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衛忱與隨來的幾個千戶在寺院大門前止了步,皇帝跨過門檻,身著海青正在院中掃地的蘭心一愕:“陛……” “帶朕去?!被实鄣暤?。 恰又一陣微風,激得蘭心周身一涼,忙扔了掃帚,頭都不敢抬地帶著皇帝往后去。 繞過供奉佛祖的寶殿,蘭心在側邊的廂房前駐了足。 皇帝輕吁了口氣:“敲門?!?/br> 蘭心明白皇帝的意思,雖不想這樣蒙惠妃,也實在沒膽子當著皇帝的面忤他的意思。 強咽了口口水,蘭心輕叩了兩下門:“夫人,奴婢來……取點東西?!?/br> “稍等一下?!崩锩鎽艘宦?,而后有些輕微的動靜。門很快就開了,惠妃抬眸間,心跳猛地加速! 她一下就陣腳大亂了,面無血色地怔了一會兒才想起屈膝下拜:“陛下大安!” 皇帝稍一頷首:“蘭心去前面等著?!北闩e步進了屋。 正是用晚膳的時候,房中一張簡單的方桌上放著清炒油菜、醋溜白菜和一碗清粥?;实圩桨盖翱戳丝矗骸俺缘眠@么素簡?” 惠妃跪在門口紋絲未動:“臣妾既出宮修行,自該素簡為宜?!?/br> 皇帝一哂:“起來吧?!?/br> 惠妃道了聲謝而后起身,皇帝一睇案桌對面示意她坐。二人落座后各自靜默了會兒,尷尬便徐徐飄散開來。 皇帝輕一咳嗽:“明軒君說你一心求死,出什么事了?” 惠妃低著頭:“臣妾失職,讓皇長子殿下命懸一線?!?/br> 皇帝眉頭輕蹙:“真實原因呢?” 惠妃看向他:“這就是真實原因?!?/br> “這件事朕說過不怪你了?!被实圯p喟,將面前的清粥推到她面前,又將筷子擱到了碗上,“擾你用膳了,一會兒再說吧?!?/br> 惠妃頷首而未再應話,他兀自站起身隨處看著,目光落在了榻上的竹筐上。 是放針線的竹筐,里面有個尚未打完的平安結,鮮紅的平安結下墜著一枚小小的平安扣。這平安扣他依稀有點印象,知道是惠妃從娘家戴過來的,好像是自小就戴在頸上。 他目光微凝,正要扭頭問她,身后陡一聲:“嘔——” 皇帝猛地回頭:“不舒服?” “沒有……”惠妃一邊慌忙地摸出帕子捂嘴一邊道,“前幾天得了場風寒,胃口還不太好罷了?!?/br> 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細看之下偶有一絲顫抖?;实坌南挛⒚?,又道:“朕傳御醫來一趟,給你調養調養?” “不必!”惠妃斷然拒絕,靜了一會兒又說,“謝陛下好意……臣妾沒事?!?/br> 皇帝短促一笑,坐回桌前審視了她半天,一字一頓道:“雪梨害喜的時候,比你反應大多了?!?/br> 惠妃心下狠狠一驚,面上笑意強撐:“陛下這是……什么話?” 皇帝笑音清淡,“去年七月,一游俠傷了番邦使節后從城里逃過來,上山后不知所蹤。御令衛搜山搜到你這里,你親自開的門,說沒看到人?!?/br> “陛下懷疑臣妾藏了他?”惠妃直視著他。 皇帝沒有理她,徑自說了下去:“御令衛回稟的時候,朕猜你發了善心,就讓他們不必找了。隔了兩天,御令衛又稟說,看到他從寺院后門離開?!?/br> 惠妃牙關緊咬:“是……他身上有傷,臣妾留他養了兩天傷?!?/br> “然后呢?”皇帝笑看著她,“一個月后,他再次從后門的小道上山,沒去別的地方,直奔你這里而來。嘖……御令衛也立刻入宮稟話來著,朕覺得他許是來道謝的,便也沒讓他們管?!?/br> 惠妃稍稍地倒吸一口涼氣,恢復冷靜:“是,他是來道謝的?!?/br> “道了很多次謝?!被实圯p笑出聲,“八月來了三四次,之后一個月比一個月次數多,從十月開始他就偶爾會到次日才離開了——你是不是真的以為他功夫好到避開了底下一個百戶所的眼睛?” 惠妃只覺得自己每一寸皮膚都往外滲著寒氣,她的心和身體一起顫著,在驚恐中滯了好一會兒:“陛下,我……” “你突然求死,朕還以為你是清醒過來自知有罪了,原來竟是……”他的目光下挪,譏諷而笑,“原來竟是連孩子都有了,怕生下來就再也遮不住,打算自己一死了之,免得把他牽連出來?” “我沒有!”惠妃竭力反駁,說出的話卻無力到心虛,“我沒有!我一直是自己在這里……” “一個多月前他從這里離開,到洛安城里尋一種茶。沒尋到,只打聽到西陲才有——是你讓他去找的,是不是?你想支開他,自己了卻這些事?!?/br> 他后一句顯然不帶任何疑問,說得無比篤信。手指輕叩案桌的聲音好像一下下敲在她心上,生生敲出了她的一身冷汗! 惠妃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您抓了他……” “沒有?!被实凼缚诜裾J,一笑,“不過那會兒西邊恰要送貢品過來,朕就讓他們多加了些茶。然后放了風聲出去,讓他知道臨合一地有那種茶賣?!?/br> 臨合離這里只有三十多里。 窗外的風疾了一些,惠妃猶如弱小動物見到天敵一般一動也不敢動地望著他,眼底的戰栗愈發分明。 又一聲疾風。 謝昭耳聞樹杈折斷的輕響,取下腰間佩劍放在案上:“自盡吧,朕當不知道這件事。罪名就按你說的,因為皇長子?!?/br> 惠妃面上驟然一亮,不帶猶豫地伸手拿劍。劍尚未拔出,窗戶驀一聲脆響,同時疾風灌入! 惠妃大驚抬頭,本端坐對面的皇帝卻已閃身躲開,繞至她身后探手一奪,“唰”地一聲寒光出鞘! 兩柄長劍都橫在惠妃都上一尺的地方,二人相對而立,隔著她、隔著桌子。 “陛下……”惠妃眼中倏然落淚,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之人,對身后的人說,“臣妾聽陛下的,陛下您放了他……” 皇帝則饒有興味地看著與自己對峙的人:“他不知道你有孕對吧?只聽說朕要發落你,就來送命了?” 房中一片肅殺,三人皆分毫未動地停了好一會兒,謝昭皺皺眉頭:“你不一定打得過朕?!?/br> 那游俠只凝視著惠妃:“也許打得過?!?/br> “打得過也沒用,山下現在有四個御令衛百戶所,另有六位千戶,指揮使也在?!敝x昭口吻輕松,“你上來的時候沒見著是因為他們暫沒管你,帶著她下山你試試?御令衛新備的箭鏃可不錯?!?/br> 房中的氣氛又比方才冷了一層,除卻緩而小心的呼吸聲之外,就只剩窗外傳來的風聲了。 皇帝淡笑未斂地看向惠妃:“他肯舍命救你,這人你大概這輩子也就遇到這么一個了?!?/br> “臣妾不需要!”惠妃發抖發得愈發厲害,齒間不住地相碰,“咯咯”聲不斷。 她強沉了口氣:“陛下剛才說讓臣妾自盡,陛下就當不知道這件事……” “別拿‘君無戲言’來堵朕,朕今天就戲言了,如何?” 惠妃一愕,啞口無言。 皇帝復看向那游俠:“朕不讓她自盡了,朕今天也沒來過。你把人劫走,跟朕沒關系?!?/br> 二人同時一嚇,惠妃不自覺地側頭看向他:“陛下?” “嘖?!被实蹏K嘖嘴,嘆氣,“本來想更刺激些,看看他到底是真能舍命救你還是會‘適可而止’。但你既懷著孕,還是不嚇你了?!?/br> 他說著有點興味索然。不盡興是真的,他本來是安排了許多層,先試試這人敢不敢來、再看看這人敢不敢動手、最后瞧瞧這人能不能拼死護她。結果嘛…… 衛忱他們都準備好了,這一方院外看似沒人,實際上放了一個總旗等著一起演這出好戲,萬沒想到出岔子的不是這位大俠,是惠妃。 “陛下您……”惠妃怔怔地望著他,胸口起伏幾番之后還是難以置信的語氣,“您許臣妾和別人……” 謝昭失笑:“你又不喜歡朕?!?/br> 惠妃下意識地反駁:“沒有……” “明明就是,就跟朕不喜歡你一樣?!被实郯言捳f得十分明白,“知道不被待見,朕還強留你?讓你走得了?!?/br> 他想,就為先前惠妃幫他打理了那么久的后宮,他也得如她這個愿——畢竟連他都想過那么多次,覺得如果惠妃沒有嫁給他就好了。 再說,既然他在力求和雪梨長相廝守,有憑什么要求惠妃不許為旁的男人動心? 都是人,人心都一樣。 “天快黑了,適合劫人?!被实壅f著一笑,徑自回劍入鞘,舉步往外走,“會有御令衛跟你過招,你可以傷人但不能殺人,不然朕照樣抓你回來償命?!?/br> 漸黑的天幕下,小院歸于徹底的安靜?;实圩叱鲈洪T,衛忱迎上來時略有疑惑:“陛下?” 怎么這就出來了?不是安排了很多事嗎? “……沒事了?!被实塾趿丝跉?,“安排你的人撤走吧,給他們留兩個時辰再追。否則真追上了面對面猶豫抓不抓,就尷尬了?!?/br> 衛忱噴笑著應“諾”,打了個響指之后,院外數道黑影從不同的方向躥下山去,枝頭一陣由近及遠的響動。 . “噗——!” 衛府里,蘇子嫻猛地噴了茶,擦著嘴瞪大了眼睛問眼前的御令衛:“你說什么?!” “我說……大哥說讓我轉告嫂夫人一句,他今晚不回來了?!?/br> “不是不是,下一句!”蘇子嫻眼都不眨。 “哦……”御令衛干笑一聲,“城外出了些事,惠妃夫人被歹人所劫不知所蹤,衛大人得忙著查這事?!?/br> 她確實沒聽錯??? 蘇子嫻傻眼了,看看旁邊的雪梨,雪梨比她傻得還厲害呢。 惠妃夫人……被劫了?好端端的在廟里修著行,突然被劫了?! 雪梨不太懂,腦子努力往“大局”上想了想,琢磨著是不是哪方權貴有事要要挾陛下,所以劫個人質??? 轉而又覺得那也不對??!想想就知道劫惠妃夫人不怎么頂用吧……惠妃夫人雖然賢名在外,但是出了宮,擺明著是和皇帝感情沒那么深,劫她管用? 再說,皇子帝姬現在也都在宮外,若真是做人質,不是他們分量更大?雖說她這邊的守衛或許更嚴密吧……可是聽說惠妃夫人那兒也有一個百戶所??! 雪梨想到了昨晚酸梅烏梅回稟的事,覺得有哪里連不上,自己又想不出,便追問那御令衛:“你詳說說,怎么回事?” “臣也不知道……”那御令衛一臉的為難,“就是突然殺出個匪人,武藝好像還挺高,一連傷了幾十個人,綁了惠妃夫人就帶走了。聽說衛大人氣得摔杯子,陛下氣得罵衛大人沒用……” 話音未落他的語聲就弱了下去,一掃蘇子嫻的神色,知道是自己失言了。 蘇子嫻咬著牙斜眼看雪梨,眼里端然寫著:這是衛忱的錯嗎?你夫君憑什么罵我夫君? 雪梨一邊打哈哈跟她賠罪,一邊心有余悸地想,這人真是……武藝太高了??! 御令衛的本事她見過一些,尋常的武夫能以一敵一就算很厲害了,他能以一抵幾十?!這不是一般的“匪人”??!這活脫脫一世外高人??! 雪梨倒抽著冷氣,為惠妃夫人擔心之余,不得不考慮接下來是不是會有牽連到自身、謝昭或者孩子的變數,蘇子嫻反倒輕松點,打了個哈欠跟那御令衛說知道了,就走向床榻哄阿槿睡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