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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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繞著她衣裳上的熏香,她纖長細嫩的手指穿過他濃密的黑發,指尖擦過頭皮,仿佛捏住了他的神魂。 他一時緊張得口不能言,醞釀許久,只得一句,“你還會做這個?” 云意說得十分平靜,“世事無常,總要學著點?!?/br> 嘗盡了苦頭,才知何為世事無常,這當中暗含多少艱辛多少苦,非一筆能書。 陸晉拖起她的手置于唇邊,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放心?!?/br> 留下短促而又鄭重的誓言。 沒能持續漫長溫情,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陸晉輕哼,“來得不少?!币娫埔獾氖滞蝗皇站o,他便扯出個微笑來,安慰道:“不怕,爺厲害著,黑臉的不怕白面弱雞?!?/br> 門開,賀蘭鈺一身青衣束腰,提劍而來。 二人會面,一個說“幸會”,一個說“久仰”,故作深沉。 直到賀蘭鈺將視線落在她身上,“顧云意,傻站著做什么?過來!” ☆、第65章 賀蘭 六十五章賀蘭 云意看賀蘭鈺沉郁神色,略有猶豫,但到底挪動步子往他身邊去。繞過陸晉時被他拖住手腕向身后帶,她回頭看,他正經危坐面帶不愉,扣在她腕間的力道在克制中收緊,“云意調皮,一個沒留意便賭氣離家出走,這些日子多虧賀蘭公子照顧,陸某感激不盡?!?/br> 賀蘭鈺右手持劍,長身玉立,明明是同陸晉說話,視線卻落在云意身上,“陸將軍說笑,都督府本就是表妹安身之所,家在此處又何來離家出走一說?倒是聽聞表妹在西北顛簸流離,身負重傷,其中……恐怕還需多謝陸將軍,若無將軍提點關照,表妹弱質女子,何至如此?” 陸晉坐,云意站。他抬眼睨她,見她懵懵懂懂傻模樣,不由得心生悔意,早知道在渡口就不該死要面子,還問什么舍不舍得?分明就是舍不得。 只好囫圇略過,“家中瑣事,不敢勞賀蘭公子cao心?!?/br> 家中?賀蘭鈺冷笑不止,望向呆立其中的云意,“過來,山下灶頭上熱著一品百靈菇、紅油云絲、東坡豆腐,年前的梅酒啟開來,給你溫上一壺可好?” 她眼睛發亮,顯然是動心了,被陸晉捏住的手腕晃了晃,又猶豫說:“可是……我不好飲酒的吧?” 賀蘭鈺倒是很開明,“那就聞聞過癮?!?/br> 云意撇撇嘴,“聞聞不過癮的?!?/br> 賀蘭鈺笑道:“飲上少許又何妨?表哥都給你掩著,保管沒人知道?!?/br> “那…………”她回過頭看陸晉,被他一皺眉,瞪回去,好家伙,掂量掂量自己,他也就值三道菜一壺酒,臭丫頭為了吃的,轉眼就能賣了他。 他索性站起身,牢牢攥住一只柔弱無骨的小手,將她帶到身后,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態,同賀蘭鈺對峙,“恰巧肚餓,不如由賀蘭公子引路,陸某與云意一道去?!焙衲樒さ墓Ψ蛱煜碌谝?,分明是不請自來,也能當自己是受邀登門。 說完也不等賀蘭鈺回話,自拉著云意往外走。 但遭遇賀蘭鈺上前一步,握緊了手中劍,將他攔在院中。 陸晉手無寸鐵,卻似成竹在胸,對比賀蘭鈺,像是將優劣對調,或者這也是不要臉*其中致勝一招——裝相?!百R蘭公子這是何意? “都督府豈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之地?更何況…………”他看向云意,腦中斟酌措辭,最終未能說出口,再對上陸晉,“兩軍對峙,你既有膽前來,必知其后果。來人!拿下他!” 外圈圍攏來的黑衣家奴聽令上前,云意緊張之下沒往后躲,反而向前一步,似乎是刻意將身長體壯的陸晉擋在身后。 賀蘭鈺的攥緊了拳頭,面有難堪,最討人厭是陸晉,居然站在云意身后得意不止地朝賀蘭鈺挑眉,拿了甜頭便開始耀武揚威。 嘚瑟夠了才走上前,兩人的手至始至終緊握,未曾有片刻分開。他勾唇淺笑,一派從容,“陸某與賀蘭公子同為我朝之臣,同為社稷盡力,公子何至于此?” 賀蘭鈺不屑為伍,冷哼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冤枉,天大的冤枉!”他突然間起高聲,把站在近前的云意嚇得一顫,再看他,已入了戲,要裝六月天的竇娥,哭倒了長城的孟姜女,“忠義王府舉勤王大旗,傾其所有只為討伐逆賊,收復河山,進京之后不沾財稅,不入宮城,只等新君臨朝,潛心歸順。只不過陸某聽聞,南京與江北都督府對新君之爭尚未作結,南京六部擁立楚王,而江北自是…………唉,擁立之事關系重大,陸某一家純直之臣,不敢多言,還需府上多多用心?!?/br> 一句話把臟水都潑到賀蘭家身上,他反倒成了忠義仁孝肱骨之臣。恨得賀蘭鈺心眼發花,手中劍柄緊了又緊,但他所言有一大半是真,南京舊部因在太子與榮王之爭中大都叫囂著維護正統,估量著多半得罪了榮王,若再立他,于己有害,一群酸腐讀書人不顧朝野大局,只知黨同伐異,什么君君臣臣社稷天下都比不上眼前利。埋著腦袋翻遍了皇族家譜,從個犄角旮旯里挖出來楚王之子,這孩子才過十二,他爺爺是玄宗爺六弟,也是個不得寵的王爺,才被分封至蠻荒之地。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也來爭帝位,說到底還是因為某某人的司馬昭之心。 然而賀蘭家有好上幾分?還不是相同把戲,都是狼子野心。 賀蘭鈺耍無賴刷不過流氓祖宗,被逼的無言可對。云意看陸晉的眼神也變了樣,覺著這人真乃當世奇才,她慣用的招數,他不但學會了,還學得融會貫通無人能敵。 她心中緩慢爬升起一股緊迫的危機感,做戲皇冠在手,絕不能輕易讓位。 陸晉慢悠悠上前來,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說:“一張圖換一頓飯,這買賣不知賀蘭公子有沒有興趣坐下談?” 這一回不止賀蘭鈺,連云意也愣在當場。但也就是眨眼功夫,她便將寶圖、夜闖、婚事牽連起來,勾勒出一幅自己也無法相信的計劃圖。 旁人或許無此膽量也無此手腕,但陸晉……凡事落在他身上,要緊關頭,她沒一次猜中。 寬大的袖口下面,陸晉捏一捏她手背,再朝她眨眨眼,無聲無息中慶?!癹ian計”拉開序幕。 日近午時,停云觀下都督府。 陸晉說吃飯,就是真吃飯。拉開席面,與云意共坐一桌,一邊是大魚大rou鮑參翅度,一邊是清粥小菜素凈寡淡。陸晉就像個無腦莽漢,坐下就吃,也不管是身在敵營還是落進陷阱,全身心相信賀蘭府,絕不會以小人之姿投毒陷害。 云意這頓飯吃得食不知味,席間忍不住偷偷問他,“你把真跡扣下了?” 陸晉牛飲梅花酒,抽出空來答她話,“爺打小兒就老實,偷天換日以假亂真的事兒,爺干不出來?!?/br> 云意撇撇嘴,忍著忍著,告誡自己怒大傷肝,“你究竟想做什么?我跟你說,我舅舅這人又與表哥不同,不是誰都能糊弄的,你不讓他騙了去已是萬幸?!?/br> “怎么?擔心我?” “怕你誤入虎xue,事到臨頭還裝相兒?!?/br> “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彼畔驴?,為一桌不能下肚的精巧素齋扼腕嘆息。 陸晉抬起頭來嘿嘿地笑,“乖,聽話,男人的事情女人少cao心?!币荒樀乃^“大男人氣概”,答不出話來,就知道拿這一句頂,萬試萬靈。但男人的事究竟是什么?范圍一會兒大一會兒小,還都靠男人界定。 云意滿心煩惱地飲茶降火,再也懶得理他。 直到外頭進來個白胖中年人,大肚滾圓,大耳朵扇風,笑呵呵像是從壁畫上走下人間的彌勒佛陀。 云意連忙站起身來行禮,輕聲喚:“舅舅——” 賀蘭澍笑呵呵虛扶她,“好好好,難得意兒下山來,怎么樣,吃的好不好?飯菜合不合胃口?還想要什么盡管說,舅舅一定辦到?!?/br> 云意稍稍搖頭,雙手交疊,頗為緊張,“什么都好,勞舅父費心,云意愧不敢當?!?/br> “什么費心,本就是年頭年尾的日子,也沒什么可忙。意兒何須與舅舅客氣?只要意兒一句話,星星月亮舅舅也給你送來?!苯又贿B串哈哈哈、哈哈哈,沒甚可笑,偏笑得中氣十足綿延不斷。跟在身后的賀蘭鈺面容肅穆,似怒目金剛,與他爹這笑面佛差著八千里長距。 再看陸晉,就像是當真進了屋才知他在此,滿臉驚異,“哎呀,陸將軍,久仰久仰,早就聽聞將軍威名,今日一見,果真是名不虛傳哪!將軍上座,上座?!?/br> 什么將軍?沒得朝廷嘉獎提拔,仍舊是個五品官,上不得臺面,與賀蘭澍太仆寺卿的相比,實乃云泥之別。 陸晉沉穩,與其客套一番,依舊不動聲色。 二人相談之下很是投緣,便要去正廳細說,不過將云意安排去福壽園陪夫人看花,但這個時節分明無花可賞,為支開她,理由也太蹩腳。 “陸晉——”云意皺著眉叫住他,欲言又止。 陸晉欣慰,同她頷首,只道:“放心?!?/br> 但她哪能放心? 賀蘭鈺神色黯然,低下頭陪著笑呵呵樂顛顛的親爹,退了出去。 ☆、第66章 和談 六十六章和談 照常理,兩軍對峙,陣前和談,總該該有浩大聲勢,機鋒無數,退一步說,也該是主公將領分列左右,唱完了鴻門宴再奏破陣曲。無論哪一種,都不應是三個男人湊作堆,關起門來唱戲。 賀蘭澍有神功,最尷尬的檔口還能嘻嘻哈哈傻樂,逼得你不得不轉過頭,迎上來,陪著他傻笑。南方人登門奉茶,北方人來了飲酒。這回換上陳年松子酒,配一桌下酒菜,要酒過三巡面紅耳熱才來說正事。 賀蘭鈺無聊作陪,看父親與陸晉你來我往相互恭維,心中有不屑,有輕鄙,更多的是無法參與的不適。 賀蘭澍放下酒杯,捋著一撮小小山羊胡,瞇眼說道:“京城正是熱鬧時候,將軍怎想到抽空來順安游玩?” 陸晉道:“京城已定,鬧得厲害的都下了黃泉地獄,輪不到陸某cao心。倒是想起來還有件事兒,早早應了人,卻遲遲未能著手去辦?!?/br> 賀蘭澍換一副探究神色,臉上的rou抖一抖,層層疊疊牽連起來都在動,他身子前傾,皺眉道:“噢?何事如此棘手,竟需將軍親自來辦?” 陸晉也十分配合,開始長吁短嘆,準備掏心窩子訴衷腸,“唉,說起來,情之一字,著實要命。陸某曾在公主面前立誓,他日必以李得勝項上人頭向她提親,無奈先皇殯天,公主孤身漂泊,陸某雖已為朝廷收復京師及順天府州縣,但著實不知這門親事該向何處提,如此才耽擱下來,唉…………”長長一聲嘆,眼睛卻看向裝模作樣萬事不知的賀蘭澍,見他打算袖手旁觀置身事外,少不得多提一句,“恰巧此番入京,得了個什勞子五鬼圖,聽聞公主為此吃了不少苦,陸某便想將此物當做聘禮,誰知…………罷罷罷,我既親身至此,已算得上仁至義盡,今生無緣,陸某也莫可奈何,莫可奈何啊…………” 賀蘭澍顯然在聽到五鬼圖幾個字時變了臉色,一雙被肥rou擠壓的核桃眼閃出精光,這頓酒席終于要在酒酣耳熱之后入正題,就連無聊之下出了神的賀蘭鈺也抖擻精神,目光如炬。 這世道,任何時候,只要拋出寶圖,必成制勝法寶。 賀蘭澍試探道:“將軍言下之意是…………” 陸晉此刻也不再拐彎抹角浪費時間,敞開來坦然道:“開啟玄宗寶藏的五鬼圖,你我各藏一份,若僵持下去,恐怕百年內都沒可能找到寶藏之所在?!?/br> 賀蘭澍卻摸著胡子打哈哈,“將軍說笑,五鬼圖乃以訛傳訛之物,不可輕信,不可輕信哪…………” 陸晉抬手扶于桌面,一張寫滿大漠豪情的臉,肅容深沉道:“賀蘭大人不必著急否認,您若毫無興趣,便只當陸某酒后胡言,您若有意于此,陸某再與大人詳談?!鳖D一頓,低聲道,“寶藏究竟多大數額,大致位置在何處,想必賀蘭大人心中早有估量?,F如今五鬼圖一份藏在京師忠義王府,一份被公主交予榮王。如今天下態勢,恐戰事曠日持久,手中若無錢糧,豈不是早一步落了下乘?倒不如將兩張圖湊在一處,找出寶藏,由忠義王府與江北都督府共享?!?/br> 賀蘭澍再看陸晉,又比先前多一分深究,但他依然不動聲色,只管等對方把事情挑明,這種時候,越是沉默越是占盡先機。 而陸晉并不在乎出言先后,空杯捏在手中,反復品玩,視線落在青色蘭草圖樣上,狀似散漫?!爸伊x王府已點頭默許,如今就等大人與榮王,拿個主意?!?/br> “將軍如此,必有所求,不若說來一聽?!?/br> “公主,我只要公主?!彼鸬脠远?,未染猶豫。聽得賀蘭鈺握緊了劍,額上青筋鼓動,當即就要揮劍斬了他這么個肖想公主的癩蛤蟆。 賀蘭澍笑意未減,緩緩道:“我若不應?你當如何?” 陸晉大笑道:“不過是引頸待戮束手就擒,還當如何?” “好好好——”賀蘭澍撫掌贊道,“將軍好氣魄,不愧是將門虎子,好得很!將軍既已至順安,就是賀蘭家貴客,某自當以禮相待?!鼻耙豢痰谋砬槿允抢淠髦?,下一刻便換個徹底,成了憨厚熱情的好客之主。招呼賀蘭鈺務必要招待好陸晉,絕不能有半分怠慢,自己告了罪,退到院外,看他步履匆匆,多半是著急去與賀蘭錚及榮王商討寶藏之事。 銀子送上門來,有誰不想要呢? 陸晉攤手聳肩,朝賀蘭鈺作出個無辜模樣,“這年頭,娶個媳婦兒真真難如登天?!?/br> 賀蘭鈺強忍怒氣,“你不要高興得太早?!?/br> 陸晉嘴角含笑,自斟一盞,朝賀蘭鈺舉杯相邀,“不早不早,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花堪折直須折嘛?!睕]人碰杯,就只好一仰脖子灌下去,滿口都是酒香。 賀蘭鈺最看不得陸晉這類底層摸爬滾打五毒俱全的兵痞子,分明不是個玩意兒,卻總能讓人怒從心起,無計可施。 更何況云意今日態度,著實令人心灰意懶。 無奈之下,他也只好聽命做起向導,領著陸晉去客房休息。 陸晉心中算不上勝券在握,但至少有半數把握。夜里月明皎皎,無心睡眠。靜靜將時光倒回半個月前,他出發之前在換了牌匾的忠義王府與陸占濤陸寅二人商談,他提出來兩圖合并共分寶藏之事,面黃肌瘦“脫胎換骨”的陸寅極力反對,反倒是陸占濤半瞇著眼睛靠著太師椅慢慢琢磨。說起來,陸晉其實更類其父。二人都是絕對的實用主義者,在利益面前,氣節、尊嚴、義氣都可以先放一放,緩一緩,等兵強馬壯再拿來叫囂。 陸占濤更關心的是此一計的可cao作性,“若當真拼出了地圖,萬一寶藏落在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