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出于穩妥考慮,謝昭在“晚上”到來之前,還是先傳嚴御醫來又把了一回脈。 他隱隱晦晦地表達了一下想那什么的意思,嚴御醫支支吾吾地表示最好還是不要那什么。 這意思一出來,謝昭便有些擔心了:“胎象不好?” “胎象倒是……挺好的?!眹烙t面色深沉,吐了這七個字之后緘默了好久才又說,“但陛下還是先不要和阮娘子……咳,為好?!?/br> 這話聽著就奇怪了,謝昭分明地記得,自己從醫書上讀到的不止是“可以”,而且是說“有益處”,且上回在雪梨打聽的時候,嚴御醫自己也是這樣跟她說的。此番卻是表示不行,還說得磕磕巴巴,顯是隱瞞了什么。 皇帝眉頭一皺:“說實話,究竟怎么了?” 嚴御醫額上沁了一層冷汗,抬手擦了擦,又覷覷皇帝的神色,下拜:“陛下,阮娘子胎象穩固。但她、但她懷的可能是雙生子,若行房便可能于胎兒不好了?!?/br> 一方廂房里靜了須臾。 “你說什么?”皇帝的話中有忍不住笑意。 “臣說,阮娘子懷的可能是雙生子?!眹烙t說著又擦汗,“但但但……但只是‘可能’,臣也不敢打包票?!?/br> 之后大概有近一刻的工夫,嚴御醫都在吭哧吭哧地跟皇帝強調“也可能不是”。等他告退出去,便見陳冀江正在墻底下偷著樂。 “……陳大人?!眹烙t陰著張臉頷首致意,陳冀江趕忙斂了笑,轉過身來作揖:“嚴大人您慢走,慢走?!?/br> 等嚴御醫一走,他就忍不住又接著笑了。 陳冀江心想,這嚴御醫謹慎又膽小可真不是吹的——他這是怕萬一自己走眼了,陛下會怪他,才會在提了一句“可能是雙生子”之后玩命強調“也可能不是”。 若讓陳冀江來說,他準不強調后面那一堆。 真是的,讓陛下高興高興有什么不好?就算到時候只有一個,那也照樣是喜事啊,陛下頂多也就是小失落一下,才不會真拿這個怪罪誰。 心里腹誹完了,陳冀江扭頭就找徐世水去了,他跟徐世水說:“去,先替阮娘子把乳母挑了。規矩你知道,必須查清楚了,日后出了岔子我頭一個削你?!?/br> 徐世水就趕緊保證不敢不敢,然后又說:“師父,人早就挑過了。按規矩要四個,我給選了八個備下,萬一到時候有個病了的也有人替?!?/br> 他覺得自己這事辦得夠周全的了,可陳冀江又道:“甭廢話,去再挑八個。查完之后就接皇城里來,把人照顧好了,興許用得著?!?/br> ……十六個里挑四個用?! 徐世水不太懂了,可師父這么說了他得照辦,趕忙一作揖就去了。 陳冀江心里這個樂呵,其實他真想把剛才聽墻根聽著的好事跟旁人分享分享,可想想還是忍了,免得平白惹事。阮娘子現下已經夠惹眼的了,她給太后送禮都立刻就有那么多人跟著,可見里里外外有多少人盯著她。 陳冀江這般思量著,連跟雪梨身邊的人都沒說——反正她胎象很好不是?那就該怎么安胎怎么安胎,至于是一個還是兩個,等生出來的時候,旁人總會知道的。 . 躺在榻上的雪梨還有點小興奮。 這種事,不止是他忍了幾個月,她也一樣??! 想想懷阿沅那時到了后來也偶爾會來一次,她還記得那種感覺挺奇妙的,能感覺到他不一樣的愛意,她也是一邊讓自己松快一邊又小心地感受著孩子的存在。 生完阿沅之后她還時常會想想那時的感覺,有時候還有點小懷念,畢竟是不一樣的感受嘛! 然后,她躺在榻上等啊等,等啊等…… 他遲遲沒過來。 “豆沙?”她輕喚了一聲,豆沙挑簾進來聽吩咐,她問,“陛下呢?” “陛下在南廂抄經呢?!倍股郴卣f。 ……抄什么經??! 做這種事之前為什么要抄經??! 清心寡欲之后還能有心情干這個……? 雪梨懵圈地側躺在榻兀自納悶,但也沒讓豆沙去請。 又過了一刻還多,她才聽見珠簾碰撞的聲音,光線撞入眼中才察覺到自己剛才都困得閉眼了。但看他已換好中衣往這邊走,她立刻蹭到了榻內側給他讓了地方出來。 謝昭揭開幔帳,入目之景是榻上被她蹭得很有些凌亂,可見方才沒老老實實地躺著。 “……”他的視線與她的明眸一觸,旋即躲開。坐到榻邊深深地一呼一吸之后才躺下,心里又念了一遍“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br> 雪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側臉,向他蹭一蹭,左手左腳同時攀到了他身上。 正給自己靜心的謝昭:“……” 雪梨銜著笑在他耳邊羞答答道:“來吧,我準備好啦!安胎藥也喝過啦!” 她說著,搭在他領口的手抓了一抓,帶著或多或少的挑弄意味,卻見他眉心一跳。 他快速地鉗住她的手,偏頭看向她:“雪梨?!?/br> “……嗯?”她察覺到他情緒有點復雜,卻又不知道原因。 “那個……咳?!敝x昭強定了定神,先把她的手放下,又把她的腿也從自己身上撥下去,心速才終于緩下來些。 他又深吸一口氣:“咱們還是別……嗯,為好。嚴御醫說你懷的有可能是雙生胎,雖然你胎象很穩,但還是忍忍為宜?!?/br> 雪梨臉上的茫然登時化為震驚! 她傻眼地望著他,眉梢眼底三個字:你說啥? 謝昭正正色,翻過身攬住她,手撫撫后背:“聽話,咱不冒這個險。再有四個多月你就生了……做完月子再說!” 雪梨完全沉浸在震驚中緩不過來,聽他這么說了都還是回不過神。 過了一會兒,可算從萬千思緒里抽了一條還算清晰的出來:“那個……雙生子……” 謝昭:“嗯?” 她面色微白地抬頭看他,滿是無助:“生孩子很疼啊……我、我生阿沅的時候,覺得自己只差一點就要疼死了,這這這回……” 她一回想那個過程就一點都不覺得這事很美好了! ——其實當初也不覺得美好,滿滿的痛感簡直生不如死。知道咬牙忍住便將有孩子誕生只是給了她一個“希望”,但并不意味著她能享受那種劇痛! 所以到現在她也只是覺得再來一次一樣的痛她能忍,但如果是兩個孩子…… 雪梨無可遏制地害怕?。?! 不止是疼而且還更容易死啊。雖則她的胎象著實很好,可是生孩子這事,畢竟極耗精力。她閑來無事也會翻翻這方面的書,不止一個例子讓她知道,許多女人雖然不算是“難產而死”,但卻咬緊牙關生完了兩個孩子之后自己就油盡燈枯命喪黃泉了!還有更多生完之后落下病的——這都是身子越虛越容易落下病啊,生兩個比生一個費力氣,那肯定更虛??!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手重新攥住他的領口,卻全是恐懼,“我害怕!特別怕!” “沒事,別怕……”他攬著她哄得挺蒼白,心里多少為自己聽說此事時的高興而自責:他顯然只想著自己能多一個孩子了,一時卻忽略了她會有多疼多累,那是真能要她命的事。 謝昭撫在她背上的手緊了緊:“別多心,你胎象尚好,應是不會有險?!?/br> 她也正在跟自己說這個,但還是克制不住去深想,越深想就越怕!都說母親護孩子的心是天性,但在雪梨看來,這種所謂“天性”其實是指如果自己境況很不好,她會能保孩子就保孩子——比如若她和何皎一樣體虛至極,她也會用盡最后一分力氣把阿杳生下來。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比自己病病殃殃地生熬著要好。 可按她現在的情況,她做不到! 她已經有丈夫有兒女了,她做不到為一個或是兩個還沒見過面的孩子搭上自己的命。他們出生后會有很長的路要走、會有一輩子的幸?!伤彩前?! 她淚眼迷蒙地望著他,望了好久之后擦了把眼淚,撐身從他懷里掙出來坐成跪姿,卻到底沒敢把心底的想法說出來。 她特別想說,萬一到時候她有個什么岔子——比如生了一個之后熬不住了,他能不能舍棄孩子留她的命?她是真的不想死??!她把打算想得很長遠,想過看阿杳嫁人、看阿沅娶妻,甚至想過給魚香配個雄姿英發的公獅子…… 如果死了,這些就都看不到了。 但這話到底是不能說的。無論她心里有怎樣的理由,她懷著的是大齊的皇子帝姬。 而且,這是他們共同的孩子,他沒經歷過那種疼痛和恐懼,聽她這么說了,大概只會覺得她心狠自私,竟然還沒到那一步便想著舍棄孩子的命來換她自己活著了…… 雪梨貝齒在口中緊咬著下唇,直到咬得滿口腥甜了,她終于躺回去。 她面沖著墻,背對著他說:“睡吧,我會好好安胎的?!?/br> 背后傳來一聲輕喟,過了會兒,他的手環過來:“你放寬心,到時候我一定會陪著你的?!?/br> “嗯?!彼龕瀽灥貞艘宦?,不自覺地往他懷里縮了一縮,然后一夜沉睡,卻是噩夢連連。 . 一覺醒來后她干坐了好久,終于還是嘆著氣安慰自己說,日子還得好好過。 總不能為這個愁眉苦臉地過四個多月,真這么下去,只怕反倒會困擾得把身子都搞虛了。那就成了自尋死路,沒準到時候不是雙生胎,她都保不住了。 所以雪梨告訴自己說:哪有那么嚴重!平平安安生下雙生胎、然后還能快快樂樂地活上好幾十年的,也有很多呢! 讓她忽略其中危險她做不到,但讓她努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沒問題! 理清楚這個思路之后,雪梨長長地深呼吸了幾番,一臉堅定地開始新的一天。 先平心靜氣地吃了早膳——比昨天多喝了小半碗粥外加多吃了一個鮮rou小籠包,兩個孩子嘛!應該多吃一些! 然后她就鉆到小廚房去了,路過書房時看到阿杳和錦書正在讀書,跟著傅母一句句念得聲音悅耳。她進了廚房后都還能聽到這稚嫩的聲音,慢慢的不安就更少了。 何皎在天之靈會看到阿杳在這里的,那么她應該會保佑她這個當養母的好好活著的! 不然阿杳可怎么辦??! 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阿沅也在跟著奶娘念詩,念的都是很簡單的五言絕句,和當時她教阿杳的法子一樣。阿沅念得磕磕巴巴的,偶爾還有個發音不準的地方,奶娘一遍遍地糾正著,他倒也不覺得煩,努力地讓自己念得更準確流暢。 阿沅會是個好哥哥的。不管底下是兩個弟弟還是兩個meimei,他都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雪梨低頭摸摸肚子,嘆氣呢喃:“你們可要乖乖的啊——把娘折騰死了就是不乖了!知道嗎?哥哥出生的時候,大jiejie因為娘很痛哭得可厲害了,你們要是把娘疼死了,jiejie哥哥以后就要不喜歡你們了……娘很擔心??!” 她默了一會兒,再度強把這些念頭摒開往好的方面去想。手上和面打雞蛋調牛乳剁rou餡的動作都嫻熟極了,過了會兒可算讓自己沉浸到了烹飪的過程里。 等阿杳阿沅錦書念完一段書去跟她問安的時候,發現近來都過得很慵懶的娘已經做好很多吃的了! 桌上有阿杳一直喜歡的雙皮奶、阿沅近來的“新歡”的小方糕、錦書最愛的桂花餅,還有她拿手的玫瑰蓮子凍和冰糖燉梨,另有并不太好做的蟹殼黃、咸香入味的芝麻咸酥餅。 還給魚香做了一大盤烤rou丸。牛rou豬rou羊rou的各有幾個,每個都有拳頭大小,里面沒放任何調料,但混了少許蔬菜,現下魚香已經吃上了。 看到阿杳和阿沅進來,吃得一嘴rou末的魚香抬頭看看他們,又低頭繼續吃自己的。 “哇……謝謝娘!”阿杳坐到椅子上就端了冰糖燉梨來吃,把桂花餅推給錦書,又拿了一塊芝麻咸酥餅遞給阿沅,拍拍他的頭叮囑說,“慢慢吃哦!別嗆到!” “謝謝jiejie!”阿沅愉快地接過,咬了一口之后又要喂雪梨,雪梨抿笑俯首一親他,“你和jiejie慢慢吃,娘去看著爐子?!?/br> 阿沅就乖乖地跟娘也道了聲謝,然后跟jiejie一起吃得十分愉快! 他們早膳都用得不少,吃了三兩塊點心也就飽了,便跳下椅子去欺負魚香,把魚香的大丸子滾得滿屋子都是,看著碩大的魚香身輕如燕地在屋里撲丸子。 魚香撲起東西來實在太配得上“英姿颯爽”這詞了,穩準快,輕易不挪動步子,只要一撲準能撲住。撲住之后也沒有其他多余的動作,穩穩站定了就吃,吃完再去撲下一個。 雪梨隔著兩道門都能聽見他們欺負魚香的笑聲,自己忍不住也笑。心里終于完全松下勁來,她耐心地給阿杳的傅母燉了盅清燉乳鴿,里面有整只的鴿子還有鴿子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