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不,外間風傳甚囂塵上,即便她心中坦然,這當口也實不該有過從甚密之舉……心里這么想,嘴上卻道:“王爺可介意成衣嗎?” 說完,云裳恨不得一口咬死貪色的自己。 容裔目光驀然綻亮,“不介意?!?/br> 言已至此,再扭捏反而著相了。云裳瞥一眼那紅衣流蕩,便請容裔稍坐,著人傳了手底綢緞莊的伙計來,交給他一張寫著尺寸的紙單,命取一端東方既白底云絲匹帛,令店里手藝最好的裁師速制一頂衫袍來。 容裔受用地看著云裳一項項事情吩咐下去,待人退下了,捻著蓋上的茶鈕噙著嘴角問:“你如何,知道我的身量?” 三分輕佻已備,云裳心跳若琵琶彈弦。 “……王爺骨相分明,一望可知?!?/br> 云裳下意識避開視線,沉默了一時,正色道:“小女感激王爺當日為我解圍之心,區區衫帛不成謝禮,卻是小女一番心意。為防物議,王爺不妨收回那日成命,也好兩相便宜?!?/br> 先前還容逸的氣氛被這一句話僵住,容裔沒及全然舒展的眉心驟然蹙黯,無聲注視云裳。 她為他裁衣是真,想拒他于門外的態度也是真。 甚么一步兩步,她根本還是原地踏步,并不肯向他敞開哪怕一隙心扉。 兩相便宜……這一世他便是為她而生,無她,如何能便宜? “覆水難收。卿防物議,我不畏人言,左右姑娘不必答應,天下人無非背地笑話攝政王沒手段罷了?!?/br> 男人的聲音陡涼,云裳下意識看向他的臉色。而容裔忽又想起折寓蘭的諄諄之言——“姑娘家臉皮薄,口是心非反復無理都是常事,這個時候,千萬不可不耐煩甩臉子,要參差荇菜,左右隨之,左右哄之,左右纏之,懂不懂?” 容裔不大懂,卻還是勉強抑住心底的那股焦躁,擠出一絲僵硬的笑,反口道:“你說得是,此事我……會細細考慮?!?/br> 他不笑還好,一笑讓云裳后背油然生出一股子這人要生啖人rou的涼意,這哪里是贊同,這分明是威脅啊…… 云裳還記得這人平和時是真隨和,但發起瘋來也是真嚇人,當下不敢再觸逆鱗,只請容裔移步客房換衣。 結果此人反而沒完沒了,“你不幫我?” 云裳思緒卡了個殼,想到攝政王起居皆有專人服侍,更衣自不例外,“王爺若不棄,我令婢子為王爺效勞?!?/br> 容裔分明不是這個意思,聞言也未再多提,淡著臉色獨自去了廂房。 那綢緞莊在云裳的管理下效率極好,未出一個時辰成衣遂成。容裔拿到手后沒有急著更換,將那件顏色清澈的衫子摸了又摸,尋常一件衣服,在他眼里仿佛就成了龍袍金縷都不換的寶貝,用沐浴焚香的心情換好,磨磨蹭蹭半晌,方抖袖推開門。 門一開,一團子雪白的絨球便撲過來,容裔眼色一凜,人和貓同時后退一步。 “雪球兒!”那貓似是極怕他,被小主子喚了一聲,忙三迭四窩進云裳的懷里,一身白毛都奓立了起來。 容裔看清那東西是什么,眼底的狠戾輕褪,只是身子還有些發僵。 而云裳望著這皎如天邊云的男子,實打實地愣住。 世人只知笑諷畫蛇添足,卻不知真龍點了睛,便足以令人色授魂與。 “好看?” “王爺喜歡么?” 兩人同時問。 “你喜歡便好?!?/br> “好看的?!?/br> 又是同時回答,摻雜著一聲尚未從驚懼中緩過神來的貓叫。 廂房中沒有鏡子,容裔不知道他此時是個什么樣子,但云裳的清眸便是兩面再直觀不過的明臺鏡——她眼中光采瀲滟,便應是對我滿意的吧。 我的臉雖比不上有琴顏他們,容裔捏著扳指給自己找輒:哼,到底從身材上還扳得回一城。 · 云揚聽聞攝政王到府,忙從東院過來覲見。 容裔換了身雋逸輕衫,心卻還是那顆殺伐瀝血的心,沒為云裳抄了他云家就是閻王打盹,哪里有心思搭理他。 云裳亦是眼不見為凈,與他二人重回廳中落座,許是面前人物太合心意,云裳連聲音都輕松了幾分,“我可否,請問王爺一事?” 容裔眼里多了分溫度,“你問?!?/br> “之前我在王府磕到頭……” 這件事一直是云裳心底的一團疑云,不吐不快,可真要開口問,又有些不知從何說起,只得盯著繡鞋蚊聲道:“王爺是不是……知道的?” 容裔一聽便知她何意,面上的訝意很似那么回事:“知道什么?” 云裳懊喪地捏了捏貓兒的軟爪,倒是她多疑了,丟人丟到姥姥家地顧左右言他。 不想對面那家伙品了口茶悠悠道:“你不會輕易吃別人喂你的飯的?!?/br> 云裳一開始沒聽懂這話,容裔看著她茫然的模樣大樂:“教姑娘個乖,往后扮得像樣些!” 這廝果然是知道的!云裳面上登時酲紅,所以他那些逾越的舉動便都是故意的了! 她本該氣怒,可望著那自己親近選色裁衣的姿近風流的男子,一口氣又xiele個干凈。 無外乎古人言秀色可餐,在她這里“美色消氣”,竟也成了道理。 懷里的貓爪子好像一下撓進了云裳心坎,這許久以來她對容裔的若即若離——或說容裔對她的曖昧不清,仿佛在男人沒有防備的笑聲中成了無比自然之事。 賞心良景太易讓人卸下心防了,云裳幾乎沒有深慮便脫口問:“我有一言不解至今,還望王爺如實相告?!?/br> “你問,我必知無不言?!比菀崾諗康穆暰€還摻著促狹的余音。 云裳的眼眸漆黑清湛:“小花瓶是誰?” “……” 前一刻還意猶未盡的笑容變成一張不尷不尬的面具,猝不及防糊了容裔一臉。 第42章 那分明是她上次入宮時失…… 華云裳當著他的面問:小花瓶是誰? 瞬時間, 容裔胸口如堵千頭萬緒,落在他身上的那對琥珀色瞳眸,并不見得著力追逼, 卻有直指人心的清凜。 華年隱忍瞞了十年的秘密, 他至今仍覺得恍如大夢的輪回,如何對她實說? 何況華云裳在他眼里, 早已不是那中看不中用的花瓶美人。前幾日親眼見她一條條駁問月支氏,文采咄咄, 儼然林下風華, 那時容裔便知, 讓他放不下的不僅是小花瓶的柔弱可憐與她那一腔無從出口的孤勇, 而是這女子本身。 是華云裳。 她是什么樣,他便歡喜什么樣。 向無軟肋的攝政王不怎么習慣坦露心頭的柔軟, 或道他不慣那柔情本心,只因云裳看過來的目光真誠平易,他一句真心話幾乎到了嘴邊, 折寓蘭的喋喋策略同時響在耳邊—— “這第一第二步都過關了么,姑娘便漸漸與你交心了, 這時候你當謹記, 不可隨心說那些大老粗的直話, 姑娘不愛聽, 要說些甜言軟語……” “是你?!?/br> 容裔話到嘴邊改了轍, 他生來與甜軟二字不沾邊, 但仍參照折不弱的話, 努力字斟句酌著:“蘭斛藏香,梅瓶浸玉,我一見你便似見了……” 抬眼對上女子的視線, 男人心口倏爾一涼,沒來得及攢全的堆砌話一個字也說不來了。 “王爺政務繁忙,”云裳的眼神黑泠泠的,平靜也掩不住其中的失望,直接起身送了客,“已在敝府耽擱許久,請回吧?!?/br> 容裔臉上閃過一絲罕見的無措,在那襲天碧白清衫的襯托下,融沒了幾分尖棱利角,尤顯無辜。 云裳避開眼色。不穿朝服的攝政王神情冰霏霧斂,比劍還利的眼尾也隱約柔勒出桃花的形狀…… 似玉壘山上一孤桐,一針松。 便是這張臉,一時迷人心竊,教她不設防地便問出那直指隱情的話。 也僅是一張臉而已,云裳告訴自己:你早該清楚的,人心與畫皮的界限,遠不止表里幾寸近。 她想要一句實言,他不說,也便罷了。 怪她將事情料想得簡單。 “我不懂……”耳畔突然一熱,容裔不知何時竟欺近過來,下頷正將抵她發頂。寞落的聲音喑啞啞的,什么章法都沒了,“錯在何處,請姑娘教我……” 云裳下意識看向敞開的廳門,幸而底下人都守規矩,深吸一口氣,蹭著繡舄退后,“王爺請回?!?/br> 后腰抵在茶座上,容裔卻仍無讓開的跡象,這到底是在云裳自己家里,她繃起堆雪般的秾秀纖頸,抬眸疏淡地注視男人。 女子的態度可見地生冷下來,容裔用力扣了下指節。 畢剝一聲,后退,輕道:“那我,明日再來?!?/br> “很不必,華家廟小,迎不周全王爺尊駕?!?/br> 云裳說完這話,便繞過他徑往內院去了。 晾下這么尊佛爺,底下人有頭沒腦的手足無措。大小姐卻留話說不必管,他沒趣,自然便走了。 果然,容裔在那幅鐵馬樓蘭圖下駐了一晌,悻悻而去。第二日又來,身上還是那件當成寶貝似的東方既白袞紋衫。 從背后看去,那是一位再雋逸不過的濁世佳公子,若繞到正面再看,便是足以嚇癱半個朝廷的閻王相了。 云裳說一不二,這回連府門也沒讓他進。接連幾日,當朝攝政王都跑到聿國公府門口來華門立日,主人家不許他進,他也不強求,往兩頭石獅子當間一站,把華山這經世老人都嚇得發怵。 真怕這位下回再來就不是單槍匹馬,而是帶銀衣軍把府院給圍了。 云裳一點不擔心,關起門來日子該怎么過還怎么過。她想得很清楚,她承過容裔的情,也還了他的禮,既然還是想不透這個人,那么余下的,兩不相干最好不過。 臨近七夕時,華府來了位稀客,卻是嫁人后許久未露面的宋金苔,而今要稱奚夫人了。 入府后宋金苔沒來得及與云裳敘舊愁,先被府門頭那位煞面門神嚇得不輕,摘了楓葉紅的披風撫胸口:“攝政王竟真的日日上這兒來點卯!阿裳,你每日也睡得著?” 云裳聞言哭笑不得,不知該對阿宋這沒怎么變的大喇性子欣慰還是無奈。昔日少女挽作婦人髻,阿宋的臉盤居然比從前還胖了一圈,粉澤滿面,云裳下意識去瞧她肚子。 宋金苔覺了出來,急忙捻她的手背道:“你想什么呢!” 嗔音一出,云裳徹徹底底放下心。 當初逃婚風波鬧得潑天,云裳一度擔心宋金苔回到奚府要過磋磨日子,派韶白去宋府打聽了五六回,可奚家的新媳除了回門那日之后,也沒怎么回過娘家,云裳這心里便一直不大安生。 好在,奚小將軍看來不是個小肚雞腸之人,居然還將小阿宋養胖了些。 宋金苔也是成親宴后過去許久才得知,那日云裳為了替她遮掩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第一件事便是向云裳道歉。 往事提起,云裳不由憶及那回在奚府眾賓面前,被容裔抱著亮了一圈相的事,猶其那人眼下就在幾丈地外頭,耳根子發燙,忙略過道:“你在奚府過得好不好?” 宋金苔也說不出好,也不說不好,默然半晌,揉帕子苦笑,“左右這一世便是如此了,好與不好都是一樣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