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華年按住眼睛輕擺手,“寵汝自個有主意也好,她想做什么我都隨她。她的福氣老天爺不給,我給?!?/br> · 盛夏炎燠,門下省府階兩旁的油桐葉子無精打采,知了二三。 容裔此日難得來衙門坐坐,折寓蘭的馬屁功夫修得爐火純青,又是換新茶又是架冰鑒的。 直至容裔被煩得眼暈,懶聲哂他,折寓蘭才見火候差不多,覷臉請示:“九爺,太子的小束冠將至,他那身子骨……這小冠禮辦是不辦?” 太子二十而冠,授以監國之名,這十七歲的小冠禮卻不尷不尬,原是年前東宮聯手內閣,推動太子小冠禮后逐步接掌朝政的動作。這些人,是不愿意等到三年之后了。 “十七歲,好年紀?!比菀岽怪抻钷D動玉扳指,“為何不辦,他還沒死,就命禮部風光大辦?!?/br> 這語氣颼颼冒涼氣,折寓蘭莫名從“風光大辦”里聽出“風光大葬”的意味,禁不住琢磨。 這一想想起九爺十七歲時,仿佛正是他生母去世的年紀,心底咯噔一下,陪著容裔沉默。 正這時,值守的稟報外頭有人求見折侍郎,言語間吞吐失神,折寓蘭聽見,下意識瞄向容裔。 容裔投過來一個閑閑的眼神,明知來求他辦事的不絕如縷,懶得過問,折寓蘭瞬間一臉正氣,對守衛道:“請進會廳來?!?/br> 會客堂就在這間里室的外層槅,外面說什么,里頭都能聽得真真兒的。開玩笑,他折大人何等忠肝義膽,就沒那背人的事! 等他轉步走出來,看清來客樣貌,那一身膽氣瞬間變成兩團星火在眼里跳躍,掉頭就忘了里頭的正主。 人間絕色。 折寓蘭風流之名在外,這些年走馬觀花過多少嬌客,可眼前之人卻是有生以來第一眼看見便令他魂動心驚,剎那忘言的。 此女子容貌為魁,檀鬢雪膚,明眸胭口,一張美如仙姝的臉是那增一分則艷,少一分則寡; 衣飾為魁,竟未著女子衫裙,而是一身天藍繡竹紋的收袖修腰學士衫,又不藏遮女子特有的窈窕,動靜之間,颯沓婉轉,兼有淑態英風; 品格為魁,僅是一低睫一葉揖的氣度,文采流轉,朗朗然有林下之風—— 折寓蘭都不必待她開口,便知她聲音必也為魁。 人間竟有此等女子,他過往自命風流,可不都成了白活! 華云裳見到折寓蘭的反應,竟與之差不出許多——天品乙等,這是她有生以來除了有琴師兄外,見到的第二個天品乙等相貌! 人間此等好皮囊,可不能草草略過??! 折寓蘭忽然無比正經地俯身施禮,也不管對方的身份受不受得起,“請允小生行此一禮,有此紅塵真絕色,不枉人間有情癡!” 容裔壓根沒把外頭的小事放在心上,隔著一堵墻聽到這句,淡淡皺眉:什么沒頭沒腦的玩意兒。 殊不知華云裳也雙眼放光回了一禮,“請恕唐突,敢問大人可介意入妙色評畫譜?大人如此風度,不傳揚南北實在可惜,大人放心,敝人親執駑筆,不敢令尊容傷色一二?!?/br> “哦?妙色評,不瞞足下,私以為那評榜雖然有趣,只是多年來居然沒將本人錄于榜首,實在有失中正?!?/br> “實不相瞞,在下便是妙色評主,此先未曾得遇閣下,確為本人闕漏?!?/br> “??!竟是如此,失敬失敬!” “折大人客氣客氣?!?/br> “……” 里間的容裔可還沒死呢,從云裳開口說第一個字,他便聽出了是她。 喜意尚未萌芽,萬沒想到接下來會是這般發展,一張臉轉瞬陰沉得伏尸百萬。 尤其聽她大贊折寓蘭容貌,語氣中的光彩幾近掩不住,容裔將卷冊往案上一壓,玉約指在楠木桌上擦出玎然一聲。 云裳未曾留意,折寓蘭卻是聽見,倏然回神。 糟糕,他怎么在九爺面前把花癡屬性暴露無遺了?不過話說,這姑娘可真是美好無缺啊,甭管她是求什么來的,蘭爺今兒赴湯蹈火也得應下!方才她說姓什么來著,華…… 等等,聿國公府華氏?! 折寓蘭六神終于歸位,詫異望著眼前的人,原來她便是那位外界盛傳已久,他一直沒機會見到的華家大小姐! 華云裳全無局促,大大方方回視。 她方才不盡然是為色所迷,她看準了這位折大人是同道中人,便以此寒暄來打開局面,為的是切入自己的正題:“小女今日為太后賜婚一事而來,特請托折大人貴人高手,將小女子之意傳達上聽?!?/br> 折寓蘭眼皮子一抖,心說可千萬別捧我,我是高人,里頭那位可怎么算?不敢再沒個正形,落座命人奉茶,聽華小姐道明來意,居然是要替宋二姑娘退婚。 嬌音徐徐入耳,聽得容裔整個人都蒙了層霜。 自華云裳回京以來,他一手安排了諸多巧遇,唯獨今日事,是真的碰巧。 他知道婉太后賜婚背后的小伎倆,根本懶得理會,卻沒想到華云裳會為這件事出頭。 若非他今天順腳到門下省來,不會知道華云裳煞費口舌地為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來放低姿態請求折寓蘭。 呵,請求他把話轉稟給攝政王。 而不是直接找他。 當聽到那句“如若可行,小女子愿代聿國公府相謝”的暗示,容裔再也按捺不住,挾帶一身冷意踏步而出。 “如若我不答應呢?” 前一刻運籌帷幄的云裳,眼睜睜看見這凌利的男人憑空出現,腦中空白剎那,冒出兩個字:完了。 · 方才云裳的一番說辭,之所以能對折寓蘭生效,概因她摸準了對方的性情—— 先利用對方惜花之心,搬出阿宋的可憐立場; 再站在攝政王一方的角度,析明宋寧大人正在外地盡心為王爺做事,安撫能臣,首重恤其家小,如若宋寧一朝成了奚氏的岳丈,礙于這層親家關系,時日長久必遺隱患; 最后云裳再有意無意地加上一句“聿國公府承情”,暗示拉攏華府這座金山的好處。 這當然是一句空頭支票,可她一點不心虛,歷來游說之道,無外乎拿義利說事,站在對方的角度撬動人心罷了。 她能投此人脾性,折寓蘭得寵多年,自然更摸得清攝政王的性情,他不會將她的話原封不動轉報給攝政王,卻會比她說更有作用。 這也是云裳避開攝政王,選擇找折侍郎的原因。 但云裳完全沒想到,堂堂攝政王干什么不好,直接在里面偷聽! 話里的這些小心思瞞不住他。 “九爺……”折寓蘭反應過來,容裔對脂粉女色沒好感,當面冷言厲色都是輕的,他怕華小姐委屈,小心介紹:“這位是……” 容裔的雙眼冰寒如窟,“滾!” “……”前一刻跌宕風流的公子哥二話沒敢說,落荒而去。 云裳道聲不好,蔻木的凜香已經霸道之極地欺到身前。 低頭俯視巴掌大的小臉兒,那么冷的一雙眼,其間焦灼清晰可見:“代聿國公府致謝?你要如何謝?” 果然是揪住了這個漏洞,云裳捏著指尖后退,容裔豈如她意,步步緊逼將人困至窗邊。 ——他直至走出內堂,才發現華云裳今日穿了什么,這么一身清若驚鴻的打扮,是兩世以來他生平僅見。而只應他一人看見的風姿,被折寓蘭那混帳搶了先,還一人獨占那許久! 容裔不知從心底焚上來的躁怒因何而來,但他一絲一毫都不想忍受。 云裳備加謹慎地抬頭,窗外驕陽恰在她頷頸施抹一層光暈,脂玉般的肌膚如瓷釉生華,高貴得不可方物。 容裔“啪”地一聲闔上支葉窗,不準他物染指她半分。 帶了蠻力的手順勢撐在女子鬢側,身傾得不能再近,聲壓得不能再低,每個字音都拂在那張玉渡粉頰。 “說啊,姑娘打算怎么謝我?” 云裳直覺此時的容裔有些瘋,不敢強攫,避著那灼熱的氣息,垂下長睫,聲音還算穩: “……宋二姑娘為小女至交,若勞得王爺了結此事……鄙府尚有些兵勇與黃白之物,小女子尚能做得一部分主?!?/br> 這話里的暗示已有些露骨,不過她相信容裔能明白。這是她來之前就準備好拋出的利益籌碼,汝川王府也不是鐵板一塊,誰都有自己需要的東西。 然而話音才落,云裳敏然發現容裔眼中涌起一片深晦的霧氣。 又似輕渺得經風即散。 ——那是,無力么?他為何如此作態,難道覺得這些籌碼還不夠? 她不能被這個反復無常的人困在這里,云裳想著,貝齒不覺咬上唇角,飛速地盤算,暫且許出去什么無妨,反正不簽契畫押都不做數,她得想辦法先脫身。 心思電轉未完,眼前的壓力忽而一輕。 容裔自己退開了。 云裳猝不及防的澄澈目光撞上來,容裔狠狠壓了下掌心。 皓齒碾朱唇,白雪吮紅梅,她當真不知自己不經意的神態多誘人? 往常以手相碰,已是柔軟之極,若以唇相碰,該是何等光景……只差一點,方才只消容裔再輕縱自己一點,她就沒機會走出這間屋子了。 深深看一眼還在提防算計的姑娘,她何其聰明,又何其天真,不知道色迷心竅的男人是什么樣的混賬東西。 他同樣沒想過,有一天容九潯會被色迷心竅。 “來人,取頂帷帽?!甭曇粢凰彩璧氯?,克制得與之前迥若二人。 帷帽為女子所戴,送帽意送客,云裳遲疑:“那宋家的婚事……” 經過此前幾遭,她對容裔一時狎昵一時疏冷的無常都不作反應了,無非震懾手段惑心伎倆罷了,只抓緊問阿宋的了局。 容裔忍極幾乎氣勾了唇,負氣道:“你不直接來找我,沒立場問?!?/br> “請王爺再……” “華姑娘,我不是個君子?!比菀嵘ひ舫林?,意有所指地凝視她。 云裳心說你講這廢話有何用,我當然知道,你是個壞蛋,大壞蛋。 “大壞蛋”死不松口,云裳想起宋金苔悲傷欲絕的樣子,神色也默落下去。 她覺得今日這一遭其實不算什么,反正上回在宮里她便知道容裔孟浪,他一味強勢,不會管別人的心情,這沒什么,云裳只難過沒能幫成阿宋。 女子處世艱難,高高在上的帝王將相,在意幾分? 青衿襕衫返身而去,容裔眼神暗澀,擋在門前。 有完沒完了!云裳知道攝政王這條路走不通,心情已大壞,才蹙眉頭,忽有一種失重的虛淼感襲來—— 好似從前也有過相似的場景,她急切地想離開,什么人擋在門前,身影又高大又凌厲。她心中很怕他,又有一絲發現他來的驚喜…… 驚喜,怎會?迷茫之間,一頂紗帷按在她的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