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天璣終于肯把腦袋從桌面抬起,小胖身體滑下凳子,走出幾步,矮個頭就消失在了人海。我半個干饅頭沒吃完,天璣重新出現在了板凳上,同時把手里的一碟咸菜捧到了我的半邊桌面上。千歲憂羨慕嫉妒又悲傷。 忽然,一個蓋過千歲憂的大嗓門怒喊:“誰偷了大爺的咸菜?” 我停了夾菜的筷子,千歲憂也停了悲傷,與我一起看向天璣。天璣伸了小手自盤里摸了個饅頭,捧著小口小口地吃,不時挑幾根咸菜放饅頭上,再小口小口地吃。 店小二迎上那個大嗓門,“雞大爺息怒息怒,這幾日人多手雜,您諒解一二,我們掌柜的免費附贈您兩碟咸菜!” 大嗓門哼哼兩聲:“大爺我就不跟你們為難,不過在座的都聽著,小偷小摸大爺沒空管你們,要是有誰想趁著這幾日人多就謀財害命亂生是非,那可就撞到大爺的刀口上了!” 食客們唯唯諾諾忙稱是。 千歲憂把店小二扯過來,八卦臉地問:“誒,那什么雞大爺是哪派鋤弱扶強的大俠么?武功怎么樣?” “鋤強扶弱?!蔽依^續吃咸菜。 千歲憂白我一眼。 店小二手遮嘴邊,壓低聲音:“那是六扇門的姬神捕,最熱衷辦命案,緝拿罪犯了,千里追蹤踏雪無痕好生了不得,武功那當然是萬里挑一,上月江湖榜排名第八!” 千歲憂吃了一驚,思量一番,低調地問:“那個,你有沒有聽說過紫闕輕侯?江湖榜排名第幾?” 店小二茫然片刻:“沒聽說過?!?/br> 我忍笑,千歲憂撈起一個饅頭偷襲,我拿筷子把饅頭串了。 千歲憂眼珠一轉,邪惡一笑,繼續問店小二:“那個,你還有沒有聽說過桃花塢老不修?江湖排名第幾?” 店小二略茫然。 千歲憂補充:“就是叫慕太微那個老不修?!?/br> 店小二哦了一聲,神采飛揚:“就是畫中仙啊,上月排名江湖惡人榜榜首了,不過這話一定不能讓姬神捕聽見……” “哪個吃了豹子膽敢提大爺偶像的名諱?”姬神捕拍案而起,雄視四方。 店小二閉嘴溜了。 這樣嘈雜的客棧中,尚能分辨出關鍵詞來,不知是對偶像名諱的敏感,還是內功卓絕。千歲憂又把我的咸菜搶去了,羨慕嫉妒恨之情溢于言表,不過很快又回過味來,撥了小半咸菜到我饅頭上,大方笑道:“好歹你也上了個榜首不是,來來吃幾根咸菜慶賀一下?!?/br> 這廂桌上搶來奪去一頓早飯吃得婉轉迂回,那廂神捕風卷殘云后跟客棧掌柜的打探情況。 “掌柜的,昨夜投宿的可有可疑人士?” “姬神捕,這有可疑人士,小的也看不出來啊?!?/br> “掌柜的,用你的直覺,可有不合常規投宿的?” “唔……不合常規……啊有了,昨日傍晚有兩個二十來歲的男人一起投宿,還拐了個小孩裝作一家子,更過分的是,還帶了個巨型動物。他們以為偽裝成走江湖賣藝的小夫妻,就能騙過老朽?!?/br> “可是長得很美貌?” “正是正是!” “嗬!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大爺追捕了這么久的拜月教余孽,看來就在客棧中!掌柜的,快說,他們在何處?” “姬神捕,就在那邊桌上吃飯,兩個男人一個孩子!” 姬無常一個大挪移,人就到了我們桌邊,從天而降一把大刀砸到桌面上,幾只饅頭一蹦老高:“你們可以保持沉默,但你們說的每一句話都將成為呈堂證供。你們有權利在接受捕快詢問之前委托狀師,如果你們付不起狀師費,六扇門可以免費為你們提供一名狀師。你們姓甚名誰祖籍哪里,分屬拜月教什么分舵,任教中什么職務,來到中原有何企圖,所犯命案幾條?” 千歲憂嘴邊銜著一塊饅頭,天璣嘴邊銜著一根咸菜,我嘴里咬著一根筷子,三人一齊望著瞬間漂移而來的神捕。 半晌的等待依舊是沉默后,一身便服的神捕姬無常抽動著潑墨一般的劍眉,爆聲:“冊那!大爺問話你們不答,藐視本神捕就是藐視衙門,藐視衙門就是藐視朝廷,藐視朝廷就是藐視當今圣上,你們活膩歪了!” 滿堂食客見捕快追兇,當場緝拿兇犯,一陣丟碗扔筷,嘩啦啦全跑光了,只剩咸菜在空中飛。 千歲憂拿掉貼到腦門的一根咸菜放嘴里,莫名其妙望著神捕,“你不是說我們可以保持沉默?” 神捕拔刀出鞘,刀光閃瞎人眼,我們三人抬手遮光。 “那就跟本大爺去六扇門走一趟!” 我掏出袖中小鏡,刀光一片閃耀反射,晃回神捕眼前。我一手撈起小徒弟,一手撈只饅頭,“快跑!” 三人一起出逃。 逃出客棧,我忽然想起來:“旺財呢?” 千歲憂也想起:“包袱還在客棧!” 天璣在我胳膊下抬起頭:“還有糖糖?!?/br> 逃到十字路口,千歲憂道:“慕小微,老子不要你帶路。話說,我們為啥要跑?” 我脫口:“他是江湖榜排名第八的神捕?!?/br> 千歲憂瞪著我:“你還惡人榜榜首呢!對了,你不是他偶像么?” 我恍然:“忘了?!?/br> 千歲憂泄氣:“現在怎么辦?” 天璣指著十字路口外墻上的一張畫,“漂亮的jiejie?!?/br> “在哪在哪?”千歲憂激動地一陣扭頭。 我們習武之人視力都是極好的,十幾丈外便看清了墻面上一排美人圖,每幅美人圖下標注小字,某某鎮花魁,所有美人圖最上方一行大字—— 我要選花魁。 同時我們發現,路上人潮都是涌向一個方向。 “慕小微,本公子有個風雅的提議?!?/br> “要去你自己去,老夫還要去蜀山鎮追查拜月教下落?!?/br> “包袱銀子都落在客棧了,你帶著小可愛一邊睡街頭賣藝一邊跋涉去蜀山?”千歲憂扼住命脈。 天璣抱著我手臂,閃動眼珠:“師父,我要糖糖?!?/br> 千歲憂再提議:“所以當下之計,還是尋個熟人借點盤纏,你有沒有什么青啊樓的什么相熟的紅啊顏的知啊己什么的?” 我尋思半晌:“沒有?!?/br> “玉嵌?!毙⊥降芡鲁鰞蓚€字后吸著手指頭,一派無邪。 ☆、第15章 遭遇百花樓 順著人潮,被千歲憂硬拽著去了百花樓。正常的青樓都是晚間營業,由于今晚要選方圓百里十個鎮上的第一花魁,因此全天候不打烊,花門大開,當然也不是誰都能進去。 我在門口躊躇,跟千歲憂商量:“天璣還小,不能帶進去,還是我來看孩子吧?!?/br> 千歲憂抱起天璣,一副成竹爛在胸中的老江湖面孔,“借到銀子是重點,去見老相好,怎么可以帶孩子?這不是找死么?小可愛交給我,放心吧!一會見到人家千萬要把你那張白癡臉收起來,可以花癡一點?!?/br> 天璣適時捧出一面小鏡子照著我。 鏡中的老夫,豐神如玉,年輕俊雅,不由道:“如此的玉樹臨風,哪里白癡了?” 千歲憂握著天璣的小手把鏡子一收,“慕小微,你這風情的皮相是用來迷惑花魁的,不是用來自戀的?!?/br> 說著,將我一推。 我就這么毫無準備地跨進了百花樓的迎客范圍。 收錢迎客的龜奴一轉身見到我,先是嚇一跳,接著恢復熱情,“這位公子面生呀,怎么稱呼?” “唔……”我還沒想好取什么名字。 龜奴一臉了然:“了解了解,公子想必是有身份的王侯之家,不知公子訂的哪個包間?” “呃……”包間是以數字排序還是天干地支排序?我胡謅哪個好呢? 龜奴又一臉了然:“了解了解,財不外露,憑公子的身份以及這一身故意不合身份的打扮可以看出來,公子是個極為謹慎小心的人,不知公子看中了哪個樓里的花魁?” “喔……”沒有仔細看墻上的注腳呢,早知道就多掃一眼吶,要不要提名玉嵌呢? 龜奴依舊了然:“了解了解,以公子這樣的家世身份容貌,定是同時跟好幾個花魁交往吧,匿名投票是應該的,公子果然混跡花叢游刃有余欽佩欽佩!” 龜奴又要提問,可是我的語氣詞已經用完了。視線一偏,看見千歲憂躲在石獅子后面笑得要斷氣,拳頭不停捶打獅子。天璣從地上摸了塊石頭,把千歲憂拉低,果斷把石頭塊塞他嘴里了。唔,似乎是跟我學的。 千歲憂吐出石塊,摟過天璣翻轉過來,照著屁股甩了幾掌。報仇后,繼續用看白癡的眼神示意我,同時做出從袖子掏東西的舉止。 以老夫的聰穎,當然在他頓足重復了六遍后立即就領悟了其含義,不就是先付入樓費的意思嘛。我自袖中掏出五個銅板排在手里,看了看,塞回袖內三個,想了想,又塞回去一個。最后將一枚銅錢賞給了龜奴。 龜奴還是那個龜奴,但是態度已然從酷暑轉為了嚴冬,連個肅秋的過渡都沒有,人類這個物種真是令人費解。我也沒法等他四季輪回再暖春了,直接被人群擠進了花樓。 人類尋歡作樂的進化發展太快了,我二十年前的舊觀念已然不夠用了,眼花繚亂得很。正在因缺少糖份而頭暈之際,左臂被一個姑娘給抓住,“哎唷,哪里來的俊俏小官人,沒人認領,看來是沒有預約了,不如跟了jiejie吧?” 同時,右臂被一個芳香襲人容貌清秀的紈绔給拉住了,“誰說沒有預約,本公子在這位美人兒一進百花樓就用意念約了!” 姑娘啐了一口:“我說林公子,半月前你就一擲千金包下了芙蓉鎮花魁沁芳姑娘,今日也巴巴趕來助陣投票,這臨陣變心也太快了吧?再說,一直也沒聽說您好男風???” 紈绔林公子搖開一把染了不知多少香粉的折扇,輕佻地挑眉,“本公子好美色,為美人折腰,何須區分男風女風,庸俗!” “你就不怕沁芳姑娘拈酸?” “女人就是這么小氣,噯你不是一直想嫁個金龜婿么,那個便衣捕快居然也來喝花酒了,玉容你還不抓住機會?”林公子趁機要將我拽過去。 “晦氣的捕快!老娘更愛這個小官人,怎么的,想搶啊,讓小官人自己選擇吧!”玉容抓牢我不放。 我一眼瞥著神捕,第一想法就是逃,遂反手拉住林公子,望了一望他。 林公子渾身一酥,扶住墻,“好!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八仙過海,滄海桑田,海底撈針,我都無怨言……” 姬無常已然往這邊走來,我不待林公子繼續尋找各種海,拉了他便跑。 “沒良心的小官人!”玉容在身后碎碎念,旋即便調整了狀態,“喲,什么風把神捕大人給吹來了?” “你,姓甚名誰祖籍哪里可有樂籍賣身契?百花樓可有可疑人物出現?” …… 一陣風般,我將林公子拽著跑了大半個花樓,停下來歇歇氣時,一回頭—— 我感覺心跳都停了好幾拍。 為什么白天會見鬼? 被拽著的人見我神情有異,忙轉頭對著光可鑒人的紅漆柱自照,鏡像中,一個衣著華貴,舉止紈绔,面容生得極其偷工減料的陌生人驚慌失措,立即背轉身去,一陣搗鼓,重新回過頭來。 我沒來得及閉眼,于是又見鬼一樣,竟然發現這張偷工減料的臉又恢復了方才清秀公子模樣,當時我就震驚了。 林公子很抱歉地解釋:“嚇到你了吧,剛才跑得快了,人家的易容都跑掉了,真是,你怎么能跑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