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那小童看著燕灼華那張不透露情緒的臉,又道:“殿下知道章賢太子是哪一位么?便是先帝做主,給重修了寺廟的那位。那寺廟就在巴州,殿下若是從大都來的,路上興許也見過的?!?/br> 話里的意思是,先帝都給重修了寺廟,我家老爺留兩株古樹,也不算什么違禁的事兒。 燕灼華不言不語,只是打量著那小童,微微笑起來。她當然記得章賢太子的寺廟,就是在那里的太子巖上,她一刀洞穿了宋元澈的大腿。 那小書童又道:“況且這柏樹的確生得好——要不,怎么能讓殿下愿意坐到樹洞里去呢?”他轉轉眼珠,笑道:“都說這‘二將軍’只怕活了有幾千年了,只怕是祥瑞呢?!?/br> 燕灼華“嗤”得笑了一聲,“罷罷罷,連祥瑞之說都出來了,你倒是護主心切?!北銚]揮手,看著宋長康道:“山長看本殿生得如何?” 宋長康聽著小書童與燕灼華的對話,正在暗暗惱怒,想著回去就把這人退回給四郎。忽然聽到長公主殿下問話,宋長康微微一愣,忙道:“殿下、殿下龍鳳之姿……” 燕灼華打斷道:“你看我可是兇神惡煞之人?” 宋長康忙道:“老臣怎敢……” “那你又何須害怕?”燕灼華淡淡道:“難道本殿會為了兩株樹便要人性命么?” 宋長康訕訕然。 燕灼華一路觀來,見這白鷺書院山巒環拱,既有溪水長流又有松柏參天,環境頗為幽雅。大都的皇家書院,與此地一比,過于榮華,難免就顯得失了本心,到底落了下乘。 她一手攀著十七手臂,翹腳坐在樹洞邊緣,看似閑暇休息,其實腦中一刻不停。 前朝末年遷都南安,雖看似狼狽,卻也并非全無道理。 南安瀕臨汴水,交通方便,商旅輻輳,自古以來,一直為江淮屏障,一方都會。單以書院而言,從前書院多設于山林,但這白鷺書院立于繁華鬧市,卻是人才輩出。 燕灼華此來之前,也查閱過白鷺書院的相關書籍,知道其前身乃是章賢太子老師楊毅所辦的私學,經其學生后人的努力,發展壯大,文人、士子不遠千里而至南安求學者絡繹不絕。 前朝書載:遠近學者皆歸之。 便是從先帝又興科舉,至今以后的二十余年間,白鷺書院的學生亦“相繼登科,而魁甲英雄,儀羽臺閣,蓋翩翩焉,未見其止”。 燕灼華微垂著睫毛,南安、南安,乃是父皇生前的心腹大患。 父皇曾經說過,一個朝代亡了,總有舊人忘不掉、放不下,時刻想著要卷土重來、恢復所謂的正統。 士卒先投降了,百姓也歸順了,最后舉著前朝旗幟的,往往會是看似荏弱的文人。 南安,是前朝文人的聚集處;而白鷺書院,就是他們的圣地。 可嘆前世她不曾來南安看一眼。 如今見了這處處留著前朝痕跡的白鷺書院,再看眼前這任著白鷺書院山長之職的宋家二老爺子——宋元澈的祖父。 那么宋元澈蓄意謀逆這件事,也沒有那么出人意料了呢。 ☆、第49章 刺殺 宋長康聽了燕灼華的調侃,臉色先是訕訕的,繼而越發蒼白起來。他已是年近花甲的人,原本因為清瘦,看起來倒也并不老邁;這會兒卻透出幾分老態龍鐘的模樣。 燕灼華打量著他,奇道:“你可是身上不好?”看著像是馬上就要暈倒一般。 宋長康強笑道:“老臣體虛,比不了殿下龍馬精神?!?/br> 那小書童插嘴道:“我家老爺走了這么久,累得慌哩?!?/br> 燕灼華便道:“你且去歇著吧。這里我帶的人足堪用的了——你便只作不知我來了,如常行事即可?!?/br> 宋長康正在猶豫間,那小書童已經喜滋滋謝了恩,伸手攙住他的胳膊,舉步要退下。 燕灼華看在眼里,見主仆二人便要走出魁星樓所在的院子,忽然開口道:“且慢?!?/br> 那小書童機靈,先于宋長康轉過身來,一雙機靈的眼睛滴溜溜打轉,脆生生道:“殿下還有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賤名綠雪?!?/br> 燕灼華愣了愣,沒想到看起來如此皮賴的小子,用了這么清雅的名字。 丹珠兒拍掌笑道:“你叫綠雪?倒跟綠檀jiejie重了?!?/br> 綠檀抿嘴一笑。 綠雪抓抓后腦勺,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么?奴才可不敢跟殿下身邊的人比,都有個綠字。綠檀jiejie就綠的好看,奴才這綠可不太妙?!?/br> 這話一出口,登時逗得大家都樂了。 燕灼華笑得幾乎倒入樹洞中,好險攀住十七手臂,將臉埋在他胳膊彎里,笑得渾身發顫。 連綠檀這樣輕言慢語的人,都給他逗得噗嗤一樂。 丹珠兒大感投脾氣,故意又問,“你倒說說,你的綠怎么就不太妙啦?” 綠雪這下卻不再耍無賴了,他嘿嘿笑著,道:“奴才其實也不懂——是奴才哥哥說奴才這綠不太妙?!?/br> 燕灼華從十七胳膊彎里稍稍抬頭,露出一雙笑出眼淚的眸子,笑問道:“你哥哥又叫什么?” 綠雪道:“奴才哥哥賤名火青。咱們哥兒倆,一個青,一個綠,差不多的顏色兒。怎么單就奴才的不太妙呢?”說著攢起眉毛,露出點貨真價實的疑惑來。 燕灼華笑著推十七胳膊,抬眼看他,道:“這小書童真是能說會道,我好久沒笑得這么暢快過了?!眳s見十七一動不動立在原地,對周遭的熱鬧無動于衷,反倒挺著脖子沖著遠處高高的魁星樓。 眾侍從還在笑,丹珠兒也還在逗那綠雪。 燕灼華看著十七面無表情的樣子,忽然笑聲就卡住了,她又輕輕推了推十七胳膊,低聲問道:“你發什么呆呢?” 十七下意識地反手將燕灼華推來的柔荑握在掌心,低下頭來,卻沒說話。 “什么呀……”燕灼華嘀咕著,想要將手抽回來。 她的手才一動,十七便握得用力了些。 燕灼華動作一頓,抬眼瞪向十七。 十七卻已經松開手來——他那用力握的一下,也是無意識的,在那瞬間不想讓她的手離開,身體本能地做出了反應。 燕灼華抽回手來,猶豫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像方才那樣將手指搭在了十七胳膊上。 宋長康側身對著燕灼華等人,在只有綠雪能看的角度,怒目圓睜示意他離開。 綠雪笑道:“奴才這就伺候我家老爺去歇著?!?/br> 燕灼華看了一眼宋長康搖搖欲墜的身影,擺擺手道:“去吧?!?/br> 綠雪扶著宋長康,疾步往魁星樓走去。 直到走出燕灼華等人的視線,宋長康才低聲怒斥道:“無知小兒,方才那樣的場合,也是你能心口雌黃的?今日一著不慎,便是我宋家滿門抄斬之日——你好大的膽子?!?/br> 綠雪松開宋長康的胳膊,垂首道:“天干物燥,老爺子您肝火太盛了?!?/br> 宋長康氣了個倒仰,“好好好,你這樣的人物,我是用不起的。等殿下離開書院,我就打發你回四郎跟前兒去?!?/br> “不用老爺子打發,奴才原本也是要回四公子身邊伺候的?!本G雪眉眼不抬,看似恭敬,他上前推開魁星樓的門,等宋長康當先走進去,便在后面仔細得將門合攏。 宋長康料不到這小廝竟敢頂嘴,一時氣得連先前所怕也忘了。 綠雪從眉毛底下瞅著宋長康,帶了幾分嘲諷道:“老懦咪小言兌言侖土云爺子只怪奴才信口雌黃,卻不想想,若不是奴才‘信口雌黃’打了岔,就憑您那滿頭大汗面色發白的模樣,如何能讓殿下不起疑心?” 宋長康聽了這話,聳然一驚,顧不上與這小廝理論,扶著樓梯把手往魁星樓高層爬去。 這一日于宋長康而言,可謂禍不單行。 從前些時日被彭虎找上門來,宋長康就有種不詳的感覺。十年前那樁秘事,他一時糊涂應承下來,就好比在宋家埋了一個可怕的炸彈。 這事兒大哥也知道,這十年來長房與二房漸漸疏遠了,大哥也致休在家不問俗務。為的什么,宋長康心里清楚。 萬一東窗事發,長房想要避在禍根之外。 然而大哥也是糊涂,一筆寫不出兩個“宋”字。 謀朝篡位這樣的事情,豈是你掛官致休就能躲得過去的? 十年前彭虎找到他的時候,恰逢先帝駕崩,新帝不過是個幾歲的娃娃,雖有皇太后垂簾坐鎮,朝廷里到底還是一片風雨飄搖之態。 他感念前朝章賢太子知遇之恩,又覺得當時有機可趁,便應承下來。 誰知道十年一過,這燕國的天下卻是越來越穩固了。 更想不到自己兒子做了本朝的丞相,那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 便是前朝未亡,只怕宋家也難以榮耀至此。 好在十年間,彭虎再也沒來找過他。 宋長康本以為從前的事就慢慢過去了,誰知道彭虎卻又出現了。 更要在他壽宴上伏擊長公主殿下。 宋長康已經上了賊船,想要中途退出,又哪里能夠? 竟是被變相“綁架”了。 而“綁匪”好巧不巧,就在長公主殿下起興來白鷺書院的同一天,也來了此處。 宋長康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進了前講堂,只好吩咐綠雪去招待,硬著頭皮先將課上完。 誰知道課上到一半,就遇到突然駕臨的長公主殿下。 宋長康當時只覺一個頭兩個大,不清楚彭虎此來為何,他怎么敢放長公主殿下自在觀賞?所以強撐著,一路陪著逛了大半座山。 直到入了魁星樓,這才看到彭虎坐在三層。 那彭虎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坐在三層藏書閣的里面,蓬頭垢面不修邊幅。 燕灼華帶人走過的時候,只當他是這里負責打掃的下人,也不曾留意。 宋長康在一旁看得清楚,嚇得腿都軟了,只怕彭虎暴起傷人,那真是身上長了一百張嘴都說不清楚了。他在后面殺雞抹脖子的給彭虎遞眼色,要他千萬別輕舉妄動。 好不容易捱到長公主殿下出了魁星樓。 宋長康正想著怎么勸長公主殿下往前面去,既然知道彭虎在魁星樓,只要守著這里不放人來,那長公主殿下的安全該是可以保證的。 怎么也沒想到,一出魁星樓,長公主殿下便被兩株柏樹吸引了注意力,徑直過去乘涼休息起來。 那兩株柏樹正在魁星樓下方的院落里。 彭虎在魁星樓三層,從窗邊望下來,居高臨下,正沖著坐在樹洞里的燕灼華。他功夫又高,隨便丟個銳利些的什物下來,便是一場災難。到時候,他高來高去,來無影去無蹤了。 宋家可就要面對滅門之禍。 宋長康一想到這場景,就覺得魂飛魄散。他方才出了滿身的急汗,臉色好似金紙一般,正是害怕彭虎來這么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