下瞄了一圈,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凍得縮成一團的邵萱萱——也不知她從哪里找來的破毯子,裹得跟只春卷似的,脖子附近還折了角。 他干咳一聲,踱步四下逡巡了一遍,向劉蕭二人道:“你們都回去歇著吧?!眲I嶼立刻就要謝恩,嘴巴都張開了,見蕭謹容不吭聲,硬撐著道:“殿下,我們不困?!?/br> 秦晅瞥了他一眼,又瞄了蕭謹容一眼,沒再說話,只是彎腰去看析出來的火硝結晶。 劉獻嶼跟著往上走了兩步,蕭謹容卻拉住了他,使了個眼色,向秦晅行禮道:“臣等告罪,就先回去歇息了?!?/br> 劉獻嶼莫名其妙地被蕭謹容拉了回去,一路走一路小聲抱怨:“你干嘛拉我呀,都帶到我傷口了!我剛就說要走來著,可殿下才來,咱們留他一個人好嗎?” 蕭謹容嘆氣,搖頭,只是往前走。 劉獻嶼提高聲音:“嘆什么氣,瞧不起我?!我告訴你蕭……” “你背上的傷好了?” 劉獻嶼搖頭,蕭謹容道:“那便早點睡,好好養傷——再不走,有人就嫌棄咱們礙眼了?!?/br> 劉獻嶼給他說得更糊涂了,停下腳步不說,抓抓頭發,還往回看。 院子里還是那副老樣子,只是多了個秦晅當“監工”,大家手腳更利索了。星光白雪包圍著這個小小的院落,更顯得火艷艷的爐火明艷、光亮。 誰嫌棄他了? 怎么看都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樣子??? 他雖然受傷了,但也沒有拖后腿,影響速度吧。 “敬之,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蕭謹容已經走遠了,聲音輕飄飄的地傳過來:“可嘆你自詡性情中人,一點兒眼色也沒有,你盡管去,盡管回去?!?/br> 劉獻嶼給他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再說忙了一天,背上的傷口還真是有點疼的,走走停停半天,也沒瞧出什么自己會被嫌棄的原因,嘟嘟囔囔的走了。 不過,殿下還真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啊。 以前那些就不提了,聶姑娘好歹是跟了這么久的,居然也任由她裹著破毯子睡在露天。 虧他剛才見秦晅筆直地從院門處進來,眼睛直直地瞅著那個方向,還以為是來接人回去的。 ☆、第八十六回意外 邵萱萱睡到一半醒來,就見幾個軍士正在清掃院子。天已經蒙蒙亮,她身側的一小堆篝火倒還是紅艷艷的。 難怪不覺得冷。 她打了個哈欠爬起來——這一起身,才發現身上和背上也都被蓋了棉被。她奇怪地摸了摸被子,扭頭正看到一個年紀不大的軍士也奇怪地看她。 邵萱萱笑了笑,道謝道:“謝謝呀?!?/br> 軍士羞澀地笑了下,搖搖頭又忙碌去了。 邵萱萱給他這個反應逗笑了,抱著被子和毯子找地方洗漱。她才來幾天,但是廚房之類的地方早打聽過了,漱了口洗了臉,經過昨天就遠遠偷瞄過的廚房時,意外瞧見居然秦晅在那兒待著。 嘖! 邵萱萱趕緊就要跑,秦晅卻已經看到她了:“去哪兒?” 邵萱萱站定,做好被盤問、被嫌棄、被鄙視的心理準備,故作無事地回頭:“早啊——” 秦晅“嗯”了一聲,一面往外走,一面問:“吃飯了?” 邵萱萱表情有點掙扎,想要期待,又覺得還是放棄希望能夠好過一點:“還沒?!?/br> “那陪孤吃一點吧?!?/br> 陪你?。?! 邵萱萱受寵若驚,居然沒有被問昨晚去哪兒了耶! 居然還幸運地被喊著一起吃飯,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升上來的? 邵萱萱立刻點頭如搗蒜。 秦晅今天的心情似乎真的挺好的,難得沒嘲諷她貪吃,還笑了那么一下下。小帥哥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跟罌粟花似的。 太子要用膳,那當然是要緊著供給的,廚房立刻就按著秦晅的意思,飛快在小廳開始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