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節
惠妃啞了?。骸澳莻€……先放鹽嗎?” 遲亦明一脧她:“讓螃蟹吐沙……” 惠妃紅著臉走了,隔著一方不大的院子,在房里能聽到螃蟹爬啊爬的聲音,撓得她有點心癢。 她再過去看的時候,遲亦明剛好把水倒了,再往里倒酒。 濃烈的酒味蕩得滿屋都是,惠妃一愕:“還拿酒泡?!” “……”遲亦明吁氣,“灌醉了一會兒好洗一些?!?/br> 話音初落,盆底的螃蟹們突然瘋了,橫沖直撞地快速爬動著,爬出一片嘩啦啦的聲音。 惠妃正又納悶,遲亦明主動解釋了:“耍酒瘋?!?/br> 惠妃:“……?!” 頭一回見到螃蟹耍酒瘋的惠妃覺得特別新鮮,先站在桶邊看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就蹲下看了,遲亦明悄悄地抬了眼。 她海青的衣擺垂在地上,攏得整齊的長發上方簡單地綰了一下,大半都垂在身后。白皙的面容上笑意盈盈的,羽睫偶爾輕顫那么一下,像一只小鳥撲簌簌地抖摟羽翼。 “現在是已經醉過去了嗎?”看螃蟹不怎么挪動了,惠妃頭也不抬地問。 “呃……是!”遲亦明猛地回神,匆忙將目光從她面上挪開,伸手捏住一只螃蟹殼的兩邊,到水盆邊去洗螃蟹。 喝大了的螃蟹在他指間慢悠悠地劃拉著腿,鉗子也動得有氣無力?;蒎窨戳艘粫?,忽地有點傷神地嘆了口氣。 “怎么了?”正翻開腹殼洗著螃蟹的遲亦明側首看看她。 惠妃靜默片刻:“我想……還是、還是別在這里殺了,這里畢竟是佛門之內?!?/br> 遲亦明有點不解:“你不是為太后祈福才來這兒的么?又不是真的出家人……” “可頭上三尺有神明啊,旁人中秋吃蟹不算錯,我到底在修行,這罪過……大了點?!?/br> 前面就是供奉佛祖的殿堂,這里上鍋蒸螃蟹,惠妃怎么想都覺得別扭。 夠不夠虔誠另說,如此大不敬會怕佛祖怪罪那是真的。 她原本說讓蘭心悅心收拾也是想到這個,她們可以拿去上下到御令衛的廚房去做,做完之后她不動,讓她們和遲亦明一起吃就是了,畢竟她們兩個是因為她才也來這里天天吃素的,悅心最近尤其想開個葷。 惠妃說著就又要叫蘭心悅心過來,遲亦明復擋住她:“你既擔心就算了,我看前頭有個池子,放了?” 那本來就是用作放生的池子,不過這廟現在歸她一個人,還沒放過東西呢,倒是種了些荷花?,F在荷花凋謝、蓮蓬也采盡,就剩了上面的清水和底下的淤泥。 遲亦明笑說:“這該算是你從我手里救下來的螃蟹,放進去好好養著,功德一件?!?/br> 這主意蠻好。 惠妃點頭贊同,想了想又問:“那要不要等酒醒?” 遲亦明:“……” 大概……要吧? . 于是那天的晚膳還是一桌子素菜,外加月餅和桂花酒?;蒎f月餅比宮里的吃著香,遲亦明便說那是他拜把子大哥的妻子的手藝,想了想又誠懇表示道:“嫂子的手藝應該跟宮里不能比,你大概是缺油水了?!?/br> 這話也是很有道理的! 她都在這里一年多了,每天都是吃素。今天看著那幾只肥碩的螃蟹,若不是怕日后面對佛祖時太心虛,她真想配著醬醋吃上兩大只! 最好是黃大的,那種一掰開能流滿手黃的最好了。宮里年年都有,她往年總覺得吃起來儀態有失而心存厭惡,如今…… 可能是這一年多里離儀態禮數都遠了,心底喜歡的東西反倒被激發出來了吧。 惠妃默默想著,啜了口桂花酒,聽到遲亦明笑問:“我怎么稱呼姑娘好?” 她吃了口月餅:“少俠不是知道我是誰了?” “要我叫你‘惠妃夫人’嗎?太奇怪了?!边t亦明邊說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轉頭問蘭心,“蘭心姑娘,你家娘子姓什么???” “姓譚?!碧m心不假思索地就答了,惠妃一瞪:“蘭心!” “我就問個姓,你這么兇干什么?”遲亦明又給她倒了一小口酒,給自己倒得多了些,“那日多謝譚姑娘搭救,在下滿飲,姑娘隨意?!?/br> 她看了看,自己杯子里就那么一小口,“滿飲”也沒關系。 于是二人看起來都喝得很豪氣。 當晚,遲亦明離開得并不晚,仍舊是走那條小道,惠妃讓悅心去送他了。 她怕他路上碰見巡視的御令衛,讓悅心一起去,怎么也能編個解釋讓他平安離開。 房里,蘭心給她上了杯醒酒的濃茶,幽幽說:“小姐,奴婢瞧這位少俠……挺好的?!?/br> 惠妃淺一怔,當然聽得懂她這稱呼變化,抿著茶強作鎮定道:“我看也不錯,你要是喜歡……我給爹娘寫封信,幫你提親?” “您肯定知道奴婢在說什么,您打什么岔?”蘭心眉頭蹙起,突然沒了往日的溫和,“說實在的,您才二十六歲,打算這樣在廟里待一輩子么?您不喜歡陛下,奴婢說不了什么,可是就為這個,就讓自己一輩子都青燈古佛?” 類似的話,惠妃其實不是頭一回聽見。 在她剛來這小廟里的時候,就曾無意中聽到蘭心悅心在房里說悄悄話,蘭心說替她不值,悅心則跺著腳怪她就是抹不開面子,若是直接讓陛下廢了她、許她回去再嫁就好了! ——這種事不是沒有過,被廢出宮的嬪妃是可以改嫁的。歷朝歷代都有些。 但悅心說對了,她就是抹不開面子。 她從十幾歲開始,就被太后手把手地教著了,禮數規矩像是刻在雕版上的字一樣刻在心上,要磨掉重來很難的。 讓她被廢掉然后離宮,太難看了。再者,她也不知道這樣出宮后她如何在洛安城里再嫁,門當戶對的大抵是不會要她的,嫁去個小地方?那又何必呢。 她從來不覺得自己一定要跟一個男人。在選擇太有限的時候,還不如為自己挑一條相對自在的路。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到了這座廟里,把身心一起關進廟里。只要自己心門不開,那些可有可無的欲念也就可以不存在。 可是這個遲亦明…… 惠妃臉上泛著熱想,這個可不怪她心門閉得不緊——遲亦明沒有敲門,他是越墻而入的。 兩次都是。 . 遲亦明在入夜時回到了洛安城,而后被兄弟們一起笑了一個多時辰。 當大哥的說:“你小子心里裝了人家,放手試試就是了。她是宮里的惠妃又怎樣?咱們走江湖的人,不聽他們那套規矩!” 是的,江湖上的規矩雖多但也簡單。講究老幼輩分、講究朋友妻不可欺、講究兩廂情愿…… 但沒有哪條規矩說,一個宮里的嬪妃——而且是出了宮形同廢妃的嬪妃,江湖人士要懼于她的名分不能放手一搏的。 天下的律例都可以是皇帝定的,但是江湖就像是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他管不了。 遲亦明喝了一整天的悶酒,又在屋子里愣了一整天的神,第三天,他拎著劍上山了。 上山前買了一壺烈酒兩樣好菜,他想就著酒菜給她說說江湖的各樣過往,如果她喜歡,他就真的可以做做別的打算了。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這是譚雨嵐第三回看到遲亦明,已然不怎么覺得驚訝了。 “少俠真要在我這兒‘佛祖穿腸過,酒rou心中留’???”她一邊蹙眉怪他一邊從他手里接過東西拿進屋里,一只海碗放到他面前,“這我就不喝了,少俠盡興?!?/br> 遲亦明銜笑給自己倒了酒,正襟危坐:“我給譚姑娘說說江湖的事?” 惠妃一聽就精神了:“好啊,洗耳恭聽!” 遲亦明喝著酒說:“眼下咱大齊的江湖上比較大的門派有四個?!?/br> “我知道,凌軒、白離、越山、晉原?!?/br> 遲亦明傻眼:“……” 挺清楚???! 惠妃望望他,閉口:“你說你說?!?/br> 而后基本成了一個說、一個聽,只不過在遲亦明說到某些比較有名的江湖大事的時候,她總要忍不住接個口,偶爾還能給他說出好幾個版本——主要是文人寫出來的事不一樣,她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 比如說有個關于晉原派掌門和掌門夫人的故事吧,她就一口氣說了三個出來:“我看到的書里都有提到掌門夫人之前有別的婚約,后面就不一樣了,有說是掌門強搶民女、有說是掌門夫人不守婦道,還有說是掌門夫人原來的未婚夫欠了掌門的錢,不得已拿她抵債了……” “都不是!”遲亦明醉意有點上頭,聽她說這些就想笑,一拍桌子,“其實是掌門夫人出門的時候險遭幾個小混混非禮,正好晉原掌門帶著弟子路過把人給救了。這是救命之恩,掌門夫人一見傾心!” 惠妃:“所以就以身相許了?” “可不?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在我們看來是江湖規矩。掌門夫人原來雖然不是江湖中人,但也是真的喜歡他,這事就挺好?!边t亦明說得很肯定。 “哦……”惠妃點點頭,捧起酒罐來給他倒酒,口中輕輕道,“那你呢?” 遲亦明剛端起碗的手猛地一晃:“什么?” 他錯愕不已地看著她,看得她一下就慌了。 她失措之下一把搶過他手里的碗,胡亂應了句“沒什么”,就低頭飲酒做掩飾。 烈酒入喉,譚雨嵐被嗆得一陣猛咳。 遲亦明將碗奪回去:“你再說一遍?!” “你……”惠妃只覺得那股酒味躥得心里惡心,心里剛緩過來就又上了頭,一下子就讓她失去清醒了。 她幾是喊著問他:“那你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許的江湖規矩你守不守!” 有那么短短一瞬,遲亦明被這個溫婉姑娘突然彪悍喊話的模樣驚住了! 惠妃則在喊完之后就稍稍地冷靜下來,面色更紅了些,又強撐著一口氣。 她起身指向門外:“若不打算守,你以后就別來找我。你不守你的江湖規矩,我還要守我的婦道呢!” 兩個人,總得有一個明晰的路畫出來,另一個才好跟著走吧? 守哪邊的規矩都可以,但亂成一團誰都沒個主意,平白擾得自己心神如亂麻,這不行! 遲亦明呆坐案前傻看了她半天,也站起身,猶豫著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你……喝多了?” “沒有!”惠妃覺得這是自己二十六年來最有魄力的一天了,索性再維持一會兒。她切齒望著他,“你個沒規沒矩的,頭一回來是有傷避人就算了!后面這兩回你給我個解釋!回回都不走門,你讓我一點防備都沒有!我、我……” 一點防備都沒有,心猝不及防地就被他戳得靜不下來了。 她說不下去了,紅著眼睛瞪著他,直瞪得眼淚往外流:“你別再來了!你有功夫又行蹤無定,想找你不容易,但這事對我就是死罪!我還是大齊的惠妃夫人,我就是死了,也是要入妃陵的!” 她覺得難為情死了,他什么都不說,讓她覺得自己這樣什么都說了可傻了。 她都嫁過人了,憑什么跟他提這種事? 譚雨嵐雙頰通紅地把他往外推,愣了半晌的遲亦明驀地回神,忙問:“那我若守這條規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