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幼虎伺動
與此同時。 王府中廳。 當今天子楚珵韻致清舉,稚氣的臉龐有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冷靜持重。他端坐于上位,頭束發帶,尚未及冠,右肘擱在檀椅扶手上,將富麗堂皇的王府中廳打量個遍,視線一一掃過廳內大紫檀雕螭案,青綠古銅鼎,銅鎏金香爐。 楚岸在旁還施著禮,等候那句吾皇口中的“平身”。 “皇叔不必拘禮,就當是尋常侄子來拜見叔父即可。平身,請就座?!?/br> 隨行的侍御史,薄玉漠,臉上閃過無聲嗤笑。 這小天子在他手里調教下,竟也逐漸懂得了些帝王之術,潤物細無聲中悄悄拿捏人。 楚珵為上一代皇子中永王之子,永王序齒行四,湘安王行三。 親手將幼侄扶持上位,這湘安王是王親貴族中,惟一親得小皇帝口諭,可有入朝不趨、參贊不名的優待。 同有擁立之功,康平王似做了冷板凳,沒這個優待。 方才,少年天子卻少說也叫湘安王彎身有半盞茶的功夫。 楚岸直起身,面容微有不虞,卻只是轉瞬變恢復原樣,快得好像薄玉漠的錯覺一般。 “皇叔如何看秋漫國的小世子薨在我大楚地界?”楚珵開門見山。 “皇上已將此事移交大理寺聯合刑部督辦?!背洞鸬玫嗡宦骸按罄硭虑淠芨捎钟欣做?,想來很快便能破案?!?/br> “破案?”楚珵輕擱茶盞,發出不輕不重的磕碰聲:“別國世子出行,必是高手環肆將人護得密不透風,況且還有我們的人暗中保護。依皇叔看,到底是何人如此膽大逆天,竟敢在王城腳下作祟?毀我大楚與友邦睦鄰關系?” 兩邦相交,自來一沾命案,便如蒙灰霾,若處理不好,輕則傷了睦鄰關系,重則一方扯旗動亂,逼得另一方不得不戰亂屠戮鎮壓。 實該慎之又甚。 楚岸道:“尚未結案,任何推斷都未經驗證,不可輕易揣測?!?/br> “是啊。真是個讓人頭疼的事。涉及外事邦交,稍有不慎便能牽涉到戰事上去?!背炄缬兴福骸耙伯斦媸呛檬虏怀鲩T,壞事傳千里,秋漫國的使臣都已經在路上了,他們消息倒是靈通得很。動作竟然如此之快,派人來找我們要說法,等著興師問罪了。依皇叔看,該叫誰來接待他們?” 楚岸咳了一聲,吃茶不語。 楚珵蹙眉,看向旁邊站著的侍御史。 左摯會意那聲咳嗽大有深意,驟然回頭,垂首吩咐家將再三查探府中內外是否有外頭的細作隱匿。 侍御史薄玉漠這時候知道自己該講話了,上前一步。 “還請王爺莫怪下官多嘴。下官既掌侍御史一職,既是對天子言行提醒監督,又是掌糾百官及親貴入覲儀態。陛下在問話,王爺此時似乎不該沉默?!?/br> “你的意思是──”楚岸撂下茶碗,淡淡卻不失威儀道:“我哪里御前失儀了?” “不敢不敢。王爺折煞小人了?!?/br> 薄玉漠臉色微變。 楚岸將那茶碗輕輕一放,茶盞竟然不穩,清淡的茶湯順著棗漆木桌蜿蜒暈開。 “既然不敢,方才圣上都講是尋常家詢,御前答言自是需要謹言思慮才可開口,才算嚴謹御前殿儀,你卻在此處插得什么話?” “王爺!” 薄玉漠看著那茶湯氤氳熱氣慌忙跪下:“下官失言!失言!還望王爺饒恕──” 楚岸單手一擺,極有眼色的左摯會意,早叫來下人收拾起茶案狼藉來。 “圣上在此,你不去求圣上饒你,求我做什么?” 楚岸站起身來,當即已經甩了袖子。 “皇上!皇上!” 薄玉漠轉而跪向楚珵。 楚珵扭開臉。 叫薄玉漠跟來,可是用來壓楚岸一頭的,卻不想三言兩語倒叫楚岸拿住他的錯處。如此含混過去,他這個一朝天子,還如何接著剛才的話題激將湘安王去會見秋漫國來使? 如此草包,還當什么侍御史? 楚岸道:“院中牡丹開得正好,恭請圣上同往一敘前去賞花?!?/br> 楚珵正如坐針氈,聞言就著臺階就下,人已站起,“皇叔帶路就好?!?/br> “圣上先行?!背豆Ь赐频揭慌?。 宮門們浩浩蕩蕩跟在楚珵身后。 楚岸見人走開些距離,預計憑楚珵的耳力能聽到,才轉頭面對左摯,音量微有拔高。 “我方才用過的茶具,該丟掉就丟掉。隨意放在桌上都不穩,茶湯都能撒出來,要它何用!若是被有人之人利用說我褻瀆天威,可就是無中生有,徒生事端了?!?/br> “是?!弊髶磻讼铝?。 楚珵仍在拂花,不動聲色,表情隱晦藏于眼底。 跪著的薄玉漠,便被小皇帝如此丟在了無人中廳。 薄玉漠癱坐在后腳跟上,滿眼悵然。 小皇上的御人之術,怕是有的熬,準確說與湘安王比,且差得遠,有得熬。 宮人們遠遠守著。 楚岸稍退楚珵半步,以示尊卑有別,兩人如此錯肩,于飽滿雪白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楚珵輕輕撫過一朵花瓣層疊的高枝,不想花徑上有刺,揪得一下扎進去,指腹間早有血珠就蹭蹭冒起來。 楚岸波瀾不驚:“臣馬上為圣上宣太醫?!?/br> “花刺而已,哪里就這么大驚小怪了。又不是女子弱不驚風?!?/br> 楚珵接過旁邊貼身太監遞過來的白娟,草草擦了一下。 “此來不為其他。倒還有一件,皇叔請求賜婚一事?!?/br> 終于說到正事上了。 “皇叔身份尊貴,正妃亦是需要王侯貴勛達懿淑女,才配得上皇叔?!?/br> 楚珵丟了那白絹。 小太監忙不迭去半空撿,好險沒將圣上‘落紅如梅’的點滴血跡給沾染上地面塵埃。 “只是不知這妙芃又是誰?”楚珵道:“從未聽聞王侯宗親中有這么一號人物。既不是宗師女,那便是平平常常籍籍無名之女了?聽說此人正在皇叔府中?” 楚岸道:“回圣上,沒錯?!?/br> “那皇叔是否方便讓她出來?”楚珵丟開花枝:“皇叔選妃乃是大事,秉性、德懿、身份缺一不可。萬不可草率。朕這朱批,可是不敢輕易落筆。只有看過才能放心?!?/br> “看自然是可以看的?!背痘仡^,左摯領命:“屬下這就去?!?/br> 此時王府別院。 “──我不去!我不去!小月你松開我!小月,你到底是哪頭的!” 邵郁被小月五花大綁,竟絲毫動彈不得,面上更急。 “皇上都來了!我更不能見了!那位可是言令禁止,不讓我面見皇上,你忘了!” 可恨自己十年前中了熳毒,左臂又因箭傷落下病根,偏這個隱疾只小月知道,三下兩下按到她痛處,不然,她怎么可能叫小月制住。 “姑娘就是想的太多!” 小月猶嫌兩個繩子還不夠緊,不放心把自己的軟鞭都用上,胡亂系著邵郁腳腕處。 “那位也許還打著如意算盤,指望你能成湘安王枕邊人,替他監視湘安王,隨時隨地探聽消息?!?/br> “就是擔心他會如此要挾我,才要避嫌!” 邵郁簡直氣死,胡亂掙扎:“我如何能忍受得了被人拿捏??!你是不是要害死我!真到了那一日,我寧愿自行了結,也不會去害三──” 三哥的“哥”字,愣是被邵郁戛然而止,吞在唇舌間不說出來。 小月臉上有笑意。 可算把實話給逼出來了。 小月笑著試探:“姑娘,這十年我看你過的著實辛苦。努力維持著鳳觴閣,買賣越來越大,好事越做越多,閣外名聲卻愈發狼藉。姑娘就沒調查過為何會如此?” 邵郁煩躁:“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松開我?!?/br> “松開你容易,松開之后呢?”小月反問:“如今連歹人刺殺一個別國世子都能賴上鳳觴閣,給小人惡人不斷詰問找茬鳳觴閣又遞上一把刀,姑娘難道沒想過找一個靠山?” 邵郁明顯不愿意探討這個話題,“走一步算一步。找誰?難道找湘安王么?” “不找湘安王找誰?”小月道:“看姑娘的意思,可是寧愿距離那位要多遠就有多遠。您既不找那位,又不依賴湘安王,明日若再有個更燙手的山芋丟過來,又該如何?眼下這個麻煩,姑娘又想如何擺脫?” 小月心里著急,索性道:“姑娘難道沒想過,既是躲了十年,本以為能躲一輩子,卻并沒有躲一輩子,才十年還是被王爺尋到。難道你就不想和王爺長長久久的?” 邵郁一下像被人道破心事,捉到痛腳一般,眼里神色暖意寒意相互打架,很是糾結。 要的就是這個勁。小月當機立斷,抄起玉枕將人一不做二不休拍暈。 邵郁:“......” 左摯拍了半天門,額頭密汗一排一排的。 這妙芃姑娘怎的回事,為何還不開門? 敲著敲著他回過味來,別是又不愿意,不清不楚不情不愿被王爺強迫同榻而眠一晚,醒來想不開了?或者干脆跑路了? 武將左摯當機立斷,抬起一腳氣沉丹田打算施力踹開,恰巧此時房門從里大開,腳下失衡的左摯一下子栽到門后屏風上。 小月早已冷靜避開。 左摯:“......” “小月姑娘?”左摯兩手撐在地上,吃驚:“方才沒功夫說話,也沒細看,我還當自己認錯了人。你還活著?” “什么叫我還活著?”小月道:“本姑娘一個大活人就在這兒,還不夠清楚么?倒是你左摯大人,幾年沒見,干嘛如此莊重行禮?還給我跪下了?” 左摯七手八腳爬起來,吃了這暗虧沒功夫反駁,順道扶起屏風,收拾滿地狼藉,心想壞了,剛才叮光一陣,怕是這屏風砸毀了不少東西,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王爺親手挑選布置,且昂貴珍惜的稀罕物,今年所有月俸怕是要被罰得精/光都不夠。 “我這不是太急于傳叫姑娘,沒顧得上留意屋內有你在?!?/br> 很快左摯回過神來:“既然是你在旁伺候著,那屋里頭那位──” 王爺找了這許久,總算見著活的了?邵郁?定北將軍? 從王爺下令部兵鳳觴閣他就覺得蹊蹺,這倒是蒼天有眼終于找到了? “是我們姑娘唄?!毙≡碌溃骸澳阍捒烧娑?。對了,你來干嘛?” “來請姑娘?!弊髶磫枺骸肮媚铿F下是否方便隨我去面圣?皇上來了,在府中花園內,等著見人?!?/br> “清醒的怕是見不著了?!毙≡聦⑷吮吵鰜恚骸盎杳缘囊姴灰??不見我們可要回鳳觴閣了?!?/br> 左摯戰戰兢兢,舌頭打顫,難以置信:“見見見見!先別著急走!你們若不聲不響回了鳳觴閣王爺會剝了我的皮。我的天,你怎么,怎么把人弄昏了?這可怎么是好?” 邵郁身上的男人裝束,更讓左統領牙齒發酸。 “穿著男人裝束又是作甚?我們王爺要娶的可是翩翩佳人,姑娘這男子裝束,怕是又要浪費許多口舌去向圣上解釋。不如換身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好面圣──” 小月舌頭快得很:“你問我?干嘛不去問你們王爺!衣服都被他撕爛了不能穿了!難道要我們姑娘衣不蔽體出來面圣?” 左摯:“......” “到底還面不面了!”小月問。 “面,面,面?!弊髶?,回頭看見跟在皇帝身邊的小太監小跑著過來催,一臉生無可戀:“走,走吧?!?/br> 敢讓皇上等,他是有幾個頭夠砍。 兩頭都是死。 只有哪個死得更難看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