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云裳在王府中還有一帖藥未服下,太醫之囑,不敢不聽?!?/br> 沒人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謝璞和有琴顏愣愣看著那馬車行遠,興許都在琢磨:這一南一北的風水加在一起,怎么就敗給個臭了名聲的狼窩了呢? “鷸兄,機關算盡太聰明啊?!?/br> “蚌兄彼此彼此,京城回見?!?/br> 連容裔都覺喜出望外,他前一刻還想著,將小花瓶硬扛回馬車上不是不行,只是過后又要花心思去哄了,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 將云裳扶上馬車后他緊跟著坐上去,“你……” 云裳不去看他亮得過分的眼睛,閉目截斷道:“趁著我還沒后悔,王爺您最好別開口?!?/br> 若非為了查明心中的疑惑,她怎么舍得拂大師兄的顏面。 既已一不做二不休,那么她一定要打探清楚,這位攝政王對她的殷勤里究竟藏著什么古怪。 當晚,王府的清翡閣中傳出一陣瓷器落地之聲,付六一路哆嗦著跑到試霜殿,一見王爺的面撲通跪地,面如死灰: “王爺……華姑娘方才不小心摔倒磕到了頭,姑娘她、她失憶了!” 第35章 咱們今晚怎么睡呢? 回來時還好生生的, 怎么轉眼功夫便摔到頭了? 容裔聽到付六的話后神情發怔,方寸之間甚至沒反應過來,等胸中那口氣憋到了頭, 一口冰冷的空氣霍然吸進肺里, 男人失筆打翻硯臺,不顧袖管上的墨污飛步趕來清翡閣。 碧紗槅里亂成一團, 打碎的花瓶碎片還在地上,韶白捧著姑娘的手噎噎啼哭。 當時姑娘讓她和竊藍出去, 自己在屋里上藥, 兩個丫頭習慣了姑娘愛美避人, 便如往常候在外頭。 誰想到屋里一聲碎響, 二人趕進來便看見姑娘跌在地上,那多寶閣上的花瓶碎了一個, 姑娘的頭上也多了個腫包。 云裳額頭上的是撞傷不是割傷,可想見她當先磕在多寶閣邊角,帶下了一個花瓶。竊藍她們進來時云裳還倒著, 再喚醒,讓起便起讓坐便坐, 只是不認得人了。 容裔聽過來龍去脈, 眼前光景恍然與前世的情形重疊在一起, 薄唇剎那失了色。 華年言猶在耳的托付化作一把石捶擊在他心口窩, 容裔踩著鋒利的瓷片走到云裳跟前。 下午還活色生香的女子一雙清眸失了魂魄, 臉色雪白到幾近透明, 容裔想伸手碰一碰她, 指尖停在細軟的絨毛邊,沒敢動。 怕一伸手就碰化了她。 “華云裳……你看我一眼,說句話?!?/br> 華云裳眼珠沒有轉, 檀唇沒有啟,呆如木偶人。 收回的手背青筋暴起,僅在頃刻間,男人眼里什么情緒都沒了,玄衣籠罩的高頎身影宛如不近人情的神祗。 “肅靜,誰哭把誰扔出去?!彼D頭問跪在門口的付六:“安太醫來了嗎?” 付六聽見這沒有一絲溫度的聲音,猝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天,血都涼了,“……已經速傳了,就、就到?!?/br> 菩薩佛祖保佑,這閣中上下仆婢十幾口子的命,可全系在安老太醫一人身上了! 安太醫正被一輛安了風火輪的的馬車送來的時候,一把胡子都散了花。他進門便見下人跪了滿地,而攝政王手臂虛環著那位華姑娘,并坐在蓮帳之下,乍一見如同一對新婚燕爾的璧人。 ——如果華姑娘沒有安靜得一動不動,而攝政王也能笑一笑的話。 安太醫只瞟了一眼那雙黑得沒邊的瞳眸,就不敢再看了。 聽了大概發生的狀況安太醫不敢怠慢,連忙上前看診。華云裳不懂伸手,胭脂唇輕抿,木著雙眼望著一個虛無的焦點。 容裔輕輕翻開她的手腕遞出去,冰涼的指尖捻在滑膩的肌膚,貼在她耳邊低喃了一句話。 咫尺如安太醫也沒能聽見,他切了半晌脈象,面帶惑色:“華姑娘氣脈通暢,并無淤堵之處,這額頭上的傷看起來僅似外創,按理不該啊……” 華云裳自從被人扶起后,一直對外界任何刺激都沒反應,忽然眼睫顫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 容裔不滿意這種說辭,接連調了太醫署幾位擅醫頭疾的醫士,所言都與安太醫相差無幾。 從脈象上看,華云裳沒有絲毫病癥。就像她每年定時發作的心疾,哪怕華佗重生也診斷不出個所以然。 連藥方都沒法開。 容裔看著少女乖巧無害的臉龐,側鬢一條輪廓繃得像片斧削的剝巖,按捺許久,平靜道:“都滾出去?!?/br> 眾人逃命般窸窣而退,唯有竊藍和韶白沒動。 韶白既放心不下姑娘又畏懼攝政王,哆嗦著兩條小細腿如臨深淵,竊藍尚有些武者膽量,直視容裔道:“請王爺移步,我等會照顧姑娘?!?/br> “人交給你們照顧成這樣,”容裔目光凝在云裳臉上沒動半分,看上去有些涼薄,“不殺你,是因她清醒后會傷心?!?/br> 韶白嚇得偷扯竊藍袖子,竊藍緊扣雙拳,頂著那不顯于聲的威壓還要言語,容裔的眼光電一樣射過來:“她上藥不許人看,怎么,姑娘一病,這點規矩都不守嗎!” 吼走了人,容裔自己反有些無所適從??匆姶扇藘侯~角添了新傷,他擰開妝臺一個點朱玉合,下手一剜,半盒子祛腫膏子都糊在手心。 沒輕沒重的薄荷涼染了滿手,拿指尖化熱,再一點一點涂到云裳的傷處。 “怎么這樣不小心呢……” 動作笨拙的男人失了方才罵人的氣勢,眼中一片拼湊不全的灰?。骸拔以趺茨茏屇闳绱瞬恍⌒摹?/br> 入夜的王府燈火通明也兵荒馬亂,華云裳脈上診不出病來,可她的人確確實實出了問題。 被拘到一堆的太醫們只得斟酌下藥,是活血還是行氣,為著自個的一家老小都得好好掂量。 容裔好像一夕回到了前世,對著這樣的小花瓶既陌生又熟悉。某一刻他甚至想,如果今日讓她隨謝璞或有琴顏任意一個人走,她是否都能避過這場無妄之災? ——“貪狼生為天煞孤星,蘊殺戾,亂福禍,克六親。請陛下及早決斷,妖禍不可留??!” 那道從他出生起便如影隨行的聲音,仿佛又出現在耳畔。容裔抿齒不語,驟而揮袖震滅了窗下半排燭燈,眼風厲厲:“荒唐!” 他一徑守到后半夜,那姑娘仍一個姿勢坐在床邊,只是眼里明顯地生出水霧。 容裔將她扶倒,小心地掖好被子,那安慰也不知說給誰聽:“咱們不信命,乖,睡醒一覺便好了……” 枕上的姑娘眼珠不易察地動了動,似在消化這句難以理解的話,凝遲片刻,慢慢闔上眼睛。 容裔在她床邊守了一夜。 次日早上,睡醒的華云裳沒見好,容裔的眼圈倒是熬得青了。 文淵閣那處有幾件要事等他決議,事關與東宮競斡國子監的管轄權,說十萬火急不為過,到后來折寓蘭親自來請,教容裔兩個字就給推了。 他眼里只有呆呆懵懵的姑娘,待人伺候她洗漱后,命人在外間擺飯。 紅檀食案上兩碗米飯,兩雙筷子,容裔也不知心情不好還是精神不濟,不像昨日那樣絮絮地自說自話,默然端起碗,夾了口米飯送到唇邊。 沒吃,極其自然地等著。 然而等了半晌,也沒見那木偶般坐著的姑娘有樣學樣。 容裔怔了怔,烏青的眸子看向她,換一口菜夾到嘴邊,結果華云裳連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若有神智,這姑娘說不定在想:這人夾來夾去的也不吃,倒是饞誰呢。 氣氛詭異地僵持,容裔的表情從不解變得古怪,他撂下碗筷,盯著那張白玉無瑕的臉,仔仔細細看個剔透。 癡人也受不住這樣凌利的注視,華云裳的睫毛微微低顫,如同花蕊間灑落的蝶粉。 審視到這點細微的變化,容裔徹底吐出一口氣,眼底的光采一寸一寸活過來。 “六個時辰?!蹦茉谌嚏妰炔烊藬嗒z的男人心里發嘲,“我居然被足足魘了六個時辰……” 千鈞重負一朝釋,然那一剎男人頭皮下的青筋都分明暴了出來,舌尖在牙齒上狠狠碾了兩遍,最終泄惱般舔上嘴角。 所以不形于色的惱火,終聚成無可奈何的一聲嘆笑。 華云裳虛茫的視線被那側頭一笑晃出波折。 摔腫了頭的姑娘,不解地看著男人耐心夾起米飯遞到她嘴邊。 該張嘴嗎?還是當作沒看見? 秾美的臉上露出一片不靈光的呆萌氣,可能當真餓了,沒堅持幾息,云裳無辜地張開粉潤的嘴唇。 一口一口,將男人喂她的飯心安理得吃個干凈。 · 付六鬧不清昨夜還拿根判官筆瘋點生死簿的閻王爺,今兒怎么貌似雨過天晴了,私下問韶白一句,那位小祖宗的病情并無好轉啊。 不過至少他的腦袋還能在身上多留些時日,付六順道去安慰太醫院那老哥幾位,其中一個家里娶了七房美妾的太醫當場喜極而泣。 容裔沒再折騰底下人,吃過早膳后,在窗闌邊選了個光線明凈處,安置華云裳曬太陽,自己便坐在對面瞅著她瞧。 “你這幾日都少出屋,見一見陽光,對身子有好處?!?/br> 不管對方聽不聽得懂,容裔說得意味盎然,嘴角還噙了一抹玩味的笑,專往云裳眼眸深處瞧。 是一種外人無從得見的,把人看得發癢的鐘情。 整整一個上午,華云裳不動,他也不挪窩兒,像是想在姑娘臉上瞧出朵花來。 韶白進去三趟都把自己看瘆了,第四次出來后忍不住對竊藍咬耳朵,“屋里那兩樽泥人兒太嚇人了!你說王爺看什么呢,他是不是看姑娘的樣子,也被刺激瘋了?” 竊藍沒理會韶白的一驚一乍,咬著指尖兀自想:得尋個法子把小姐帶回家去,落在這陰晴不測的人手里,結果太難料了。 日頭將上三竿時,華云裳終于坐不住似的扭了扭身子。容裔睫宇被驚動,如美夢初醒般笑了一下:“怎么了?” 華云裳置若罔聞。 容裔風清樹涼地抻懶腰:“姑娘這病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好,你的意思說不出來,我只好憑心而為了,照顧不周處多擔待?!?/br> 明知沒有回應,容裔自說自話也不嫌累。華云裳小臉上都隱約露出委屈的神色了,顯然不想擔待。 第五次借換茶之名進來的韶白看見這一幕,“哎喲”一聲,后知后覺王爺在跟前,連忙低頭慫聲道:“我們姑娘常說太陽直曬到臉上,會傷皮膚變得不嬌嫩,王爺您看……” “原來如此?!比菀峥粗湓谌A云裳臉上的幾縷驕陽,嘆息像模似樣:“我說什么來著,女子心海底針,你不說出來,我如何能懂呢?” 茫然不解的韶白好像聽見了誰的咬牙聲。 到午飯時更難熬,容裔特意吩咐廚房上了一桌子江南菜色,自己早早坐在小姑娘身邊等著喂飯,仿佛對此有極大興味。 幾道合口的佳肴都被他擺在云裳眼皮子底下,不做人的攝政王卻偏去夠那遠處的青筍苦瓜,一口口往云裳嘴里送。 還有臉問:“是不是很好吃?” 云裳面無表情咯吱咯吱地嚼,聞言停了一下,繼續咯吱咯吱地嚼,只不過更加用力,好像想把什么東西狠狠咬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