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再說他當她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么,一張臉一日三換,豈不成了妖精。 云裳心累地瞅他一眼,躲身回避,推開車窗想透透氣。馬車外陌生的景色在她眼中飛馳而過,云裳突然警覺:“這不是內城,你帶我去哪兒?” 容裔的手指還勾著她衣袖,云裳這一激動,便牽帶著那只手握在腰間。容裔輕捏綾紗下的軟rou,眼中一片黑木木,對著女子慌張的臉沉笑: “你不是一直想從我這里問出個真相嗎?今天晚上,我所有的目的,所有的想法——容九潯這個人,從里到外給你看個清楚?!?/br> 云裳眼見他瘋意又起,扯落不開那只手,紅著眼尾喊:“凌霄、凌霄!” 馬車戛然而停,一路尾隨的華府侍衛長現身于馬車前,薛平羨急拉韁繩,平靜道:“滾開?!?/br> 車廂里,云裳因巨大的慣力撞向車廂,容裔伸手墊住她的后腦,指節被結結實實碾上,悶哼半聲,目光溫柔如水: “多個人一道去也無妨,別胡鬧就好,我今夜還不想殺人呢?!?/br> 云裳長睫顫抖,瞧著他說不出話。 忽而唇珠一暖,是容裔握住她的下巴,眼神明滅如風中殘燭,明明虛渺,又難言邪氣:“像那天晚上一樣再叫我一聲,好不好?” 云裳整個嗓子眼都干了,她真的很想知道,她那天晚上究竟王八蛋地造了什么孽! · 此時華府中,除了亞圣的房間熄了燈,隔壁客房里四個人在桌旁團團圍坐。 黃晴最沉不住氣,擔憂道:“小師妹怎么會主動與攝政王出去,難道她……”話沒說完,自己又搖頭否定。 諶讓少年老成地板過臉:“掌院師伯?” “諶無鋒,興師問罪到我頭上了?!庇星兕伜脷夂眯Φ刎克?,繼而斂色沉吟,“他們間的事,我也不十分清楚?!?/br> 藺清就著一壺酒沉默一晚上了,他不關心兒女情長,心中反復回味攝政王問鼎時的神色語氣。 一壺酒見底,藺清猝然起身:“收拾東西,明日離京?!?/br> 三人意外地看向他,有琴顏道:“你想到什么了,慢慢說?!?/br> “我感覺要出事?!睌z政王上位九年,藺清就為他搖旗九年。論起研究容裔的生平、分析他發布的政令,揣摩這位立朝以來攝政第一人的心思,藺清恐怕比容裔的政敵都要清楚。 他閉目少許,睜眼銳光如刀,重新糾正自己的說法,“要出事?!?/br> 不是感覺。 夜色下的山東魯城,將滿的月亮被一片陰云遮住皎光,未至仲秋,到處已彌漫著一陣肅殺之氣。 因為兩日來這片地界已濺了太多鮮血。 太子殿下親臨此地平貊族之亂,白馬驛府方圓十里都清場戒嚴,用作太子殿下及其親隨的下榻處。 婉慈特意派來保護容玄貞的禁衛軍分成兩隊,一隊枷著剩下的一百來異族匪民收監去了,只等明后兩日帶他們游街示眾,好揚一揚太子殿下的英名,而后手起刀落斬草除根;另一隊則奉太子吩咐去收羅魯地的美女孌婢。 不知是否太子等得著急了,那間布置奢侈的寢舍內傳出低低的說話聲: “此事是我老華的私事,你們現下走還來得及。我保證沒有一雙眼睛看見你們來過這里——犯上作亂?!?/br> “大帥這是說得什么話?我老家就在山東,一村的人啊……就這么給屠沒了!貊族作亂?呵,魯城的匪寇早被攝政王當年剿匪清干凈了,哪里還有異族敢侵入?分明是這些人抓良充功,他、楚朝太子,這就是我楚朝狗屁的太子!” “是啊將軍,我們想好了,我們的命都是您老從刀口下來搶回來的,不管您為了什么,您說怎么干,咱就怎么干!” 屋中劃過一絲火光,正照亮一把鋒銳的寶刀,擔在一顆年輕的頭顱上。 被刀架住脖子的人眼睛充血,嗚嗚不停。一只手不耐煩地將他嘴里的帕子扯下來,他第一句話就是喊救命。 華年冷笑。 真正上過戰場飲馬血窟的戰士,對付起這些少爺兵還不是綽綽有余?他耳邊新添了一條斜撩上鬢的窄疤,一雙鷹眸直視砧上的魚rou,緩緩接著方才親兵的話道: “也不為了什么,就是我兒心口疼了十年,是時候該還一還了?!?/br> 引頸待戮的錦袍青年被這陰狠的眼神嚇得兩腿發軟。此人自然正是太子容玄貞,他做夢一樣看著本該在漠北的華年,抵在喉嚨的刀鋒割出一道傷口,疼痛不斷刺激著他的恐懼。 “華、華將軍、華國公,有話好說,你要什么,孤都能滿足你!” 華年還是那副八風不動的沉郁神色,“老臣向殿下,討一筆陳年的債?!?/br> 大悲塔在夜色下更顯蕭條斑駁,檐下生銹的銅鈴無風自晃,喑啞似泣,縈繞在高矮不一的碑林暗影中,平添一絲鬼氣。 馬車停在這種鬼氣森森的地方,云裳心臟砰砰跳,開始不確定容裔到底要做什么了。 容裔看她一眼,先行下了馬車,回頭將一只手穩穩遞去,如同邀她赴一場有去無回的喜筵。 第59章 “別回頭?!?/br> 大悲塔地下二層的石室陰暗無光, 長年被鐵鏈禁錮的人磨煉出非同常人的聽覺,腳步聲才近,鐵鏈聲隨之窸窣作響, 一道沙啞的聲音道:“容九潯?!?/br> 雋從心每次見到容裔, 都是這樣連姓帶字的叫他,說不出親, 也道不出疏,無關痛癢的語氣像是事先拿捏好的, 漠然如一根冰針, 見隙便往人的骨血里鉆。 容裔十四歲被這個人從掖庭接出來, 少年無知, 也曾對這位無雙國士心生孺慕,對他言聽計從。 不過九年后的他, 心里眼里都比雋從心更冷。 亮起的火折點燃壁燈,雋從心的身體比上次容裔來時更加瘦弱了,聲音里的諷刺不減:“攝政王殿下駕到, 不知又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當?!比菀釕闷揭?,“只是我背了半輩子‘弒師’的名聲, 今日找老師來求個證明, 不想讓人誤會了?!?/br> 他口中的“別人”——站在石室門口一團黑暗中的華云裳心跳紊亂。 世人都說攝政王殺了帝師雋從心, 云裳從前聽見, 總是無甚根據地覺得容裔行事不至于此, 卻也不敢深想下去。誰能想到, 那位名聲不在亞圣之下的楚朝國士, 竟被囚禁在這個地方。 這是容裔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今日他費時費力的將自己帶到這里,是為了什么? 云裳身上罩著容裔強加在身的玄色外披, 光照不到的一張臉顏色雪白。 披風上淺淡的蔻木香中似還留有余溫,云裳只覺得冷。 她聽見昔日的白衣帝師沙啞卻不失傲氣的聲音:“名聲?原來滿手罪孽的惡狼還在意自己是不是干凈?!?/br> “原本不在意的?!比菀岽蚨ㄖ饕鉀]脾氣,無論對方怎么冷嘲熱諷,他照單全收,笑笑看雋從心一眼,席地而坐,“說到我手上的罪孽,有九成是老師與太后的功勞,我不敢居功?!?/br> 雋從心眉頭皺起:“不可對太后娘娘不敬!” “對不住,這話還真得從太后身上說起了?!比菀釋⑹蛛S意搭著支起的膝蓋上,狀如閑聊,“老師應該還記得,我母親原是婉凌華的貼身婢女,婉凌華嫁給容頡后,先母便成了容頡的媵妾?!?/br> 雋從心聽他不止對太后指名道姓,更不避先帝名諱,憤怒地扯動鐵鏈,發出戛戛磨擦聲:“豎子大不敬!” “他又不是我老子,”容裔笑得肆意愉快,“再者,這不正遂了婉凌華的意么?” 聽到這里的云裳手心冰涼。她記得曾托夜鶯打探到的消息,容裔生母本是先帝的媵妾,一次在御花園中與高宗偶遇,被高宗臨幸,這才生下容裔。 不過容裔出生時欽天監讖言其“貪狼星降世,必危主座”,兼之當時御史臺不知怎的揪著父yin子妾有傷體統作文章,以致于高宗對荀氏母子十分不喜,發放到了掖庭自生自滅。 現下想來,那“花園偶遇”與御史臺的發難,不一定是巧合了。云裳不曾見過荀氏,但她從容裔的五官上看得出,他繼承了極其出色的骨相,只是掩在男子特征明顯的英厲之下,尋常難以察覺。 容裔的母親,能讓太后都為之忌憚,必是位見之難忘的美人。 云裳手心不自覺蜷起,聽著一丈地外放肆的笑聲,反而覺得悲涼。 猶其每當容裔說到母親二字,云裳聽得出他的聲音都在微微發抖,物傷其類,她有種想上前掩住他嘴、不讓他再自揭傷疤的沖動。 可她的腳好像踏在一片陌生而恐怖的區域,由不得她動彈,容裔仍低低訴說著:“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我從那泥沼里撈出來,我從前有多感激你,后來就有多恨你?!?/br> “說到底,你不過是看中我娘對太后的忠心,想挑一把趁手的刀罷了?!?/br> “沒錯,”雋從心很樂得在容裔傷口上撒鹽,“你娘很傻,被太后算計了還一心報主,這也沒辦法,誰讓婉家對她爹娘有恩呢,上輩人做奴才還不盡的,她當然要結草銜環接著還,容九潯,你娘天生就是奴才命?!?/br> 容裔抬眼,雋從心喘著漏風一樣的喉嚨,惡毒地接上后半句:“你也是天生的賤命。所以,能坐在今天這個位置上,你還是應該感謝我?!?/br> 他說完這番話,便做好身上多出幾個血窟窿的準備,左右容裔不會放過他,那么能在死前多刺激他幾回,雋從心何樂而不為。 然而想像中的暴怒并沒有發生,容裔嘴角的笑從始至終就沒消失過?!爱斎?,老師的大恩,我必百倍答報?!?/br> 搖曳燈影下的兩個人,一個身陷囹圄,一個心陷囹圄,此刻笑面相對,如同兩個瘋子。 “你……”雋從心忽從容裔的笑中察覺出不對,他從前每次來都是心懷怨恨,哪怕壓抑得再深,眼神也是騙不了人的。 可今日容裔眼中恩怨全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火中取栗的癲狂。 雋從心面色變了,“外頭怎么了?——太子殿下怎么了?” 云裳眼眸驟縮,胸口恍如錯覺般狠狠一疼。 山東白馬驛館,華年大刀架在太子脖子上,看著那張血色盡失的臉,反而碎碎地嘮起了家常: “我打了半輩子光棍,四十歲來才和云娘有了那孩子,愛得如珠勝寶。我就這一個心肝,她健康也好,癡病也罷,我都能給她最好的照顧??蓱{什么被你一劍給毀了呢,你,算個什么東西?” 容玄貞渾身冷汗如雨下,都快嚇瘋了,因為華年嘴里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語無論次地乞求: “華國公,您是高宗帝的心腹愛將,高宗生前待您不薄,先帝又加封您為一品公爵??!求您看在我祖父的份兒上,別殺孤!您要什么都好商量!” 華年微笑,“我要你的腦袋,好商量嗎?” “外頭怎么了?那自然是變天了?!笔抑?,容裔換了個姿勢箕坐,“老師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br> 雋從心:“你把東宮怎么了!” “當初你說會將我母親好生安置,給她錦衣玉食,我信了,沒想過自稱我老師的人,從始至終只想利用我。你和太后扣住我母親,是為了讓我投鼠忌器,等我明白過來,已經帶不走我娘了?!?/br> “我問你做了什么!” “而你是怎么對我娘說的呢?她為人善良單純,你是不是一直灌輸她‘只要一心效忠太后,便不會虧待我’的話? “太.安二年冬,你和太后覺得我勢大難控,便以我娘為挾遣我去漠北平亂,又派去死士想讓我死在漠北。 “可你沒想到,我命硬,活著回來了。那天我用軍功交換見我娘一面,娘親為我備了青梅酒,我高興地飲了許多。我以為,她對你們這些齷齪心思一無所知,還沉浸在她兒子為大楚建功立業的夢里。 “我愿意哄她開心,掩飾住一身的傷為娘親在梨樹下舞劍,我醉了,連娘親何時拔下頭上的簪子都沒察覺……” 他聲音如怨如訴的,似說給雋從心聽,可那聲音里又全是柔意,宛如情人間交心的低語。 倘若云裳能從他的話音里,找出哪怕一絲難過的情緒,她也不至于心堵如鉛,緊緊地捂住嘴。 “容九??!” 雋從心何等心智,給他個引線他便能復原全盤事件,可他畢竟被關得太久了,對外界的變化無從得知,只能憑過去的經驗道: “太子殿下是天命之子,背后有婉右相二十萬禁軍助陣,又有太后娘娘手中的紫、黃二軍,御林軍、羽衣衛!你有什么?臨安王一直對皇位賊心不死,與青州王遙相呼應,漠北狄患未平,西戎年年犯邊,你攝政王內憂外患,腹背皆敵,除了盡心輔佐太子,還敢做什么!” 云裳被吼聲震得站不住,更為她那個呼之欲出的猜測心驚膽寒。她下意識想逃,轉身摸來摸去卻只有冰冷滑膩的石蘚。 容裔對雋從心的最后一句話是,“你可還有遺言對我娘懺悔?” “你可還有遺言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