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方才那申玉溫泡后所剩下的熱湯還未來得及換掉,光聞味道,便可以聞到里面是放了發酵的米漿和上好的皂角,熱湯因為加了漿,而呈現出濃稠的奶白色。這種貧苦人家里絕對喝不到的微酸飲品,需要用飽滿的稻米發酵,稻米的產量原本就極少,需要從遙遠的南方運來,而一桶漿水往往需要十鈞稻米。 可是云夢山的主人毫不吝舍地用它來滋潤美人的玉肌。也難怪方才那申玉面露欣喜的微笑,正值青春的少女,本就喜愛這些貼身的享受,極易被男人的精巧心思打動,初得谷主恩寵,怎么能不心花怒放呢? 不過莘奴的心中并未有太大的感觸,這些讓申玉欣喜不能自已的起居日常,卻是莘奴這些年來安享慣了的。 身上沾染了泥土的確讓人不適,她如以前一樣安靜地等著一旁的粗婦們換掉熱湯。 可是她身后的一位老婦人卻推她冷聲道:“在這發愣作何?這里是谷主的侍妾沐浴之處,你身為賤奴理應在外面的隔間凈身沐浴?!?/br> 莘奴回頭去看,這老婦人倒是鬼谷中的熟人。當年正是她帶著尚是少年的王詡來到了父親的莊園,苦苦哀求自己的母親收容他們。 善良的母親怎么會想到,那個沉默寡言,容貌姣好的少年卻是一匹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狼?而這老婦堪稱忠仆義婦,當年的落魄豎子成了如今名滿天下的奇士,這位宛氏功不可沒。 她現在搖身一變,由以前替母親燙洗衣服的粗婆榮升為鬼谷云夢山的管事,鬼谷里的大小仆役皆歸她調遣,而王詡的眾位弟子無論出身,見了她也要遵稱一聲“宛媼”。 宛氏素來不喜莘奴,此時的臉兒繃得更是如拉緊了的鼓面。只是單手指了指湯房一旁用簡陋柵欄圍成的露天浴場說到:“燒水的婆子一會還要準備家主的熱湯,無暇管你,自己打水沐浴吧?!?/br> 莘奴從善如流,面無表情地拿起木桶去一旁的廚下打水。柴火已經燃燒殆盡,銅鼎里還剩下不足一桶的熱水。銅鼎若是沒有柴草保溫,很快就會變涼。所以那一桶水也是溫吞得很。 莘奴也懶得再劈柴燒水,干脆只借著那一桶溫水清洗了自己沾染了泥土的臉頸和胳膊,便用巾子擦拭干凈,準備出了湯房。 可是宛氏顯然不要太滿意,冷冷地說到:“谷主吩咐你沐浴,怎可如此敷衍?是不是要老身親自服侍,才能好好洗干凈你的身子?滿谷的奴婢里,頂數你嬌慣。以前是谷主憐惜你年少失了父母,驟然跌落入了塵埃,動了惻隱之心??赡阋惨宄?,你莘氏現在不過是谷主的賤奴,當有自己的本分,可你幾次出逃,也算是消磨掉了谷主對你的憐惜,谷主吩咐了,以后你的吃穿用度皆是跟谷中的其他奴仆一樣,家主不喜不潔之人,所有的仆役都要每日沐浴,既然沒了熱水,你就打些井水沖洗吧?!?/br> 莘奴看都未看她一眼,扔掉手里的巾子轉身就要離開,卻被宛氏的大掌一把握住了纖細的手腕,又狠狠扯了回來。 此時深夜,春意料峭,怎么用冷水沐???莘奴被她粗魯握住,心中惱意頓起,只甩手用巧勁準備掙脫開她的大掌??墒峭鹗系纳硎窒騺聿贿d于那那些年輕力壯的豪俠,在莘奴反抗時,單掌襲在了她胳膊的麻xue上,逼得她往后一仰,差點摔倒在地。 “當年家主見你體弱,吩咐我教給你些防身健體的技藝,可不是教你用來犯上的。再不聽話,休怪我不給你情面,丟了你入水桶之中狠狠刷洗!” 莘奴知道她并非虛張聲勢。這個看似鄉野老溫般的人物,當年可是小有名氣的女刺客,刀光血影前都不會眨一下眉眼,她說將自己“扔”進桶里,便是字面上的意思。 面對這樣的刁難苛責,莘奴卻略輕松了些。 適才王詡的平靜君子,讓人總是有種驟雨洪流之前的忐忑。若是這番只是派一個刁奴責罰一番,那么倒叫人心安穩了。 用冰冷的井水沐浴時,宛氏并沒有離去,一雙深埋在皺紋下的厲眼上下掃視了她一身的瑩白后,才面無表情的轉身離去。 莘奴當然知道這是為何。那人向來霸道,慣于掌控一切。此番自己偷逃了足有月余,就算他對自己的興味不在,可若不是他鬼谷子親許出去的事物,是任誰也不可私自染指分毫的。既 加之她之前落入龐涓手中,既然有新寵在側,沒了親自驗看的心思,自然是要派個眼厲的老奴檢視一番,看看可曾留下可疑印記。 如慣常一樣,谷主的任何一句話都被下人咀嚼一番后,精準無誤地執行著。沐浴了冷水后,渾身瑟瑟發抖的她被引入了一處略顯陰暗的土坯房中。不過莘奴倒沒有在意屋內的陰暗潮濕,當終于可以閉合上雙眼時,就算堅硬的床板也抵不過滿身的疲憊,終于蜷縮身子睡去了。 若是兩個月前的她,被這番云泥對待,許是會有些許不適,可是這兩個月來的風餐露宿,早就讓久居谷中的她嘗到了人間原本應有的苦楚。 在荒野里幕天席地,滿山尋找帶有苦味的野菜塊莖加水做成沒有鹽味的苦羹,這些她都遍嘗了盡??墒蔷退闳绱?,她也絕不會像那些出谷的女子一般,渴望著再回鬼谷過籠中鳥雀的安逸日子。 她記得父親曾經驕傲地對她說過:”孩子,記得你是莘氏女,乃是夏禹圣者之后,為父無子,你便是莘氏一門傳人,世人皆輕看女子,可是吾女聰穎絕不下于須眉,愿你終有一日,成為一個女丈夫,心懷蒼生,開壇立說,而不是耽擱在屋舍爐灶間,到時你要將我們鬼谷莘家之學廣大遠播,成周天下第一位女夫子……” 每想起家父為她而驕傲的話語,腦海里浮現出望向她的殷殷眼神,心頭總是有鋒刃切割的鈍痛就算這些年來,那人百般刻意地嬌慣愛寵,也絲毫沒有讓她沉溺在驕奢yin逸的享樂之中,更未能抹去她心內最后的那一絲卻清明倔強。 若是以后都是這般清冷對待,也不失為快事一件,只是不知他突然提及要見魏王,心里又是在盤算著什么?難道他也知曉了……不可能…… 饒是莘奴聰慧,也終猜不透那人,也只能隨遇而安,見機行事。 原以為第二日能早早醒來,可是等她再抬眼時,只覺得眼皮好像墜了銅錐一般,沉重得睜不開來。 就像宛氏所言,她小時天生體弱,年幼時總愛生病。后來見少年時的王詡常在后山與那宛氏練武,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嚷著要學,從那以后,身子骨倒是改善不少。 那時,她是鬼谷莘家唯一的獨女,習慣于被眾人圍攏厚愛,可是只有王詡似乎不愛與自己親近,可無人時,又會以一種難以讀懂的眼色深深的望著自己。自己便是犯了擰勁兒,倒是與這位王家的小哥親近得很。 彼時年幼,若是現在的她一定明白,那清冷深不可測的眸光,是發自內心的憎恨與厭惡。更不會再懷著孺慕年長哥哥的心思,終日里纏著他陪著自己在山谷里玩耍嬉戲。 那時的她絕不會想到,就是這個看似寬和沉穩的少年,在未來的日子里,只需輕飄飄的一句話,便折騰得她昏昏沉沉,纏綿于病榻之上。 昨夜的冷水沐浴,見效奇快,加上蓋著的被子泛著潮氣的緣故,久未曾生病的她,竟連夜發起了高燒,若不是被人發現得及時,只怕是要燒得意志皆無。 宛氏親自來看過后,并沒有說什么,許是見她臉色潮紅,蜷縮在粗被里的模樣太過可憐,倒是給她挪了一處干凈透氣的房間,還派了一個年輕的婢女照顧些湯藥。鬼谷中人向來精通藥理,所以請了疾醫查看病情后,便抓取了對癥的湯藥。 不過那人倒是一直沒有露面,聽說攜著新寵申玉外出訪友宴飲去了。這讓莘奴的心再次徹底放松了下來。 可是旁人卻看不過眼,那個派來照顧她的小婢女乃是一位故人,便紅了眼圈,頗有些怒其不爭地道:“莘奴jiejie,原本都好好的,為何又要出逃,惹怒了谷主,現在他這般待你……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過??!” 作者有話要說: 王詡仙人,請問你是天下第一渣嗎?狂仔作為親媽都替你發愁,在這奔瀉千里一發不可收拾的渣男之路上,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第10章 莘奴看著紅眼圈的婢女,微微笑道:“啟兒,原來你也來了?!?/br> 啟兒早就習慣了莘奴每次避重就輕的回答。雖然名義上二人皆是奴婢,可是啟兒一向是拿她當半個主子看的。 眼看著莘奴倦倦病容,似乎又清減了些,明明已經快要十八了,倒顯得減了幾歲一般。不由得勾起啟兒的回憶。 記得她被調撥來到莘奴的身邊照拂時,也不過十歲,而莘奴當時十二歲,偏偏瘦弱得好似比自己還小。彼時莘子因為心痛愛妻離世,心病成疾,藥石枉然,眼看著便要不行了。許是怕自己的病容嚇壞了唯一的愛女,總是由人帶話不讓她靠近病榻前。 那時的莘奴遠沒有現在這般沉靜內斂,小小的女娃,哪里有那么多的堅強?總是會半夜偷偷的啜泣,哭得她也跟著難受,想起了將自己賣掉的父母。 當時谷內的大半人事盡落入了王詡的手中,一個賤籍出身的家奴,卻一步步精心布局,不斷安插培植自己的勢力,甚至妄想在家主病故之際上位,這與谷外諸侯間的弒君篡權有何區別?不忠不義,人人皆可唾棄。 莘老的弟子中自然便有人振臂一呼,號召趕走這陰險狡詐之輩,扶植起莘家孤女,將來再替她尋一品德兼備的贅婿,撐起云夢山基業,不至于辱沒鬼谷的名頭。于是不斷有人在這個十二歲的女娃耳旁叮嚀著提防王詡豎子之言,卻遠沒有顧及到一個眼看著要連失父母孤女聽了這番話語后,是否能承受得住。 那時,每當王詡出現在莘奴的面前時,一向與他親近的女娃如同起刺河豚一般,沖他哭喊著為何不讓她見父親。而那時剛剛脫了少年模樣的男人卻靜靜不語,只任憑著莘奴哭鬧,甚至咬破他的手臂時,也僅僅是輕拍著她的后背,耐心而溫和道:“行了,咬夠便松口吧!”……那副寬容忍讓與在處置那些個挑起是非的谷中弟子時的心狠手辣判若兩人。 后來莘老離世,新任谷主并沒有將這個前人孤女像那些忤逆不順他之人一樣哄攆出谷外,而是嬌養在身旁,除了不許她與旁人太過接觸外,其他的一切比莘老在世時照拂得都精心妥帖,哪里有半點無論谷中事務再如何繁忙,也會抽出些時間出谷,名義上是訪友交際,實際不過是帶著久悶在谷內的少女外出散心欣賞名山大川罷了。 若不是二年前的變故……谷主怎么會在激怒之下在莘奴的身上烙下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