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媽的!” 他控制不住自己此刻內心的那股懣悶,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罵了一句粗話。 這原本不是他的風格。他出身世家,自小開始接受良好的國學教育,十幾歲出國留洋,回來后雖然人在行伍,身邊到處都是說話帶粗口的同僚,甚至連總司令,私下里也是如此,但他從不講粗口。并不是他覺得這有失自己身份,而是一種從小到大,已經滲入到了他骨子里的教養和習慣。 但現在,他竟然也控制不住地脫口罵了一句粗話。似乎唯有這樣,才能發泄自己此刻內心里的這種根本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心情。 …… 從前,在他得知妻子背叛了自己,在和一個畫家暗中往來的消息時,他人在航校里,第一反應也只是震驚和厭惡而已。并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受到了這種仿佛深入到了他骨髓里的出離憤怒,以及或許只有他自己才能體味的到的一種失落和苦澀。 剛才他原本已經走了,但忍不住還是回去了。 只要她能向他流露出哪怕是絲毫一點點的示弱之意,或者給他點可以下去的臺階,他想他也就會向她道歉,為自己片刻前的失控野蠻舉動向她道歉,懇求得到她的諒解。 但是她并沒有。 從她的口里,說出來的一句句都是她對他的鄙視和厭惡。盡管他對此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真的聽到她對于自己所下的那些評判的時候,他依然還是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極大的郁懣和失望。 …… “媽的!” 這種時候,他似乎終于體味到了說粗話能給自己帶來的釋放般的快感,忍不住又爆了一句。 “顧……長官……” 不遠處,一叢樹影下,忽然慢慢出來了一個人影,聲音聽起來略微帶了點慌亂。 顧長鈞抬眼望了過去。借了樹影間投下的斑駁月光,認出是飛行班的一個年輕學員,名叫姚載慈,今年十九歲,父親是云南當地一個頗有名望的鄉紳。這個姚載慈從小就天資聰穎,他父親對他寄予厚望,他卻放棄了去北平讀大學的機會跑到這里來報名,通過了初試和體格檢查,成為飛行班的學員。之前的士兵基礎訓練中,教官認為此人桀驁不馴,準備予以開除,姚載慈不服,鬧到了顧長鈞的面前。顧長鈞看中了他在駕駛飛行方面的潛在天分,留下了他。姚載慈就此對顧長鈞死心塌地,十分敬服。 但他這人還有個毛病,就是有煙癮。剛才就是煙癮犯了,趁著宿管員不注意偷偷溜了下來到這里抽煙過個癮。躲在樹叢后時,突然聽到顧長鈞在罵粗口,以為是他發現了自己,只好從藏身處走了出來。 “顧長官……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再犯了……” 姚載慈知道他面前的這個空軍王牌飛行長官是個嚴厲到近乎苛刻的人,也不知道這么晚了,他怎么會到這里正好抓住了自己,十分緊張。 “拿來!” “什么?” 姚載慈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趕緊連同火柴盒一起交上了香煙。 “滾回去,睡覺!” 姚載慈聽到顧長鈞朝自己說了這么一句,如逢大赦,趕緊朝他彎腰鞠躬,轉頭飛快就跑了,唯恐他下一秒改了主意。 四周再次安靜了下來。 顧長鈞抽出一支紙煙叼到嘴里,劃著火柴點燃。 他劃了好幾次,在折斷了數根火柴后,終于點著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 …… 姚載慈來航校學習是遭到他父親反對的,以致于斷了他的經濟來源,所以他只吸大街上黃包車夫和苦力們才買的起的三個銅板一包的老刀煙,煙草辛辣而且摻了雜質。 顧長鈞被嗆了一口,咳嗽了幾下,但很快,他就適應了這種此前從未抽過的低廉香煙的口味,甚至,它的那種辛辣到近乎不正常的沖感似乎也正適合平復他此刻惡劣到了極點的心情。 他就這樣一個人,在陰暗的樹影之下,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了煙盒里剩下的十幾支紙煙。 抽完最后一支,他蹲下身去,將剛才丟在了地上的十幾個煙頭,連同姚載慈丟下的一道,一一揀了起來放回空紙煙盒里,最后投入了行道邊的一個雜物桶內,如同丟掉了片刻前的所有紛亂心緒。 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 他只是不明白,幾個小時之前的自己為什么會對她產生了那種強烈的想要徹底占有,甚至于討好的卑微念頭。 不過是一個他曾棄之如敝帚的女人而已。 想來那時刻,正好他有了那樣的沖動,而她正好也在邊上,于是事情就這么理所當然地發生了。 漆黑的深夜里,顧長鈞獨自一人在樹影下,眺望遠處身后那座四層建筑的那個房間的那扇窗戶,在心里冷冷地想道。 ☆、第35章 第二天的一早,那個胡醫生再次來給蕭夢鴻換藥。換完藥離開后,顧長鈞就進到了房間里。 蕭夢鴻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后來麻醉藥性退去,受傷的手心一直在抽痛?,F在臉色很差,臉龐也有點浮腫,看起來就像是生過一場重病。 他看起來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眼睛里微微泛出了些紅血絲,說話聲音有些嘶啞。 他給了蕭夢鴻一份已經簽了自己姓名并摁上他手印的離婚協議書。協議書上關于男方愿意支付給女方的離婚贍養費數目一欄是空著的,叫她自己填。 蕭夢鴻坐到他房間的那張書桌前,拿了一支插在筆筒里的筆,劃去了贍養費一欄,接著在他的名下簽了蕭德音三個字,最后取了桌上現成有的一盒印泥,端端正正地摁上了自己的拇指手印。 顧長鈞望著她,道:“你回去后自己再找兩個愿意作證之證明人如法簽上姓名,則你我婚姻關系就此終結。這份你自己留存就是,我不需要。愿意公開登報公布與否也取決于你的意愿,我無任何意見?!?/br> 顧長鈞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根據現行民法,兩愿離婚的情況下,必須以書面,且有二人以上署名證明才有法律效力。(作者注:民國民法真實規定如此) 之前為了離婚,蕭夢鴻自然也打聽過現行的離婚法律,所以知道這一點,便低聲道:“謝謝你。我知道的?!?/br> 顧長鈞頓了下,瞥一眼那欄被她劃去的空欄,又道:“恕我最后直言一句,你自命清高不取一分,以后恐怕會要吃苦。我雖禽獸,也算和你夫妻一場,你不必在我這里固守你的清高,沒這個必要?!?/br> 蕭夢鴻望著他道:“你的心意我心領了。但我有錯在先,確實沒有資格向你索要贍養費?!?/br> “你若不屑,我也不勉強?!鳖欓L鈞扭了扭唇,“你繼續在這里留幾天養傷,或是立即回北平都可?;氐脑?,我讓周忠來接你?!?/br> “我今天就回吧?!?/br> 蕭夢鴻小心地收起離婚協議書,輕聲道。 顧長鈞冷冷地看她一眼,轉過身,走了。 …… 這時去往北平的臥鋪包廂很是緊張。但周忠還是搞到了一個可睡覺的包廂。 蕭夢鴻在火車包廂里渡過將近一天一夜,抵達北平火車站時,是第二天晚上的九點了。到家時,顧彥宗顧太太以及顧簪纓等人都已經各自回房。蕭夢鴻也不想這么晚了還將顧家人吵起來說自己和顧長鈞已經簽了離婚書的事,請迎她的王媽和幾個仆人也都去休息了,自己便回了臥室,將離婚書收藏在抽屜里,舉著那種受傷裹了紗布的手胡亂沖了個澡,換了件睡衣就爬上床睡覺了。 仿佛經歷過一場鏖戰終于回歸一樣,疲倦像潮水一樣地朝她襲來。 身下這張大床側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蕭夢鴻依然保持著如同顧長鈞在家時的那種習慣,并沒躺到中間去,而是側臥在她床畔一側,將人蜷縮成一團,閉上了眼睛。 她已經很累了,但睡意卻遲遲不來。腦海里總是無法自控地不停閃現著前兩天和顧長鈞見面時發生的種種,幾乎頭痛欲裂。獨自在床上翻來覆去,最后終于想到了一個問題。 她應該請誰來當證明離婚證明人比較妥當。 首先,關系是要不錯的。 其實,還要對方愿意在協議書上簽字充當離婚證明人。 時下雖然離婚之風已經蔚然,不計那些數目更是龐大的自愿離婚夫妻,僅僅每年國民政府登記在案的每十萬居民之訟離人數百分比就一直在遞增,從二十年前的十萬分之五遞增到現在的十萬分之三十,但畢竟,離婚在國人觀念中依然不是什么值得說道的好事,且,大多數情況下,那些自愿離婚的夫婦并非都得到了雙方父母的家庭諒解和支持,為了避免招致不滿,故,愿意充當離婚證明人的親朋好友也遠不像結婚的證婚人那么好找。 從前的蕭德音應該是有不少朋友的。但是蕭夢鴻和那些人并不熟悉。 或許,她可以請魯朗寧夫婦為這張離婚協議作證明人? 一直在床上輾轉到凌晨四五點了,蕭夢鴻才終于睡了過去。 她睡的并不安穩,迷迷糊糊地還做起了夢。起頭都是些亂七八糟的夢。她夢到了自己小時候寄居在叔嬸家時的幾幀不愉快的童年回憶,然后,夢境畫面忽然一轉,竟然又出現了她許多年前曾夢到過的蕭德音的幼年樣子。小女孩額前覆著整齊的烏發,扎兩只辮子,穿一條粉紅色的褂裙,模樣玉雪而可愛。 在蕭夢鴻從前和蕭德音有關的夢境里,她永遠都是以上帝視角而隱形存在著的,從未和夢境里的蕭德音有過任何的交集,蕭德音仿佛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但是這一次的夢境里,小女孩卻仿佛知道她,笑吟吟地望著她。 睡夢里的蕭夢鴻夢見自己十分驚訝,她忍不住蹲到了小女孩的面前,問道:“我為什么一直要夢到你?你是我的什么人?” “jiejie,我是你的前世,你是我的將來呀……”小女孩歪頭看著她,笑容玲瓏而甜美,“你不知道嗎,我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小女孩說完,轉頭就跑了。 夢中的蕭夢鴻覺得自己震驚又迷惑。她想追上去再問個清楚,但小女孩已經跑的迅速不見了人影。 她的面前改成一團霧氣,蕭夢鴻茫然站在原地,覺得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了。 …… 童年時的蕭夢鴻寄養于叔嬸家,叔叔是個長途貨車司機,隔三差五地不在家。蕭夢鴻受到了極大的忽略。因為生活不穩定,住址也時常搬遷。有一天傍晚,放學回來的蕭夢鴻發現家門開著,而里頭卻空空蕩蕩,東西全都搬走了,熟悉的家人也一個不見,這才知道嬸嬸他們已經搬了家,早上在她出門前,卻沒通知她。她是在好心的鄰居的指點下,自己一個人在夜色里,從城東步行走路到了城西,最后終于找到了那個門牌號。 但是當時已經太晚了,她怕找錯地方,更怕吵醒嬸嬸惹她生氣,不敢去拍門。最后她自己一個人,在將近零度的冬天夜晚,蜷縮在門口的墻角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早上,當嬸嬸開門,看到她時的臉色,雖然她沒刻意去記,但一直都還留在印象里, 或許是那段不穩定生活經歷給蕭夢鴻帶來過的心理上的隱形壓力,工作了有能力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了一套房子。但是即便這樣,成年了后的她偶爾,還是會在夢里夢到找不到回家路時的場景。 每每從這樣的夢里醒來時,她就會覺得心情灰敗,情緒低落。 原本,她已經很久沒做這樣的夢了。 但是現在,這個似曾相似的夢境又再一次向她襲來。 蕭夢鴻在夢里也仿佛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她非常厭惡這樣的夢,不斷命令自己醒來。 她終于睜開眼睛,發現天竟然已經大亮了。 墻上壁鐘顯示,快八點鐘了。 她的心臟還在狂跳著,后背也黏著一層冷汗,心情更是低落到了極點。 剛才的夢境,是如此的清晰,不論是自己最后的迷失,還是之前夢中小女孩的說話聲。 到了此刻,仿佛還歷歷在耳。 她在床上發呆了片刻,終于打起精神,梳洗準備下樓。臨出去前照了照鏡子,見自己雙眼浮腫,精神萎靡,便稍稍上了點唇色,好讓精神看起來好一點。 …… 蕭夢鴻下樓,顧彥宗和顧太太他們已經在吃早餐了。蕭夢鴻進去,微笑著朝顧家人問了聲好。 顧彥宗已經從傭人口中知道蕭夢鴻昨半夜回來了,點頭道:“昨晚回家路上辛苦了吧?我還跟王媽說,不必去叫你下來早餐了,睡晚些也無妨?!?/br> 顧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為了遮掩左手的傷,蕭夢鴻今天穿了套傳統的夏款寬松大襟,袖子有些長,放下來正好可以遮擋住纏著紗布的手。但坐下來時,還是被側旁的顧詩華發現了,顧詩華十分吃驚,問怎么回事。 見滿桌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蕭夢鴻便笑道:“前兩天自己切水果時,不小心叫刀劃了一下,所以才提前回家的?!?/br> 顧詩華十分心疼,顧簪纓也關切地詢問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