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節
一眾宮女都看過去,門邊的小宦官低眉順眼:“酸梅jiejie,皇后娘娘傳?!?/br> 酸梅淺怔,放下碗筷去漱了口,便跟他去了。 在宮里的時日久了,臉色上的事就看得很明白,酸梅瞧他方才說話的樣子便覺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她也沒急著問,一直到了椒房殿門口看到張福貴,才停下腳:“張大人?!?/br> 她眼睛一轉,張福貴會意,揮手讓那小宦官退開,隨酸梅往旁邊走了幾步避開人。 酸梅小心問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張福貴一喟:“我啊……也不坑你。你房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你自己心里清楚?;屎竽锬铿F下在氣頭上,怎么解釋這事兒,你自己琢磨著來?!?/br> “……諾?!彼崦奉澏吨粦?,朝張福貴道了謝,轉身往殿里去。 萬沒想到是這件事…… 酸梅心里怕極了,強定著心神也還是覺得指尖都在發抖。進了寢殿,她屈膝一福:“皇后娘娘萬安?!?/br> 皇后側倚在榻,抬眼睇了睇她,一指榻桌上放著的沒做完的衣服:“你自己說?!?/br> 酸梅只瞧了一眼,就覺得雙頰發燙,心也亂跳得不行。 那件銀色元寶暗紋的直裾,無論是顏色還是款式,都一看就是給男人的??蓪m里的宦官都沒機會穿這些,皇子們又都還年幼些,尺寸不對。 酸梅緘默不言,皇后凝視她須臾:“說話?!?/br> 酸梅膝頭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聲音微栗:“皇后娘娘恕罪……” “承認了?”皇后顏色稍霽,看向白嬤嬤,“有勞嬤嬤?!?/br> 酸梅頭都不敢抬,直至白嬤嬤走近才稍稍抬了下眼皮,見她手里拿著戒尺,顫顫巍巍地將雙手抬了起來。 “啪”地一板子落下,酸梅渾身一搐。卻是緊咬著牙關,既沒出聲也沒縮手。 “啪——”第二下明顯比第一下更痛,她腦中一白,猝不及防地被往事激起一陣恐懼。 五歲的時候她挨過一次毒打,是平安帝姬的奶娘陳氏動的手。那會兒天也很冷,陳氏手里的板子不止是落在手上,背上、身上幾乎都沒逃過。打完之后她在六格院的小道上跪了一夜,腿上就此落了毛病,調養了這么多年,陰雨天還是很難熬。 那時會有這種事,是因為她在奴籍,誰都可以欺負她。 但眼下…… 她突然很怕“私通”的罪名會讓她再轉瞬間就被貶回奴籍去——那也只需要皇后娘娘一句話而已,就像當年陛下一句話就可以赦免她。 酸梅滿心懼怕,更加一聲都不敢出,眼見手心上一道道紫痕愈加明顯,只別過臉去不看。 三十板子打完,她臉色發白、額上沁了一層冷汗,偷眼看了看皇后的神色,目光停在那件衣服上,聲色平靜:“皇后娘娘,奴婢以后再不會做這種事了,那件衣服……奴婢拿去燒了!” 再喜歡的男人也不足以讓她去死,何況一旦回到奴籍就是生不如死。 皇后卻眉心一跳:“你再說一遍?” “奴婢不會再動任何不該有的心思了!”酸梅急切地想讓皇后相信自己的話是真的。 皇后神色復雜地打量她須臾:“……你氣死本宮得了?!?/br> 酸梅一愣,皇后示意唯一留在殿中的白嬤嬤也出去了,睇著她道:“我讓嬤嬤罰你不是因為什么私通的罪名——若是因為那個,把你送去宮正司就是了,就一件衣服,在我眼里不至于?!?/br> 酸梅怔怔抬頭,有些不解,也難免有些后悔自己剛才做的承諾。 她當真是很喜歡那個人的,每次見到他,她都開心極了。 皇后面色緩和:“罰你是因為你說謊——上元的時候你告假出宮,本宮問沒問你是和誰出去?你是怎么說的?” 那時她說她就是想自己看看燈會、隨處走走??苫貋淼臅r候泛紅的雙頰上透出的歡喜,顯然是不同尋常的,皇后一眼就看懂了。 之后又有好幾次,花朝、清明、端午、重陽的時候酸梅都出過宮,連在她回阮家省親的時候,酸梅也出過門。她每一次發問,酸梅的理由都和上元時差不多,但每一次回來,酸梅臉上都是那種不同尋常的歡喜。 但因為酸梅一直以來太懂事聽話,皇后一度覺得也有可能是自己多心。直到阿杳無意中看到酸梅做的衣服給她拿過來,她才終于確信自己該問問這事了。 “不光是上元那次,前前后后你騙了本宮多少回?——若只是心里覺得難為情,本宮不怪你,但你怎么也不能一邊搪塞說不是、一邊還承諾一輩子都要留在宮里?!被屎笠槐谡f著,一壁蹙眉蹙得更深,“你和帝姬一起讀了這么多年書,這點道理還不懂?一而再的這樣蒙人,若是帝姬這樣做,本宮也會罰她的?!?/br> 在皇后看來,酸梅這個年紀了,春|心萌動太正常,不好意思說也很正常。 可她一邊不好意思說實話、一邊還要扯“不肯嫁”的假話出來,就有點過了。 酸梅被皇后問得愧疚不已,半晌才低著頭道:“奴婢知罪?!?/br> 皇后復又一喟,指指那件衣服:“說吧,做給哪家公子的?若是人家還未娶親,本宮幫你提上一句。你這長秋宮出來的女官,身份上拿得出手了?!?/br> 她覺得酸梅肯嫁人是個好事,從前酸梅說想一輩子留在宮里的時候,她總覺得這姑娘心里太苦了。 “皇后娘娘……”酸梅一時沒敢說,覷覷皇后的神色,斟酌片刻委婉道,“這人……奴婢配不上?!?/br> 皇后循循善誘:“先說來聽聽,眼下也沒旁人在。當真嫁不了,本宮就當沒聽見?!?/br> 酸梅咬著嘴唇踟躕了好一會兒,再開口時,低若蚊蠅的聲音還有些磕巴:“是……二爺家的大公子?!?/br> 皇后:“……誰?!” . 皇后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覺得挺意外。 二哥的長子阮躍和酸梅…… 實在沒想到! 可再仔細想想,似乎又很正常。 阮躍和酸梅頭回見面,該是她當年第二次回家省親的時候。那時候兩個孩子應該都是五歲,阮躍比酸梅略大幾個月。 后來的這些年里,她又省親過這么多回,二人每次都能見上一見,年齡也都漸長。 皇后在殿里懵了會兒神后覺得這門婚事能成也不錯,便讓人請二嫂和阮躍一道進來一趟。另一邊,平安帝姬正對酸梅滿心愧疚。 “對不起啊……”阿杳作揖連連。她本是看到酸梅在給男人做衣服,覺得這事新奇,本著“興許能促成一樁姻緣”的想法去拿給母后看,沒想到母后一看就生氣了。 阿杳也是嚇得夠嗆,前腳離開椒房殿,后腳就讓人請烏梅進宮了。結果烏梅剛到她這兒,酸梅也腫著雙手進來了。 三個姑娘圍在桌邊坐下,烏梅尋來藥膏給酸梅上藥,阿杳伏在案上望著酸梅不安道:“母后當真……很生氣嗎?我去求母后去!” 阿杳一邊問,一邊覺得應該不至于啊…… 酸梅十九歲,雖然沒到放出宮的年齡,但她若肯把她賜出去嫁人也不是不可以,那酸梅自己心里有了喜歡的人怎么啦? 又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干什么打得這么狠? 母后真打算讓酸梅在宮里留一輩子? 酸梅趕忙搖頭,跟阿杳說沒事,在她手心上輕手輕腳涂著藥的烏梅抬眼看看她:“真沒事?你可別自己頂著,帝姬說話怎么也比你管用。再說你……唉,兩年前你就該跟我一起嫁出去,你看我現在不是很好?皇后娘娘不是隨便指個人就讓我們嫁的,你何必惹這些沒必要的麻煩?” 烏梅嫁了個御令衛,叫程滌。因為年紀還輕所以職位不高,只是個總旗,但也是極好的人。 眼下和十幾年前不一樣,十幾年前的時候,御令衛真是在刀尖上舔血。后來世家掃清了、朝中太平了,御令衛就過得安穩了許多。又因為文武雙全,洛安城里許多富家小姐都是想嫁的。 烏梅便是隔著簾子一見到那人就看懵了,她到現在都依稀記得,那會兒平安帝姬在她眼前晃晃手,皇后娘娘跟她現在的夫君說:“總旗大人,這就是帝姬身邊的烏梅。你們隨意說說話也不妨事,只一條,你若嫌棄她是奴籍里脫出來的,就直接告訴本宮,本宮也不急著把她嫁出去?!?/br> 那天烏梅覺得好難為情??!再看看程滌,臉紅得比她還厲害。 后來皇后帝姬以及宮人們就都走了,留下他們兩個人在殿里說了會兒話。雖是隔著一道簾子,二人仍都說得磕磕巴巴。 這樣的交談總共有五六次,最后一次的時候,程滌問她肯不肯嫁,她紅著臉沒說出話來。 結果當晚旨意就到了,連皇后都覺得有些意外——據說程滌也沒事先跟皇后說,而是在隨上司稟事時,直接向陛下請的旨。 后來他們很快就完婚了,到現在已近兩年。孩子倒是還沒有,程滌說要等官位再升一升,能有足夠的閑錢請夠奶娘下人照顧的時候再說孩子的事,免得她在家里累死累活。 ——所以二人在晚上的時候都很……克制,畢竟就算烏梅在喝藥也難免會有不管用的時候。 烏梅便一邊給酸梅上藥一邊挑揀自己和程滌的事說給她聽,大多是嫁人后的愉快,小吵小鬧也說上一兩件。 烏梅想著,若實在不行就讓酸梅去跟皇后娘娘說,肯嫁給她想指給她的人。這樣雖則酸梅還是毀了原本的承諾,總還順了一些皇后娘娘本來的意思嘛…… 酸梅卻一直沒說話,她沒敢告訴烏梅,自己已經把真實心思跟皇后娘娘說了。 也沒敢告訴平安帝姬,自己喜歡的人是她表哥…… . 阮躍隨母親耿氏進宮時,尚不知是有什么事。見完禮,皇后一著人去叫酸梅,他就懂了! 阮躍低著頭半晌沒說話,直至酸梅進來時,他看見她手上纏著的白練才愕然看向皇后:“姑母……” 耿氏也掃了一眼,同樣眼底一陣明顯的心疼,只看得皇后氣不打一處來。 皇后咬咬牙:“合著連二嫂都早就知道了?那為什么不跟我說?” 合伙一起蒙她一個?她那么嚇人嗎?! 耿氏神色微慌,面上白了一陣,磕磕巴巴道:“這不是……這不是她沒到放出宮的年紀嗎?我們也是怕這樣不合規矩……” “和她交好的烏梅已經嫁出去了,你們不知道嗎?”皇后白了耿氏一眼,又看向阮躍,“二嫂不懂你也不懂?陛下指名要你做的御前侍衛,宮里的事你還半點都不知道?” 阮躍面容緊繃,應不出話來。 御前侍衛歸在御令衛中,同時又是個單獨的官職,管的事情沒有御令衛那么多,但隨在天子身側的時候不少。 祖母高氏千叮嚀萬囑咐,聽到的朝中之事再多也不許攙和,能刻意不聽最好。所以朝中之事阮躍當真刻意不聽來著,至于宮中之事…… 他同樣多半“刻意不聽”,可關于烏梅的事他也確實聽說了。 一直沒跟皇后開口提酸梅的事,是他不知道怎么開這個口,沒想到這么一拖再拖之后,倒讓酸梅挨罰了。 阮躍懊悔不已地跟皇后告罪,皇后又看向耿氏:“要不要酸梅做兒媳,嫂嫂您回去跟二哥打個商量。要娶就趕緊的!別讓她偷偷摸摸做衣服,弄得倒像本宮欺負她了!” 耿氏一聽皇后真有生氣的意思,也不想著打商量了,立刻連連點頭應說“娶”,生怕皇后再拿酸梅出氣似的。 母子二人告退離開后,皇后又冷著臉看了酸梅一會兒,面對著墻側躺著,賭了口氣不想理人。 酸梅就不知道自己這會兒走合不合適了,她偷看看張福貴想得個指點,但張福貴也眼觀鼻鼻觀心地不理她。 酸梅躊躇了會兒,見榻邊的案頭上放著一碗糖芋苗,便放輕腳步走過去,小心道:“皇后娘娘息怒,您先……先把宵夜吃了?” 皇后淡淡:“你們拿去吃了吧,本宮氣飽了?!?/br> 酸梅:“……” 婚事這么突然而然地定下來,她反倒更不知道跟皇后說話了——平時這樣她或許該識趣地退下,可這會兒……皇后快成她名副其實的長輩了??! 酸梅就硬著頭皮繼續勸:“皇后娘娘,之前是奴婢不懂事,您別……生氣了?!?/br> 直至皇帝到了長秋宮,酸梅都還在苦哈哈地安慰皇后?;实垡矂偮犎嘶亓巳钴S的事,這么一瞧,大致能猜到皇后這是在生什么氣。 皇帝有點想笑,再聽聽酸梅同樣快哭了的聲音,又把笑給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