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她在京華大學里很受尊敬,此前也曾給建筑系學生開辦過幾次講座,受到學生們的熱烈歡迎。建筑系去年有意聘她正式任教,但因為當時她在美國,忙于手頭的一個公共社區項目,須耗時頗久,唯恐沒有足夠時間能勝任教員職務,所以當時沒答應下來。 住在京華校園里,氛圍相對寬松,鄰人以及治安等問題也可忽略不計,是個很適合她的住所。所以蕭夢鴻一直就住了下來。 …… 這間宿舍樓也是當年她設計的,白墻黑瓦,近旁有大叢的紫薇,樓便得了紫薇樓的名。盛夏紫薇綻放滿樹,近旁綠樹成蔭,有些傳統文人崇尚的審美意趣。只不過現在是冬天,花樹凋敝,看起來滿地蕭瑟。 她的那間單人宿舍在三樓最內。因為很長時間沒住了,開門后蛛塵滿地,自己打掃一遍,和聞聲來的住隔壁的歷史系董教授夫婦敘舊一番,當夜住了下來。第二天,蕭夢鴻去了蕭家。蕭成麟夫婦異常熱情不提。當晚蕭夢鴻在蕭家留宿一夜,與蕭太太同床而眠。 蕭太太比起蕭夢鴻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衰老了許多,整個人也浮腫著,躺在那張舊的紅木架子床里,睡著了呼吸像在起著只風箱,喉嚨里也仿佛一直有口痰堵著。蕭夢鴻聽見她在半睡半醒里忽然嘟囔著一只腳抽起了筋,便摸著黑坐起來幫她揉腿,等抽筋過去,她繼續替蕭太太捏著腿。片刻后,忽然聽見蕭太太低聲說道:“你和女婿,還是一直沒往來,連話都沒說句嗎?” 女兒已經和顧長鈞離婚五年了,但蕭太太在蕭夢鴻的面前,還總依然是用女婿來稱呼他。 “媽,他不是你女婿了。你改下稱呼?!?/br> 蕭太太仿佛沒聽到。 “……半年前我去佛堂的時候,正好遇到他送顧太太。他對我還倒還是像從前一樣的客氣,叫我媽,還問我的身體,問我要不要見憲兒的面。我是想見一眼的我外孫的。又怕顧太太那頭要得罪……” 蕭太太咳了兩下,摸索著從帳外拿過來痰盒吐痰,話就停了。 蕭夢鴻心里忽然微微地堵了起來。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還有個憲兒……要是能合,我總還是盼著你們合回去的……只是瞧著,是越來越沒指望了……就前次在佛堂里遇見了他和顧太太的那回,葉家的那位小姐,就是你做姑娘時,和你要好常來我們家里的那個葉家小姐,就陪在顧太太的邊上。我瞧著,顧太太很是喜歡她……” 蕭夢鴻依舊沉默著。 顧太太也沉默了片刻。 “罷了,不過我自己空想。都是命。我也不說了這個,省得招你的厭。只是我聽說他升職了,想必比以前更忙……” 顧長鈞已經升少將銜,在他的而立之年。從去年起,局勢漸漸緊張起來,軍部設空軍作戰部,他被委以要職。 “……憲兒又沒了你這個媽。雖說養在富貴里,也有顧太太疼看著,不缺吃喝,但終究是可憐……” 蕭太太嘆氣,“你既然回來了,要是能不走,這次就不用走了,多和孩子處處……終歸是你自己身上掉下來的rou,你不疼他誰去疼……” 蕭夢鴻喉頭仿佛也堵住了,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彼吐曊f道。 “你也躺下來吧,不用替我揉了,好多了?!?/br> 蕭太太的語氣又變得慈愛了起來,仿佛她還只是小時候那個在她身邊承歡的女兒。 蕭夢鴻照她話,躺了回去。 …… “你兄嫂……現在和葉家的那位少爺走的很近……” 就在蕭夢鴻以為蕭太太快睡著的時候,聽見她壓低了聲,忽然又說道。 “葉家如今風光了。那位葉少爺,前幾個月也離了婚,當時鬧得沸沸揚揚的……我總疑心你兄嫂是想在你身上想打主意……你要當心……” 蕭太太最后長長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 過了幾天,就是憲兒生日了。早上蕭夢鴻再次聯系了顧簪纓,電話里得知憲兒依舊不肯和自己見面,無可奈何,只能托顧簪纓將自己的禮物轉給他。 到了黃昏,蕭夢鴻獨自在京華大學宿舍里伏案整理著一些舊日資料,漸漸覺得手指僵硬,腳也發冷。放下手里鉛筆,搓了搓手指,來到窗邊看出去,才發覺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薄雪。 這仿佛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隔壁董教授之前獨居,不久前接了鄉下的太太和一雙幼年兒女過來,一時還沒在外頭找到合適住所,所以一家四口依舊擠在宿舍里。此刻快到晚飯時間,空氣里飄來一陣飯菜的香味,又傳來董家兒女打鬧嬉笑被董太太呵斥的聲音。 蕭夢鴻倚在窗邊片刻,抬眼望了下黃昏薄暮的小雪,回身穿了外套拿了把傘,便出去了。 ☆、第81章 蕭夢鴻坐了最后一班從北郊去往市內的公共汽車。下車時天已遲暮。電線桿旁的低矮人家屋頂積了一層薄薄的雪。路上的積雪卻融化成了污泥,走著行色匆匆急于歸家的行人和趁著糟糕天氣忙著招攬生意的黃包車夫們。 “小姐,坐車?”一個車夫停下來招呼。 車夫拉著蕭夢鴻來到了正陽門附近,放下了她。 蕭夢鴻最后來到了那座她曾生活過數年的公館附近。 這時天已經擦黑。她站在公館斜對面幾十米外的一株落了葉的法國大梧桐后,樹影墻影將她無聲無息地吞沒。 顧家的那扇鐵門大開,門口停了幾輛汽車。通往正屋的庭院甬道兩旁電燈一路亮著,甬道盡頭的那座房子里,燈火通明。 距離有些遠。但蕭夢鴻還是隱隱能聽到房子里傳出的陣陣的笑聲。 可以想象里面此刻的歡樂場景。 …… 早上顧簪纓告訴她,晚上家里會給憲兒辦一個生日家宴。 小妹是回不來的。她歸國成了一名醫生。政府衛生部展開“救活農村”運動時,她志愿去了農村服務還沒回來。 顧長鈞或許會回來。 他平時一直忙碌。這段時間恰好也不在北平。顧簪纓早半個月前給他去過電話提醒他憲兒過生日。 當時他沉默了片刻,隨后說自己盡量會趕回來。但到現在他還沒現身。她也不確定晚上到底是否能趕得上憲兒的生日宴。 但除了他們兩個,顧簪纓又說,大姐三姐夫婦會帶孩子同來,也請了憲兒在童子軍校里的一群同學,所以晚上應該足夠熱鬧了。 …… 蕭夢鴻站在樹影下,側耳聽著房子里傳出的隱隱笑聲時,遠處又開過來一輛汽車,最后停在了顧家門口的空地上。車里的司機下來,繞到后座打開車門,從里頭鉆出來了一位小姐。 借著庭院里的燈光,不用費什么力氣就認了出來,是一身華服的葉曼芝。 她朝里面走了進去。 老王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的背影。 …… 顧家大宅里已經很久沒有這么熱鬧過了。外面并不大好的天氣絲毫沒有影響到房子里的氣氛。擦的一塵不染的水晶電燈全部開著,令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里都布滿了明亮而溫暖的光線,空閑著的下人們圍站在闊大的客廳角落里,目不轉睛地欣賞著請來的西洋小丑滑稽表演,孩子們笑聲陣陣,連大人也在邊上饒有興致地看著,議論幾聲有趣。 這是葉曼芝的點子,也是她聯絡安排的。大約認為西洋小丑確實能博得孩子們的歡心,顧太太聽從了她的提議,于是今晚有了這么一場表演。 果然證明沒有錯。請來的孩子們笑的都很開心。 葉曼芝沒見到到顧長鈞回來,有些失望。但臉上卻一直帶著得體的笑容,目光落在不遠處憲兒的身上,陪在顧太太身邊說話:“憲兒真是又聰明又有教養。方才我遞上我送他的生日賀禮,他還向我道謝。不過是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兒,還道什么謝,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 憲兒正和一群童子軍伙伴在一起。他穿著熨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襯衫,別了金色扣夾的背帶褲,腳上是雪白的襪子和黑色的擦的一塵不染的皮鞋??雌饋硐袷切×撕脦讉€號的他的父親。 顧太太知道她口里說小玩意兒,想必是貴重的,有些過意不去:“曼芝,晚上你安排那個西洋小丑表演就夠費心了,還送什么禮物,自家家人湊一塊兒熱鬧熱鬧罷了,憲兒高興,我也就高興了?!?/br> 小丑表演的到了□□。 “……長鈞是回不來了嗎?”葉曼芝再次望了眼門口方向。 “誰知道?”顧太太抱怨起了兒子,“簪纓半個月前就跟他說了。叫他務必回來。他也說回的。到了這會兒還不見人影?!?/br> “伯母您別急。我想長鈞答應了的話,應該會趕回來的。再說,即便真的趕不回來,那也是他在忙公事。男人嘛,總不如我們女人整天在家空閑?!?/br> “這倒是……”顧太太點了點頭,“所以我也不好說他什么,只是叫他有空盡量多回來吧……” 看完表演吃飯,葉曼芝笑容滿面地來到憲兒身畔,親昵地撫了撫他的發,順勢坐他側旁空出來的一張椅子時,憲兒忽然從椅子上跳了下去,禮貌地道:“葉姑姑,對不起,您可以換個別的位置嗎?平常這個位置都是我二姑姑坐的。我已經習慣了?!?/br> 葉曼芝一怔,停了下來。 顧云岫帶了點責備地笑道:“憲兒你又調皮了!哪里來的什么位置都要認人。別管小孩子了。曼芝你坐就是了!” 葉曼芝很快回過神,很大度地笑道:“沒關系。就聽憲兒的吧。我另坐個位置好了?!?/br> ………………………………………… 雪一直在下。 蕭夢鴻出來時穿了雙保暖的靴子,但現在,腳趾凍的幾乎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射出溫暖明亮燈火的房子,轉身慢慢地離去。 憲兒今晚正在渡一個很愉快的生日。有沒有她這個生下了她的母親的當面祝福,對于他來說應該也無足輕重了。 她再這樣停留著看下去,倒顯可笑。 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當年,自己在顧父面前請求離婚時說的那句話。 她說,她是不會放棄探視權的,除非兒子以后自己不愿意見她。 看來是一語成讖了。 但這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選擇,對此她也有心理準備的。 她能學著去接受。 但她又想起了蕭太太幾天前說的一句話。尤其是剛才,她親眼看到葉曼芝出現在了顧家。 她完全無法釋放自己的心情,更無法說服自己就這么放手。 …… 顧長鈞遲早有一天會再娶,憲兒也會有一個新的母親。 她接受這一點。 但這個女人,不能是葉曼芝。 她并不清楚葉曼芝是如何博得顧太太的歡心的。也不知道顧長鈞和葉曼芝現在是否有了實際的發展。 這些她不想去考慮。 她只知道,憲兒可以不認她這個母親,但他也不能有葉曼芝這樣的女人當他的繼母。 她現在被凍的渾身冰冷,手腳都有些失去知覺。但腦子卻熱烘烘的,心里也很亂。 她需要盡快理清自己的思路,想好以后到底該做什么樣的準備,倘若葉曼芝真的有可能進入顧家的話。 …… 蕭夢鴻踏著越來越厚的積雪,走完了顧公館所在的那條街,站在街口時,才想到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 這個鐘點,已經沒有從城里去往北郊京華大學的公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