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男子腰系玉笛,窄身長背,僅僅一個側影便氣度非凡。轎中的小姐單手抵著雪腮,眼睛星星亮,瞧得挺入迷。 身旁兩個丫頭對視一眼,見怪不怪。 “姑娘?!币粋€梳著包包頭的丫頭年紀尚輕,試圖將車簾子放下,稚聲稚氣地勸:“恐怕老爺在家等急了,姑娘還是快些進城吧?!?/br> 韶白是在姑蘇時跟著華云裳的,隨姑娘在學宮這些年,竊藍的嘴巴太嚴,韶白一直以為姑娘只是書香世家的小姐,頂多小官家出身,家底殷實些罷了。 臨近上京才得知,華小姐的“華”居然就是京城聿國公的“華”,唬得她險些軟倒。 然后韶白就開始為姑娘那個不好說的癖好擔心了。 她家姑娘喜歡一切美麗之物,喜花卉香薰,好精玩雅繡,尤愛——賞美男。 就,看見了走不動道的那種。 還記得去年春日的蘇堤踏青,姑娘一眼賞識了一位容貌在地品上等的負笄書生,眼神直勾勾盯著人家瞧。 這一瞧不得了,教那靦腆小書生以為佳人有意,第二日一大清早,太陽都沒等出來,苦求雙親托請了媒人就上得學宮來。 好家伙哩,韶白至今忘不了,當她出來替姑娘傳話,說“只是單純欣賞君之雅鼻,并無他意”時,那個書生摸著自個挺秀的鼻子,整個人都快崩潰了。 要說江南風俗開化,在稷中學宮的時候,上到師圣掌院,下到姑娘的師兄師姐師侄師孫,只要見著姑娘為人,沒一個不喜歡的,沒一個不依著讓著姑娘,做何事都沒有逾禮一說。 可若回到規矩大如天的京城還這么干,萬一姑娘被人看輕了去…… 韶白可是聽竊藍說了,聿國公身邊有一位與姑娘同齡的二小姐,十分受寵愛呢。 轎中人全未覺伴身忠仆這份小心思,直至那系笛男子起身離開,方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放下綺簾。 嫩如花蕾的檀唇輕彎,一笑生香:“皚山上雪,皎云間月,這風流俏郎君的容貌可當得天品丙等了,你們說是不是?” 風靡江南道的“妙色評”,將天下皮相分為天、地、玄、黃四品,每品又有甲、乙、丙、丁四等,卻鮮有人知,此評正是創自眼前少女之手。 少女音聲嬌俏,烏鬢壓冰肌,發挽隨常豆蔻髻,身著凝脂色鉤花襦衫,腰系一條縉云流仙重紗裙,仿佛是一道沁泉滌凈的流霞,不曾知人生疾苦。 一派姿近天然的品格。 哎呀,明明自己都美成這樣了,還犯得著巴巴欣賞什么臭家伙? 韶白甜滋滋地瞄姑娘一眼,不知第多少次在心里感嘆。 身為武衛的竊藍比韶白穩重不知凡幾,像個大jiejie柔聲問:“姑娘,那我們進城?” 華云裳秋眸流婉,笑著拂開從簾外飄進來的柳絮,“進城?!?/br> 滿城輕絮起,歸家好時節。 這一年是太.安九年,汝川王攝政第九年,華云裳乘轎緩入都門,十里春風勝畫,御道兩旁柳花如相迎。 品香宴正如火如荼。 第2章 “別動,有點意思?!薄?/br> 說起品香宴,是大楚年年春日里都要大辦一場的,地點就在京城最繁藪的金谷園兒,行客十里長堤外,仍遺香風陣陣。 這春宴的樂子,一在斗香團,二在賞美人。 奪魁之香可以濟身當年的皇室貢品,千金一兩,而參宴者大多為又京城名門淑秀,在一展風采之余還能揚名閨閣,為自己的姻緣添彩,何樂而不為? 一行車轎在經過金谷園時被熱鬧吸引了。 聽跟車的侍衛說是品香宴,云裳被斗香勾得技癢,更別提宴上還有美人可賞,于是主仆三人落轎。 京城風物如昨,只見柳堤春曉,為斗香而設的錦門高臺兩傍安置雕花檀椅,好茶好水伺候著到場尋樂的權貴。 彩臺下方同樣觀者如堵,泰半是男兒,緊著眼睛和鼻子向彩臺上的麗人使勁兒。 竊藍細心些,云裳由著她將帷帽的絲帶系好。聽周遭源源不斷的議論,弄清楚了臺上那兩位正在斗香的女子—— 左邊穿緗衫茜裙的,是宋侍郎家的千金,不過眾人倒更看好右面那位玉衣小姐。 一縷春風吹香入懷,尋常人只道是香的,云裳動動鼻尖,嗅出涇渭分明的兩道香。 右邊女子制的是減字木蘭香,云裳自言自語:“用料九分、心思六分、技藝……沒及格啊?!?/br> 比不上左邊那位宋姑娘的降真香,用料和技藝雖也尋常,卻見得是耗了十分心思的。 透過輕紗欣賞二女容顏,云裳眼彎如月,嗯,也是左邊好看些,至少“地品乙等”沒跑了。 “我聽說,那宋小姐曾向姑蘇一位制香大師學過藝?!?/br> 有觀客同樣看好宋氏姑娘。云裳聞言愣了一下,姓宋女子,姑蘇問藝,再看那調香的比例制作,竟頗似她慣用的手法…… 竊藍也有所察覺,一邊護在姑娘身畔防人擠著,一面低道:“姑娘,不會是一直與您通信的阿宋姑娘吧?” 云裳笑了一聲,若真是,回京第一面就見著她,可是有緣了。 又聽一人接著方才那人話道:“姑蘇有什么了不起,那位華姑娘可是京城第一富人聿國公的寶貝千金,她若想學,國公爺什么樣兒的師父請不來?” 旁邊有一席之地瞬息寂靜。 韶白和竊藍聽到這句話,同時看向姑娘。 云裳也覺意外,向彩臺上其貌不揚的華蓉多看了幾眼。 娘親早逝,她寄居江南的這些年,吃穿不愁,學宮里的師兄師姐們亦待她極好。然而阿爹是她世上僅剩的親人了,長年經離,云裳有時難免孤獨,尤其夜深星寂的時候,思親之心更難排遣。 有時候,她會羨慕起那個從未謀面的meimei,雖不是阿爹的親生骨rou,卻可以朝夕承歡膝下。 學宮再像家,也終究不是她的家。 偏是不想聽什么來什么,韶白初來乍到,方才正與旁邊一位穿藍綢的大姐搭話,大姐約摸是個綢緞莊的買賣人,這會兒扯著嗓門道: “這你就問著了,外地人不知夢華有三句諺語,叫‘贏不如輸,親不如疏,侄不如叔’,前兩句說的便是聿國公爺了,說他老人家獨富一城,最高明的賭徒贏一年的銀子還不如國公爺輸一天的; “第二句是說啊,國公爺寵愛養女華蓉人盡皆知,比那親生的不知在哪的親閨女疼得多的多哩!這第三句……” 韶白都快哭了,心道您可快住嘴吧我不想聽…… 她生怕姑娘因此吃心,云裳未曾在意的模樣,目光澄澈含笑:“第三句什么意思呢?” 藍綢大姐咽了口唾沫,那對兒全楚國最尊貴的叔叔侄子,試問誰活膩了敢嚼他們舌根?訕訕地不接茬兒了。 說話間,臺上分出了勝負,宴會的主事公正,只論香藝不論身份。華蓉輸了一籌也未沮喪,落落大方地一施禮,下得臺去。 接下來是一位著月白廣袖裙的姑娘登階,與宋姑娘繼續比試。 云裳搭了幾眼,便知新上的這位技藝與領悟都在阿宋之上,索然沒了興味,計較著打道回府。 跟著的二婢經了前番口舌,都不敢再多說,護著姑娘出了人群。 “不過贏了幾場,便忘記自己幾斤幾兩了,方才阿蓉明明讓著你的,你不知道嗎?” 人到轎邊,彩臺上遙遙傳來一聲少女的譏諷。 云裳腳步微頓。 彩臺上,名叫白皎皎的明艷少女贏過宋金苔,揚起得意的小臉:“我說么,你這只愛金銀,審美一塌糊涂的土丫頭能拜到什么名師,還不是出來獻丑而已?!?/br> 云裳猶豫一下,想起爹爹給她定下的規矩,沒有返身。 等轎簾子都掀開了,帶著刻薄的第三句飄至耳中:“贏不過我就要哭?呵,不然你去找你那出獄沒幾年的阿爹訴苦呀!” “姑娘!” 竊藍低呼出聲,反應過來立即跟上。 三步,云裳單手扯了羃籬,十步,用絲帶將雙袖束緊,待她搴裙登上錦梯,那些自發讓出一條路的看客幾近忘了呼吸。 一裘流霞紗裙搖曳生姿,一張如玉精美的臉更令人屏息不敢唐突。 這是哪家千金?京城何曾有此般麗色? 岸旁柳蔭下,周身冷郁的玄服男子一雙眼定在她身上,也在自問:她何曾有些般麗色? 那個記憶中眼神從來沒有聚焦的女子,雖然也漂亮得像個小花瓶兒,卻更似個提線木偶呆滯滯的。不會像現在這般靈透動人,一顰一動,足以吸引所有人的注目。 容裔緊緊壓住扳指。 他憑著前世的記憶,想將那個弱不能禁風、受不得委屈的小傻瓜護在身下,還了她的恩。 可他忽略了一點,還沒有出事的華云裳,這般的佳人,不需他特意保護,就會有數不盡的男人愿意為她赴湯蹈火。 說不清心里那股子異樣的煩躁是怎么回事,“喀”一聲悲鳴,扳指玉裂。 察覺到殺氣的蠅衛即使潛在暗中,也默默向后躲了一丈。 云裳對周遭的議論聲置之不理,徑直走到調香檀案前,在呆呆的宋金苔手背輕撫一下,以示安慰。 宋金苔向來不那么伶俐,臉上羞憤還未褪,便直眼望著突現的天仙小jiejie,下意識覺得親近。 云裳擋在她身前,直視白皎皎,清澈無塵的眼眸透出幾分嚴肅。 女孩子間互爭口角無可厚非,為了小姐妹出頭,也算人之常情??扇羰菭砍渡霞胰?、口出惡言欺負人——可就不太行了啊。 再者,我教的徒弟,輪得著旁人指手畫腳? 嚴師瞪頑童般的眼神,讓白皎皎心里下意識嚶嚶一聲,才照面氣勢就弱了下去。 隨即她反應不對,這丫頭看著還沒她大呢,兇什么兇! 白皎皎挺起胸脯,如同傲氣小孔雀似的:“哪來的野丫頭,報名了嗎,知道品香宴什么規矩嗎?” 白駙馬家的小鄉君被大公主寵壞了脾氣,嬌縱嘴毒聞名遐邇,遠處看見這一幕的容裔怕人吃虧,意識還沒跟上,兩條腿已經繞出柳堤。 然而云裳是誰,那是對付過一屆又一屆小滑頭的資深學宮祭酒啊,豈能怕這個,張口便道:“別挺了,你又沒有?!?/br> “……”白皎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說什么玩意兒? 竊藍一臉無可奈何,本著自身之責,不得不多此一舉地小聲提醒:“姑娘,老爺不許姑娘出風頭的?!?/br> “此事不能這般了呀?!痹粕褌阮^輕眨左眸,“大不了回去讓爹罵我?!?/br> 說著她伸出玉腕,隨手挑起案上一只分香匙。 “香之一道涵泳幽游,才得皮毛一二,自家無聊解悶兒便罷了,怎的就敢蜀日吠雪了呢?” 生在江北、長在江南的姑娘,口音中偏帶幾分姑蘇獨有的軟糯。 纖白玉指拈蘭花,那染著蔻丹的指尖略略回勾,無意間便鉤人心腸。 臺下的華蓉看著這突然出現的秾麗女子,不由怔了怔。臺上的主事人已被攝得發愣,回神后就要上去阻止,被座首那位常年流連花叢的江平侯世子抬手攔住,眼底驚艷:“別動,嘿,有點意思!” 下一刻,這世子爺的瞳孔卻驀地縮起,一個猛子站起來,冷汗浹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