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往往風馬牛不相及的三句話后,容裔必定不耐煩,拎著沉不過一個面口袋的軟團子放上床帷,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干巴巴說:“你不出去,你睡覺。不是困了嗎,快睡,睡醒吃飯?!?/br> 才睡飽的小姑娘直呆呆看著高大的男人。 都說她不識人,可面對這人她說不出地乖,明明不情愿,仍在對方的注視下慢吞吞趴上枕頭。 男人看她一眼,她兔子似的把眼閉上。 等到男人轉過身,她再偷偷睜開,男人如有所感再望來,那對黑漉漉的眼睛又闔上,同時伸出白嫩的小手,抓過衾被窸窣窣蒙住腦袋。 一只有些陌生的手掌伸過來,幫她把被子揭下掖在肩膀,小姑娘不敢睜眼,假裝自己睡著了。 在清翡閣伺候的私底都說,有王爺坐鎮的姑娘是不哭鬧,可看著比成片花林盡謝還委屈呢。 滿目芳紅凋謝,也不及夫君黑臉。 “你這么渾吶?!?/br> 聲聲雨打碧荷,擊碎了一聲虛渺的輕嘆。獨憶往事,容裔覺得自己上輩子對華云裳真是不好,她白跟他一場,自己從沒為她打算過什么,只會欺負人。 好在這一世他可以諸多留意,譬如今日,不令她出門見這惱人的雨天,她便會高興了吧? 第18章 第一次入宮 有時容裔會想,會否冥冥中真有天憐薄命之說,所以要他重來一世,好生補償因他殞命的小花瓶? 可這天下的可憐人又何止一個,倘若老天真開眼,何不讓他回到娘親在世時,那樣的話,他會拼盡一切舍棄性命護好她,他寧被萬人踩在泥下,也不當這…… 淋落斑駁的掌紋在冷雨中微抖,容裔盯著發呆,想起禪杉那句話。 ——“小人從前信輪回,而今不信了。若有輪回,試想雖百世之人無增無減,舉目舊故皆不識,天道何至促狹澆薄于此?” 天道,不涼嗎?容裔誚勾嘴角,頭頂的雨柱忽而斷絕,一柄素傘恭敬地撐過來。 容裔頭也未回,聲音有些沙?。骸罢f事?!?/br> 王府的銀糧長使于甄道:“沙平附近十余鎮的糧食、藥材已低價購入,宋巡撫那邊也回執秘折,按王爺的吩咐在下月初去往沙平縣,趕在初八前將百姓安置在空曠地帶?!?/br> 滿身濕透的于甄頓了頓,接著道: “卻有一點蹊蹺,比鄰沙平的德為、青陽兩縣糧倉,在王爺下令收糧前幾日,便被一家米莊低價收購一空,轉日又以高出五倍的價格售賣,眼下非災非旱,自然無人買得,在當地傳作一樁奇談。 “屬下派人查實,發現那家米莊先前無有,在官府登記的商戶也是幌子,源頭似與當地的通寶銀莊牽扯頗深?!?/br> 容裔眸色清沉。 通寶銀莊,聿國公華年名下產業。 眼下無旱無災,自然沒有冤大頭倍價糴米,可等到六月初十沙平地震,繼而引發時疫,糧藥短缺哀鴻遍野時,就算揣著金餅子也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關鍵在于,他重活一世知未雨綢繆,可從不做虧本買賣的華年,此番又是為何? 打從聽到華年送走華云裳,收養義女時就隱隱懷疑的容裔,直到這一刻,基本可以確定心中的那個猜測。 “老狐貍?!辈焕樯硤銎礆⑾聛碛终慈旧藤Z習氣的,不惜自露尾巴也要試探他。 “買?!比菀嵩谟旰熤虚L身而起,鴉羽般淥發沾在雙鬢,不損他英威分毫?!般y子從私庫里撥,別驚動東宮那邊?!?/br> “還有,為本王備一份厚禮,本王要選個好日子,拜訪聿國公?!?/br> 聿國公背著手在檐下看雨,一個年輕的侍衛悄然上前附耳:“老爺,來的人是攝政王身邊的蠅衛,小姐這會兒已經回院了。小姐似乎……尚不知曉攝政王的身份?!?/br> 這名侍衛便是十年前隨云裳去姑蘇護衛她多年的暗衛長凌宵,聽見華年不輕不淡“嗯”了一聲,又道:“那日礬樓沖撞小姐的馬查清楚了,確系意外,并非有人指使……” “意外……” 華年終于抬起頭看了眼灰蒙蒙的天,好像想透過層層云霧看穿些什么,最終沉嘆一聲:“是時候請攝政王好好聊聊了?!?/br> 凌宵愣了一下,不明白嘴里說“好好聊聊”的老爺為何咬牙切齒的,不敢多問,應諾而退。 雨水淋淋拉拉落了幾日,云裳在房中翻著花樣繡荷包,很快將那日的失約拋在腦后。 學宮這些年,她濡染得心性清朗灑落,不似尋常女子那般旦凡有什么心事,便扭捏得拿不起放不下的。云裳打算天晴后為二師兄盡一盡地主之誼,帶他游賞一番夢華京的風光,也算她做師妹的心意。 未料變化倏然,沒幾日接到了宮中太后娘娘過壽的函帖,華云裳與京中其它貴室女不同,她離京偏居多年,從未在人前顯露,這回是她作為聿國公府的嫡女頭一次入宮,免不了要做一番準備。 禪二進京的目的已完,自回姑蘇去,臨走前想留句話給云裳,猶豫幾許終是沒說,將雪球兒留了下來給小師妹解悶。 禪杉拍肚皮一走,華年臉上終于現出笑模樣。云裳對此也是無奈加不解,從前阿爹去學宮看她時,明明對大家都客客氣氣的,這回二師兄上京來,他倒像女兒要被人搶走一樣,對著禪杉不冷不淡的。 “這件花色是不是太艷了?” 老父親不知何來的興致,還要給女兒入宮的穿著把關。身著雌霓地累花細褶瑤裙的云裳原本一片好心情,愉悅地拂斂翩翩幅袖,聞言默了一剎: “爹,蓉妹那件與我這件是相似的,您剛還夸meimei好看來著……” “是好看嘛,就是、就是……”分不清縠紋細紗的華年嘴硬,“就是這個繡、繡花的手法吧,可能不大般襯寵汝?!?/br> 原來華大將軍對繡花還有研究,云裳保持微笑:“女兒會將此言轉告繡仙姻先生?!?/br> “呀,是出自他手啊,那我得批評批評這孩子的態度問題了,這活計明顯沒走心嘛……” 一旁的華蓉都有些聽不下去,微笑道:“阿爹,jiejie第一次入宮,合該穿得鮮亮些,大好時日,太后娘娘亦為歡喜?!?/br> “鮮亮沒錯,爹也沒說不讓穿?!笨蓱z半點不懂得女兒家那些瓶瓶罐罐、花花色色的華年為憋出兩句話,額角都見汗了,轉著眼想了一會兒 :“就,上次見你穿的那件石蘭色衣裳,便很好啊?!?/br> 云裳不可思議,“那是女兒隨常穿的半舊衣服!” “唔……” 云裳要被這老頑童的爹爹嘔死了,自古嬌娥愛紅妝,況她愛美甚于他人。即使理解爹爹不愿自己張揚出彩的心情,可扮成個貧婆入宮賀壽,便很給聿國公府長臉么? 當華年又一次笨拙地建議云裳,用往常戴的烏木簪代替那支芙蓉柳玉簪后,云裳徹底磨滅了對此行入宮的興趣,賭氣將自己關在屋里。 順手把那支寢時綰發用的木笄子鎖進箱底,眼不見為凈。 “女兒,乖乖囡呀……”華年自知辦砸,在房門外一聲聲地哄。 一轉頭,看見庭下澆花的丫頭發上別著一枝點翠珠釵。 ……華年頓時反省自己當真過了,豈有讓乖乖寶貝穿戴不如丫頭的道理呢!忙又巴巴地從姻繡仙那兒搬來數款華裳,好言好語地哄。 卻只聽閨房內傳出興致闌珊的一聲:“女兒敬謝不敏?!憋@是尚未解氣。 哎,愁人。 在幽北苦寒地研究兵略都沒皺過一下眉頭的聿國公,在自家枝繁葉碧的枇杷樹下,愁白了幾根頭發。 手撫樹干,年過五旬的將軍眼里又浮現點點溫柔,“云娘,我又辦了蠢事啦,你教教我,這一世我究竟如何才能保護好咱們的女兒?” …… 卻說鳴珂院的王氏,近來無事便打發小丫頭在棲凰院外晃悠,聽見那廂一星半點風聲,針黹也不做了,喚來華蓉眉開眼笑: “瞧國公爺對那小主兒三不許四不許的態度,再看對咱們蓉姐兒是怎樣好,怪道老話說親生不如親養,國公爺的心是偏著姑娘你的?!?/br> 王姨母對里院的事一知半解,華蓉心里頭卻跟明鏡似的,將手頭的石榴掐出汁水,漫笑道:“不過是無心管我罷了,何曾便是好?!?/br> “哎喲姑娘,怎說這樣左性的話?”王姨母訝道:“就說姑娘小時候生病,國公爺親自為姑娘嘗藥看顧,這份兒慈愛便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 華蓉聽得膩,懨懨道:“過去的事姨母別再提了?!?/br> 王氏覷著華蓉臉色不佳,知趣地不再嘮叨,打幾句閑話,向支起的葉窗外乜踅幾眼,放下窗格子壓聲問:“蓉姐兒,你上回說關于你表哥那事兒,不是誆姨母吧?” 華蓉想起上回表哥碰見華云裳那副失了魂的模樣,心頭好笑,面上絲毫不顯,矜然道: “姨母不妨去問表哥,心里可還裝得下別家姑娘,若就此撂下,我自然樂得消閑,省下為表哥費心盡力謀前途謀姻緣的心神?!?/br> “哎喲姑娘,再沒比你更貼心的人兒了,姨母滿心要謝你只是說不出?!?/br> 王氏急忙剖心,轉目為難道:“姨母只是擔心這盼頭太大了些,姐兒你是千尊萬貴的命格不消說,可濟哥兒說到底是白身,那么一塊云邊的天鵝rou,如何就能……” “所以我才說事在人為?!比A蓉淡然呷了口茶,品出一股子潮味兒,又皺眉放下了。 “那詩集我送出去了,jiejie也不曾推托,姨母寬心,有我從中周轉,總比瞎子走夜路地瞎琢磨強。只是表哥自己也要爭氣些?!?/br> “是、是?!蓖跏铣粤艘活w定心丸,轉眼又姐兒長姐兒短起來。 華蓉應付得乏,借口與傅家小姐有約,便辭了出來。 說起圣壽節的宴帖,自然也有一份送到傅府。 往年傅家并無此等體面,皆因湖州之地缺一位領兵的將才,婉右相滿兵部地斟酌,最終選中了無根系不站派的傅越義。 傅將軍借機又舉薦自己的門生——黃衣軍出身的將門子弟秋子桐,這一來連赴漠北的副將人選也定奪了,婉太后大悅,自然賞他一份體面。 若是從前的傅婕接到宮宴金柬,不說喜色上臉,也一早興沖沖裁衣打頭面去了,然而如今她被華云裳害得在京中閨閣間被傳為笑談,口口聲聲“三分半”地受嘲弄,連門都不敢出。 一想到那賤人也要赴宴,她臉色陰得幾乎滴出水來。 從小到大,被傅越義捧在掌心疼愛的傅婕還沒遭過這份委屈。 “傅歌,過來?!?/br> 傅婕喚來弟弟,神色深叵地問:“你從前翻螞蟻窩的螞蟻粉,還有沒有?” 傅歌聞言微愣,那玩意兒沾在身上怪癢的,還容易引蜂子,阿姐從前最厭煩,怎么主動問起他來? 怕是個試探口風揍他的圈套,傅歌老實搖頭。 “真沒有?” “沒有沒有,我又不是九歲小孩?!?/br> 傅婕怨耦哽喉,沒心思與他斗嘴,捏緊絹帕咬牙道:“罷了,總有別的辦法?!?/br> 傅歌瞧著阿姐的表情,忽然福至心靈,“阿姐,你不會想找華家jiejie的麻煩吧?” “她是你哪門子的jiejie,連你也糊涂了!”傅婕瞬間火了,豎眉拍桌,“她那樣欺負你姐,你還幫賤人說話,你到底姓傅還是姓華?” 傅歌吐舌,心說我不過白問一句,哪就幫別人說話了,再說,那日的事也并非人家不對……當然不敢付之于口,扮個鬼臉一溜煙跑開。 傅婕恨得指尖掐進rou里,眼中邪光盛盛。皎皎也是、華蓉那沒用的老實頭也是,一個兩個的都為那賤人說話,都被灌了迷魂藥不成! 她就不信了,她還找不出一個法子治住那賤人,教她也嘗一嘗淪為笑柄的滋味! ——汝川王府中,容裔在壽宴名冊上看到那個名字,寡淡的心被綿若無跡地勾了一下。 第19章 “你看得都流口水了?!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