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風消云散
探子伏于左摯耳邊,耳語了一陣子,聽罷,左摯微微揮手示意人退下。 楚岸聞聲問了一句,“怎么?” 左岸附去楚岸身側小聲報:“王爺,瀟九兒已被人秘密救走。我們的人已按王爺吩咐尾隨。侍衛報還發現了──” 永王楚芮恰好這時看過來,左摯馬上噤聲,只消狠狠瞪一眼,楚芮已經轉頭。 楚岸眼睛并沒有動,視線平視前方虛空處,聲音極低:“還發現什么?” 左摯聲音夠小,即使從近處看,也只是上下唇貌似闔動而已:“六寶?!?/br> 六寶? 六寶因何去而復返,并不難猜,自是邵郁有所吩咐。楚岸只怔了一下,隨后,左摯仿佛余光看見,他們家王爺,嘴角極不可察上揚了下。 “知道了。繼續盯人即可,六寶在暗中幫忙,無礙,叫他跟著,必要時求救六寶?!?/br> “是?!弊髶赐撕髢刹?。 左摯稍稍抬了右手,輕微點頭。伏于那個方向的隱衛會意,也點了下頭作為回應,趁所有人不注意,悄然溜走。 “不論誰來,都不可如此輕易敷衍就帶走湘安王?!弊P艟暱纯醋笥?,周圍一圈無數雙眼睛都盯著他。 這無數雙眼睛里震驚有,贊許無;惶愕有,欣悅無;仇恨有,戴德無。 祝恤緯心道,真是蒼天無眼,竟有如此多的人,打算看落難王爺如何被落井下石,肆意誹謗。 祝恤緯平視前方,自動忽視這無數雙眼睛,直直瞅著劉大豪,氣勢叫劉大豪避無可避,“落月鎮雖算不得天子腳下,卻亦是人杰地靈,講理的地方。怎可光天化日就能徒增污蔑誹謗?” “這位兄臺,聽口音似不是青芻城人士。你倒是說說,你道湘安王吩咐你做這件衣服,請仔仔細細講,是如何吩咐的,又是哪天哪時哪刻找上的你,原話是什么,王爺當時隨從幾人,都長什么樣子,倒是一個字都不許漏。在場證人又是誰,其他物證又是何物?金銀結算又是如何商定?” “另外龍袍只是尋常百姓對圣上所穿衣服的統稱,實際,咱們圣上的龍袍卻有朝服、袞服、吉服、常服、行袍之分,有些為圣上日常所穿,有些卻為行大典或者圣上接受朝拜時候才會穿。既是所穿場合不同,每種袍服花紋、陣法隨之變化,你倒是說說,你箱內的袍服,又屬于哪種?” “另外,龍袍保存有些困難,又如此珍貴,做好之后,箱內必放定量避蟲丸,以防蛇蟲數蟻蛀之。你這箱內,因何一點避蟲丸的味道都沒有?若真是湘安王囑咐你去做的,極重皇家禮儀的皇子,自是知道這點的,必不會忘記囑咐你這點。這個,你又如何解釋?” “還請你一一解釋,立刻解釋,叫周圍人都聽聽聽?!弊P艟S道:“不可叫他人幫忙,若是幫了,便有替你串供之嫌?!?/br> 薄玉漠躺著中槍,瞪了祝恤緯一眼。 永王雙目圓瞪,正對上楚岸微微得意的一雙黑瞳。 周圍頓時一陣議論紛紛,眾人不住交頭接耳,那便是說什么的都有了。 那劉大豪只知先前臺詞,卻沒人囑咐還有這一糟,這一長串的問題,答案為幾何?現編現演有些難度,劉大豪說起話來便磕磕巴巴,可信度都降了七八分。 “......我手底下的繡娘都有活計,沒人可以抽時間做如此精細的女紅。湘安王是一月,呃不,三個月前找的我,說急要,我只提了沒有空余繡娘......湘安王便說可以多付十倍工錢?!?/br> 祝恤緯趁機道:“慣常如此大銀兩擠單,商家都會事先要些保證金名曰定金,否則完工時候買家臨時反悔不要,費事費工又費力,還可能因交貨不及時得罪原有繡活買家。既如此,湘安王可有付定金給你?” 這與對簿公堂誘供有異曲同工之妙意,薄玉漠聽出問話門道,剛要插話,才張開嘴,便被劉大豪快生搶話:“有的有的有的!” 薄玉漠白眼險些翻到天上,揣著手站好,對著永王搖頭。 永王看去馮懲之的眼神,帶著森冷狠意。 縣令極速低頭。饒是平時色厲作威慣了,此時亦滿臉糾結煩亂。 那劉大豪如同摸到救命稻草,順著這桿子狠爬:“真的有!湘安王付了我萬兩定金,還許諾我事成之后除卻商定工錢,可加倍獎勵?!?/br> “當初繡娘按照衣服繡樣雛形跟我報告是龍袍,我中途還找到湘安王說會被砍頭不做不繡了,王爺又給了我萬兩黃金做安撫,我明白,那氣勢就是封口費?!?/br> 周圍有些反應快的住,雖單衣綿薄瑟瑟發抖,都忍不住開始搖頭。一開始磕磕絆絆也就罷了,越說越離譜。 楚岸眼有笑意。 個白癡。 薄玉漠無奈閉眼。 個棒槌! 楚芮已經拔刀,眼睛狠狠戳向馮懲之。 個蠢貨! 還找了個更蠢的蠢貨! 楚芮左顧右看,果不其然他人都在搖頭。狠狠踹了馮懲之一腳,想想不解恨,又踹過兩腳,三腳,逐漸便成懲罰之勢。 “王爺息怒喜怒??!”雖然不明白為何挨了這許多腳。 “我再問一遍,你可確認所言非虛?”踢打聲中,祝恤緯問道。 “自然,自,然?!眲⒋蠛烙行┑讱獠蛔?。周圍人是怎的在笑在諷刺看他?他哪里說錯了?凡遇此種事情,不都是拿銀子來堵口的么? “是么?”祝恤緯胸有成竹:“那你可大錯特錯了!湘安王沒銀子?!?/br> “不可能!” 劉大豪壓根不給薄玉漠說話的機會,蠢頭蠢腦還在為自己臨時機動、沾沾自喜而辯駁:“湘安王可是親王!別說萬兩,就是小金山恐怕都拿的出的?!?/br> “你說的小金山倒可能有。全是皇上賞賜,卻都在王爺出宮前,被鎖在王城宮中庫房!”祝恤緯忽然換上嚴厲聲色。 “王爺此次南行,個中有多艱難,恐怕官宦之間早有微詞!圣上更是為鍛煉王爺勤儉持官,只許了兩成銀兩供給?!?/br> “王爺出宮已走了數月,雖不致潦倒,卻也怕是囊中羞澀。若是有錢,如何不能叫自己途中再安逸三分又該如何?卻如何能再三再四闊綽給你黃金萬兩留下把柄,等著你來誣陷?” 劉大豪嘴唇哆嗦著,已經說不出話來,臉上露出求救之色轉向薄玉漠,卻只落得個后腦勺,薄玉漠不理他,又看向馮懲之。 馮大人的目光卻比薄幕僚直接得多,卻更狠,像是要吃了他。 劉大豪腳都要嚇軟。 祝恤緯仍在不依不饒:“別說有無這龍袍,便是這萬兩黃金,若是你被有心人利用,倒打一耙誣告王爺貪墨銀兩,又該如何?” “我能想到,王爺自是也能想到,便更不可能再三再四許你銀兩供你留著如此顯眼的把柄?!?/br> “不論是誰,都不可能做出如此明顯的蠢事。你的話前后矛盾,根本不可采信!” “這,這,這......”劉大豪已經無法自圓其說。 “還有一處破綻卻是更明顯?!弊P艟暤溃骸氨闶沁@龍袍所用的時間。龍袍技藝極為復雜,光針法,便是有平針、套針等數十余種針法,面料又極其昂貴,容不得繡娘出一絲差錯,不容繡錯、繡反、繡走樣,做工、顏色搭配亦無可挑剔,所謂慢工出細活,便是這個道理?!?/br> “光是技藝最頂尖的織工藝人,僅憑一人之力都無法完成,怕是要數人合力,花上一兩年的時間方能繡成?!?/br> “擁有這樣繡工的人,恐怕全大楚都找不到幾個,難不成都窩在了兄臺的繡坊里?那些人又何德何能,做便做了,竟還能如此神速,在三月之內,便趕出一件龍袍?簡直天方夜譚!” 現場眾人可謂人生百態,薄玉漠再次不住朝永王搖頭。劉大豪、馮懲之如渾身爬滿了毒蟲般駭懼。 人群中,一人眼尖,忽然大叫出聲:“這龍袍恐怕有些問題!” 一言激起四浪。 周圍全是唏噓議論。 楚芮大變臉色,套路反轉:“來人,來人,快,抖開這衣服!” 永王身后精銳侍衛自發上前,一左一右早已拉開那寬大的衣襟。 “這,這不是戲臺上所用的戲服么?搞什么?” 人群中議論越來越多,便也就顧不得還有大人物在場,全部竊竊私語起來。 “是,是。的確沒錯?!?/br> “真正皇袍料子也不該如此?!?/br> 那人道:“我雖不識圣上所穿龍袍到底何樣,有多金貴,可你瞧瞧這料子,這光亮下的反影,連兩個王爺身上穿的料子都不及,莫說提龍袍了?!?/br> 馮懲之早已氣的七竅生煙。這個竟然是冒牌貨?到底何處出了錯? 五寶在樹上拍拍腦袋瓜,好說好說。本人腿快,順手又掉了個包而已。任你有多少袍子,都能掉著玩。邵將軍給了足夠銀兩──橫豎戲袍又不貴。 要多少可以買多少。 你有戲袍,我便有銀子。你沒有戲袍,我還是有銀子。 眼看大勢已去,楚芮反應極快,抽了精衛配刀,便橫在馮懲之圓到幾乎不易分辨清楚的脖子上,“馮懲之你還有什么話說,鬧了這半晌,原是在污蔑我二弟,說!誰給你的膽子!” “還不快快招來!拿了個戲袍假充龍袍,居心何在!污蔑親王,腦袋不想要了?” 馮懲之哆哆嗦嗦伸手指著劉大豪,“王爺,都都都怪那個人??!跟跟跟我沒有關系!本官也是被蒙蔽了,被蒙在鼓里。原就是接到線報,來來來捉反賊的,王爺明察啊。他,他是反賊!” 劉大豪早嚇的屁滾尿流,跌倒著后退,“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我原是被人陷害,被人逼著做的。大人救我。救我啊。我不是反賊。我不是反賊?!?/br> “反你個頭。我看你就是反賊?!庇劳鹾莸溃骸岸寄孟?!” 薄玉漠剛要張嘴,依然沒有機會說話,便也安靜如斯,不再試圖開口。楚芮都認了,他著什么急。 祝恤緯回頭,空中與楚岸對視兩眼。 楚岸看了這半晌熱鬧,愜意無聲伸了個懶腰,兩步走下臺階,“二哥且慢。我還有話問馮大人。馮大人,你可都說完了?還有沒有要補充的?若還有,便講。本王容你講?!?/br> 劉大豪早已嚇得褲底濕了一片。 馮懲之哆嗦著:“王爺,下官受小人蒙蔽。還望王爺大人不記小人過?!?/br> “大人不記小人過?”永王接話道:“你將誣陷親王謀反視為小過?做了這許多年官,我看你是白做了。還真是十五年前的棒槌,一絲長進都無?!?/br> “三弟,此人但憑三弟發落?!庇劳醢炎约浩驳酶蓛簦骸氨就醣揪褪锹愤^,要去六弟府邸歇腳。還望三弟莫怪方才二哥口誤。我也是聽信了這小人之言?!?/br> 說完,狠狠又踢了馮懲之一腳:“卻不料這狗官吃了豹子膽,竟敢誣陷你。該怎么辦便怎么辦罷?!?/br> “二哥說的好?!背兜溃骸霸撛趺崔k便怎么辦!來人,把這個馮懲之給我下獄關押!” “馮大人,你講有人給你舉報,有反賊藏匿于棧內,你便出動闔城兵士一家一家棧搜,攪擾得一眾良民無法安眠,反賊一事是真是假,你的上峰自是會去查明?!?/br> “本王倒是收到有官員參奏你的折子,參你結黨營私,欺侮鄉民,霸占良田土地,強賣強買,誣陷本王罪加一等!明日巡按開庭,一一審理?!?/br> 楚岸走到那些住面前,高聲喊:“你們當中,可有受過馮懲之欺壓的?明日俱可遞上訴狀,去衙門喊冤!” 一時靜寂無聲。 “沒有?”楚岸又問。 依然只?;鸢蚜窃龅膯羿H紵?。 “真沒有?”楚岸再問。 “并不是沒有?!?/br> 后頭迎來掌柜極小聲,這聲音雖小,在死寂中卻很是明顯。 “嗯?”楚岸轉身。 掌柜道:“這馮縣丞好不講道理。迎來棧本是我家祖上地產,他來便要強征,還要年年納稅?!?/br> 此頭一開,底下開始如蠅嗡嗡。 “王爺,馮懲之任憑他家犬牙到處撒野,踩了我家地,還要我們賠錢,還道是他們的畜生馬受了驚?!?/br> “王爺,馮懲之道年節里臘賜不夠,府里一大家子人吃菜吃米不夠,便強征我家的田地來種菜種豆,種便種了,還講地不夠,強征了我們許多鄰居的菜園去種葫蘆。葫蘆長的不圓不規整,還要強行叫我們去請藝人幫他的葫蘆正形?!?/br> “我們都是小老百姓,哪里認識什么正葫蘆的手藝人?” 楚岸:“......” “王爺,不只不只。這馮懲之還縱容他府中的公子去學堂鬧。一眾學子都不好好聽學了,我的小孫子竟跟著被人教壞了,說是偷喝了酒鋪里好幾壇上好純釀。一個屁大十歲孩子,一碗便倒了。如何能喝光壇里所有庫存酒釀?” “連掌柜都心里清楚得狠,便是這馮公子得了他老爹的授意,想喝了便去人家掌柜酒鋪里去抱,還怪在一個總角孩童身上??烧乒褚彩莻€欺軟怕硬的,我們家因此欠了酒肆巨數酒債?!?/br> “王爺......” “王爺......” 如此種種,雞毛蒜皮。 楚岸頓時有些頭疼。 “王爺,馮懲之他草菅人命?!?/br> “嗯?”總算聽到重罪了。 “他兒子馮馬曾失手打死我兒子?!蹦抢险咭簧砝镆虏凰扑嗣薏技由?,反是水滑綢緞,看起來便是個家里有些錢的。 “卻只用了個替死鬼償命了事,真正兇手還在馮府做著逍遙少爺?!?/br> “準備好狀紙和其他人證物證?!背逗軡M意:“明日等巡按開堂一一過訊?!?/br> “王爺圣明!”底下人跪地大呼。 楚岸招來左摯,吩咐周圍一眾?;謴蜖I業,凍了許久的住總算能回屋,自是感激累加。 這湘安王真是好人哪! 祝恤緯眼瞅著如此巨數轉變,只能心頭嘆一句,人生百態啊。先前等著看熱鬧,利益切換到自己身上,便都是另一個反應了。 街道上沒了看熱鬧的,楚芮依舊不死心,揪著馮懲之的衣領,“說!誰讓你誣陷我二弟的!你一個小小的縣令,怎么有沖天狗膽敢誣陷皇子?!?/br> 一雙眼睛狠狠瞪著馮懲之:“若有半句假話,必叫你家人一起連坐!” 這便有威脅之意了。 到底是慣?;炝诉@些年,狡猾如狐,馮懲之聽出了此言弦外之音。 眼神開始閃爍,編句子。 “二哥?!背哆^來攔,“查案是巡按的事,你就不要殫精竭慮了。還是早些休息的好?!?/br> “哼!”楚芮松了馮狐衣領,臉色還有不甘。 馮懲之已經組織好語言:“是湘──” “想好了再說?!弊P艟暡逶掃M來:“你妻子兒女的小命,此時可都捏在你手里?!?/br> 馮懲之眼睛瞪如牛鈴,楚岸看著他笑,等同默認。 沒錯,就在我手里。 馮懲之宿命般閉上眼睛:“下官是罪人。只求坦白交代,減輕家人罪責,以免連坐。永王想聽,明日去堂上聽罷?!?/br> “你!”楚芮險些氣瘋。 “王爺?!北∮衲偹阏业介_口時機:“康平王還在等您去府上一敘。莫要讓康平王久等才好?!?/br> 永王如趕蚊子般揮手,“把這個縣令,押下去押下去。好生看管,千萬別叫人尋了短見。他想死,可沒那么容易?!?/br> “是!”兩波兵士踹著押走那早已被五花大綁的馮懲之。 “三弟受驚了?!背谴搜哉f的沒甚誠意:“這小棧吃不好睡不好,實在太簡陋,不如跟我同去六弟府上?!?/br> “多謝二哥美意,那倒不必了?!背兜皖^整理袖口:“這棧雖小,倒也暖和。一路走來,這算是好的了。有時前后太過荒涼都無村落,趕上/下雨陰天,睡在林間,搭個營帳都曾有過。這算什么?” “父皇正在氣頭上,三弟吃苦了?!背侨^來兩把銀票,卻一臉討賬相:“這銀兩也不多,還請三弟不要嫌棄?!?/br> “如此便謝謝二哥。正鬧饑荒?!背短谷恍{,“左摯?!?/br> 過來收下銀子。 祝恤緯:“......” 薄玉漠:“......” 怎的也不推辭一下。 這湘安王,臉皮當真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