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子時，他在書房與德安會面。

    現如今大權在握，說話則直入重點，“你不能活著進京?！笔敲?，幾個字斷了他的命。

    德安大概已猜中結局，心中有底，不疾不徐，“聽憑侯爺吩咐?！?/br>
    陸晉嘴角浮起嘲諷的笑，無不鄙夷，“真沒想到，藏的最深的會是你?！?/br>
    德安亦不遮掩，坦然道：“侯爺忘了，當年就是奴才奉公主之命南下江北，才促成榮王與小公爺過江相會?！?/br>
    “原來早有跡象可循?！?/br>
    “奴才愚笨，終是落了馬腳?！?/br>
    陸晉道：“如不是賀蘭鈺連冬冬都不放過，恐怕也查不到你頭上?！?/br>
    德安道：“愿賭服輸罷了?！?/br>
    陸晉對他，確有幾分恨意，“如不是顧念她，你絕活不到今日?！?/br>
    晚風襲來，吹得衣袂翻飛。德安的笑也被風吹散，如煙云一般朦朧淺淡，“心善的人，總是滿身弱點?！?/br>
    “再也不要出現在她眼前?！?/br>
    德安弓腰行禮，恭敬非常，“奴才遵命?！?/br>
    他離開時突然下起雨，他在太原城里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夜，淋了一夜雨，喝完了一生的酒。

    他的人生，仿佛在今夜落幕。

    百年京都繁華如舊，從不因王朝更迭而歇。

    陸晉雖已是一人之下，卻沒著急給自己封官加爵，他們依然住在侯府，主屋重新修正過，陳設器具也都換了新的。云意瞥見幾具宮中之物，默不作聲。

    回京便聽說圣體違和，云意安頓好兩個奶娃娃，便托陸晉請了折子打算進宮面圣。

    肅帝的病比她料想之中的更加嚴重，一連半月起不來床，只能在寢殿里躺著與她說話。

    “聽說第二胎又生了個小子？”

    云意點頭道：“是呢，又是個調皮蛋，鎮日里不能省心?！?/br>
    肅帝神情寂寥，垂目望著三足蓮花鼎，長嘆道：“你是個有福的?！?/br>
    “全賴祖宗庇佑?！?/br>
    肅帝嗤笑道：“朕卻是無言再見祖宗?！?/br>
    云意怔了怔，沒料到他會突然傷懷，連帶著一陣咳嗽，隔了許久才止住，過后便沒氣力，強打精神同她說：“朕恐怕撐不久了?！?/br>
    “陛下何出此言——”

    他抬手止住她的話，“你也不必拿好話來哄，朕若不死，怎騰得出位置讓那一位順順當當坐龍椅？朕這條命本就由不得自己，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這些年朕只得晗兒一人。曾因他求過meimei，現如今低頭，還是為他?！?/br>
    “哥哥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爭權奪利可至父子相殘，兄弟反目，朕與他無甚關礙，為何不能至此？”他捂住嘴，又是一陣猛咳，“連傳國玉璽都在他手上，這位置朕不得不讓。趁著還有一口氣，下詔禪讓，好過等晗兒繼位，憑白讓小兒丟了性命?！?/br>
    事實如此，云意無言以對。

    “六meimei，放眼天下，朕如今只信你一人。待詔書擬定，meimei務必將晗兒送出京去，承安門外自有人接他南下，從此漂泊伶仃，度此余生?！彼龆o握住她的手，他掌心冰冷滲出沁涼的汗，因病痛而極速消瘦，一雙手枯槁如耄耋老叟。

    她低下頭，忍不住落淚。

    肅帝道：“不要哭，勝者為王敗者寇，不要為敗者白費眼淚?！?/br>
    她重重點頭，應他所托。

    “怎么回事？”

    外面回，“三爺又發瘋啦，站屋頂上唱戲呢！”

    云意略抬一抬車窗，自縫隙中向外看，瞧見個披頭散發赤足白衣的男人，立在屋頂上沖著天邊唱，“忍不住傷心淚痛哭傷懷。為國家來講和免受災害，誰料想北番主巧計安排?！?/br>
    擺個架勢，向她這方轉過身來，“他命那賣國賊把我款待，他要我投降北國與他當奴才。我豈肯背叛祖國貪圖榮華自安泰，罵的那賣國賊子一個一個頭難抬?！?/br>
    原來是陸禹。

    外間車夫與人交談，嘀咕說：“瘋了好些時日，不是唱戲就是放風箏，不順心還要打人，前些日子就追著李大人跑了兩條街?！?/br>
    “可真是瘋的厲害?！?/br>
    “怎么不是？他要不瘋，哪還能活?！?/br>
    沒等多久，前頭的路通了，車輪滾滾向前，留下陸禹還在屋頂上做著春秋大夢。遠遠聽見他字正腔圓咿呀唱，“我有心將身投北海，誠恐落個無用才。

    沒奈何忍饑受餓冒風披雪暫忍耐，蒼天爺何日把眼睜開?！?/br>
    一字不差，他唱完了《蘇武牧羊》。

    夏天來時，陸晉說要搬家，今上下詔退位，緊接著他們一家就要搬進宮里去。陸晉問她住哪里好，她只顧逗著冬冬玩，興趣缺缺，“哪里都好，我這樣的前朝舊人，有些地方總是不合適的?！?/br>
    陸晉沒由頭地發火，憤然道：“我說合適就合適，輪得到誰來多嘴！”

    冬冬被嚇得一怔，隨即搶走了云意手上的香囊，露著他兩顆小門牙，咯吱咯吱地笑。

    云意最終住在母親舊宮，日子平靜安然，令她生出忽而白頭的錯覺。直到身邊新來的小太監保成告訴她，“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明日登基大典，夫人母儀天下，福澤萬年?！?/br>
    她顯得十分冷淡，放下手中繡了一半的鳳穿牡丹，問道：“眼下是什么時辰？”

    保成答：“回夫人，亥時三刻?！?/br>
    她收回視線，恍然自語，“夜深了?！?/br>
    “奴才喚紅玉來伺候夫人歇息……”

    保成的話沒能入她的耳，她依稀聽見園子里有人輕聲低唱，那曲子她也曾聽過，正是“碧窗下畫春愁，撈一筆，畫一筆…………”

    仿佛被妖魅牽走了魂魄，她孤身一人潛入夜幕，去追唱歌的人。

    空寂的宮城，無人的巷道，每一塊雕花的地磚她都曾經踏過，這首小曲自母親口中吟唱，在無數個難眠的夏夜里陪伴她入睡。

    兩儀殿、春和宮，她越走越快，不自覺的自己也哼唱起來，““碧窗下畫春愁，撈一筆，畫一筆，想去歲光景。描不成，畫不成，添惆悵…………”

    “云意！”

    她回過頭，陸晉抱著冬冬在長廊另一端用盡全力呼喚她，冬冬朝她伸出手來，要抱。

    她走不了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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