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激動,抬眼看向周湛。周湛竟似知道她所想一般,也正回頭看著她。見她滿臉激動,便笑著點了一下頭。于是,翩羽一提衣袍下擺,笑著尖叫了一聲“紅繡姐”,就如只蝴蝶般向著紅繡飛了過去。 紅繡被她這清脆的嗓音叫得一個愣神兒,忙不迭地伸手接住撲過來的翩羽,二人一陣相互問候后,紅繡忍不住就把翩羽一陣上下打量。 不過一年不見,翩羽那原本就極清脆的童聲,已演變成這副如冰如玉般動聽的女孩兒家嗓音,加上這日益長開的眉眼,當初那黑矮干瘦的假小子,竟仿佛眨眼間就變成個遮也遮不住的姑娘家模樣了。 “長大了呢?!奔t繡不禁一陣感慨。 這時周湛也過來了。 紅繡忙丟開翩羽,看著周湛笑盈盈地叫了聲“爺”,又給周湛遞過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推著纏在她身上的翩羽笑道:“一路車馬勞頓,想來大家都累了,有話等回頭再說?!?/br> 周湛便知道,京城里定然有什么新的變化,沖著紅繡默默點了一下頭。 周湛的車馬再怎么好,終究是趕了一天的路,到底是人困馬乏,加之久別重逢后的興奮,這會翩羽還真有些累了。周湛像是也知道她累了,都沒讓她進清水閣,直接就把她打發回了西小院。 回到西小院時,翩羽就見三姑正領著兩個不認識的小丫環收拾著屋子,阿江見她進來,便迎上來笑道:“想來你也累了,洗澡水已經備好了?!?/br> 在人前,阿江是絕不會叫翩羽“姑娘”的。 這會兒翩羽也真是累了,只點點頭,又問著許mama,得知她在小廚房里給她弄吃的,不禁一陣驚訝。原來周湛竟在西小院弄了個小廚房。她也不曾多想什么,便打著哈欠鉆進了浴室。 等一身清爽地出來,她就更覺得乏了,看著阿江鋪好的被褥,只惺松著眼模糊地說了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話,就這么沉沉睡了過去。 醒來時,就只見滿室昏黃,天竟然已經黑了。窗前的條案上點著盞燈,一個高大的背影站在那燈前,似在那里調著燈芯的亮度。 翩羽只一眼就認出,那是周湛。她撐起手肘,以掌根托著腮,斜臥在被子里看著周湛的背影一陣微笑。 這一年,周湛的變化也極大。在她原先的記憶里,他的肩遠沒有如今這般寬。那寬肩襯著勁瘦的腰身,竟似暗藏著股不為人知的力量,直叫翩羽看了忍不住就有些臉紅心跳,偏又舍不得將眼睛移開——等過了兩年,她成年嫁人后,才知道這叫她心跳加速的氣息,是有個專門名稱的,叫作“男人味兒”。 只是當時的她還不甚了解,只覺得這背影看著十分養眼,叫她有種莫名的心癢和意動…… 周湛將燈光調亮,回身剛要叫翩羽起床,不想就看到她一手托腮,側臥在枕上,那小臉兒紅紅的,一雙水汪汪的貓眼含情帶俏般凝視著他。 忽的,他心頭就是一陣突跳。眼前的影像,莫名就叫他聯想到四個字:玉體橫陳。 他驀地一垂眼。再抬眼時,看向床上那個小人兒,就見她雖還是原來的姿勢,卻已經少了些他意念中的媚態,而多了些她一向的嬌憨。 “快起來,陪我吃晚飯?!彼^去,坐在床邊上沖她一陣微笑。 翩羽撐起手臂,將腦袋伸過去,正要問他有沒有也睡一會兒,就聽得門外沉默稟道:“宮里來人,宣王爺進宮?!?/br> 翩羽扭頭看向自鳴鐘,見時針指著六點,她不由就是一陣皺眉。雖說王爺回京,頭一件事就該是往宮里遞牌子覲見,可都已經這時間了,且他們這才剛回來…… 想到她父親說的話,想到周湛回來之前才剛打了人,她頓時一陣憂心,便跪坐在床邊,搖著周湛的肩頭道:“這時候召你進宮,不會是那個什么慶山嗣王告你黑狀了吧?!” 這是肯定的。 周湛心里這么想著,嘴上卻說道:“哪能呢,不過是老爺子一年不曾見到我,這是想我了?!薄朐琰c見到他,好沖他開炮。 他以指背撫過她的臉頰,咂著嘴笑道:“嘖,原還想叫你陪我吃晚飯的,看來不成了?!庇值?,“不定今晚我得留宿在宮里了,別等我,早點睡?!?/br> 他給翩羽打著預防針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又挨罰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又挨罰了 周湛被馮大伴領到勤政殿階下時,遠遠就聽到里面傳來太子殿下那慷慨激昂的聲音。 從只言片語間,周湛聽出,太子似乎是就朝中最近興起的“抵制西進維護正統”的言論發表著議論。且,很顯然,太子是支持開放東西方交流的那一方。 這勤政殿,是圣德帝批閱奏章的地方。自太后薨逝后,圣德帝就讓太子在一旁觀政,聽說這一年間也曾放手一兩件事來鍛煉著太子,這應該是他正在拿政事考驗著太子。 果然,只聽里面又傳出圣德帝那略帶不滿的聲音:“為君之道,不偏不倚……” 周湛聽了,那八字眉不由就是一挑。論理說,他不過是個不問政事的閑散王爺,即便皇帝召見,也不該叫他聽到這些才是。 他扭頭看向馮大伴。 馮大伴卻似乎并不以此為異,只攏著個手,鎮定地向著門內稟道:“景王殿下來了?!?/br> 里面,太子那激昂的聲音驀地就是一段,緊接著,門簾一掀,竟是太子親自迎了出來。 他將周湛上下一陣打量,皺眉道:“怎的瘦成這樣了?!可是底下人不曾用心服侍?”說著,便把周湛拉進了勤政殿。 叫周湛驚訝的是,此時圣德帝并不在勤政殿的正殿里,而是正歪在東廂靠窗的一張羅漢榻上。那榻幾上,散亂放著幾本奏折。 一陣行禮問安后,聽得上頭傳來懶懶一聲“免禮”,周湛這才抬頭往那榻上看去。 這一看,卻是叫他大吃一驚。一年不見,圣德帝竟似老了許多。雖他那歪在榻上的身材看著還是一如當初那般的有些微胖,臉色也還算是紅潤,可若是叫翩羽見了,怕是再也不會想到“鶴發童顏”那四個字了。 周湛忍不住又往圣德帝臉上瞅去。這一眼,便叫他找著圣德帝看著蒼老許多的根源了。 卻原來,一年的時間,竟叫圣德帝臉上原本不甚明顯的皺紋全都突顯了出來,甚至連那眼皮都松馳了下來,帶著幾分頹意半蓋在兩粒暗藏精光的黝黑眼珠上方。 見周湛往他臉上看來,圣德帝心中微微一黯,將手里的奏章往那小幾上一丟,沉聲道:“怎么,朕看著老了?” 周湛垂下眼去默默不語,心下則是一陣暗暗警覺起來——顯了老態的圣德帝,似乎比一年前更多了份不加掩飾的銳利。 見他垂眼不語,圣德帝也不言語,只默默把周湛也是一陣上下打量,最后嘆了口氣,似自言自語般道了聲:“你也長大了?!?/br> 看著如今愈發像個青年模樣的周湛,圣德帝心頭一陣感慨,半晌,悵然又道:“人都說一歲年紀一歲人,你們老祖宗還在時,我總覺得自己還很年輕,你們都還小。如今老祖宗走了,我才發現,果然是歲月不饒人,你們大了,我也老了?!?/br> 太子殿下在一旁聽了,忙情真意切地說了幾句寬慰的話。 周湛則仍是一陣默默。 跟圣德帝對陣這么多年,雖然他每回都是敗多勝少,但對圣德帝的心性,怕是他比太子殿下還更要了解三分。 圣德帝之所以會繼位,可算得上是撿漏。當年初登帝位時,因他做皇子時不曾有過什么大作為,所以其實并不能服眾,也因此很是吃過一些明里暗里的大虧——周湛的出生,便可算是其中最大的一個悶虧。 不過,即便是撿漏,也是需要一些能力的,圣德帝到底不是那真正扶不起的阿斗,經過一番勵精圖治,繼位五年后,他終于還是握牢了權柄。 而經歷過這樣一番不見血光的苦斗,早把圣德帝鍛造成一個合格的帝王:剛強、堅韌、不屈,習慣于將萬事都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許正是因為如此,同樣頑固不羈的周湛才會屢屢觸犯于他。 才剛圣德帝那番有關他老了的感慨,聽在太子耳朵里不知如何,周湛心里卻是更生警覺——老獅子感覺自己老了時,一般都會更加張牙舞爪來顯示自己的權威…… 他這般想著,下意識就抬頭又看了圣德帝一眼。 圣德帝正好也在看著他。 二人目光一對,竟似碰撞出一道火花來似的,叫仍安慰著圣德帝的太子都有所感覺,不由就收了口。 “把頭抬起來,讓朕好好看看你?!笔サ碌鄣?。 一般在非正式的場合里,圣德帝很少用“朕”這個字眼兒。 周湛心頭一動,微一垂眸,便抬起頭照辦了。 圣德帝默默將他一陣上下打量。從小,周湛便長得既不十分像他,也不十分像他的那個娘,竟似像他那六歲就夭折了的弟弟先景王更多一些。也正是因為如此,太后才動了念頭,想把周湛過繼給他那早夭的弟弟。而圣德帝自己,那時政局正處于微妙的階段,他需要一個機會來張揚他帝王的權威,于是便借著這孩子的存在,一方面打壓了那些想要暗害他的人,一方面又施展出強硬手段,逼迫著朝臣們不得不同意了這荒唐的過繼…… 他還記得,從小周湛就是個粉雕玉琢般可愛的孩子,性情也好,打小就不愛哭,見人總是一副笑眉笑眼。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他的笑,漸漸就變了味道。即便他什么話都不說,只那般站在那里望著人笑著,那眼角唇邊總能讓人體會到那抹叫人恨得牙癢的譏誚嘲弄,甚至是不屑。 那時,他好像才七八歲。圣德帝已經不記得是為了什么事,叫他氣得狠狠打了他一頓板子。七八歲的孩子挨了打,該是哭爹喊娘才是,這孩子竟硬是硬氣地一聲不吭。打完后,照例他來謝恩,他還記得那時候,那孩子幾乎是被架著過來的,他也記得,他衣裳上沾著的血,曾如何叫他心生后悔,可當那孩子抬起頭,再次以那樣譏誚的眼神看向他時,他腦中剩下的,只有惱怒……還有一絲絲心虛。 那時,他忽然就知道了,這孩子不知怎么知道了他的身世。 每每回想起當年的事,圣德帝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如果再來一次,怕是他仍會那么做。只是,他這么做,對自己對國家有利了,對這孩子,終究是失了公平……打骨子里,其實他很想對周湛更好一些,偏每每面對他那含譏帶誚的眼,他都會被他刺激得失了理智,只想把他痛揍一頓…… 一年不見,他老了,周湛則長大了,那眉宇里的青澀漸漸退去,看著竟有些像他記憶里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了…… 圣德帝嘆息一聲,又默默感慨了一遍,他真老了,便對周湛又道:“你果然長大了?!?/br> 頓了頓,他想起年前派人去接,卻叫周湛逃了的事,那聲音頓時一冷,“看著人長大了,怎么這心還是不曾長大?!做事竟還是這般著三不著兩。我命人去接你,你怎的半路跑了?跑去哪里了?!” 他刻意去掉了那個疏離的“朕”字以示親近,周湛卻仍依著禮數,一口一個“臣”地規矩答道:“謝陛下饒恕之恩。臣只是想著,陛下在年前突然放臣出去,定然是想著皇陵艱苦,陛下仁厚,不愿意叫臣在皇陵吃苦,這是要讓臣過個舒心的新年。臣又想著,因臣的散漫,倒叫朝中諸位大人們都看不過眼去,還累得陛下為臣傷神,臣實在是無顏回京城面對眾人。再想著老祖宗對臣的恩情,臣還想再多陪老祖宗過個新年,可又怕臣不離開皇陵,會傷了陛下的美意,故而臣便選了個靠近皇陵的地方安靜過了個新年。一來,全了陛下的美意,二來,也全了臣的那一點孝心?!?/br> 這滿眼的鬼話,怕是連鬼都不信。何況周湛也不信圣德帝會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圣德帝垂眼看向周湛。若是換作以前,不定周湛就要夾槍帶棒地說些什么刺人的話了,如今竟這般恭順有禮,他腦海里不由就跳出那個叫“吉光”的小廝來。 他這般說,應該是怕他會遷怒到那個孩子身上吧。 圣德帝忽然就發現,多年來滑不留手的周湛,終于也有一條能叫人抓住的尾巴了。 “聽說,你是在一個叫王家莊的地方過的年?!?/br> 圣德帝這句話的意思,完全就是挑明了告訴周湛,他知道他的一舉一動。 周湛自然早就明白了這一點,卻是難得地一陣恭敬,垂首道了一聲,“是?!?/br> 見他這么多年第一次在自己面前低了氣勢,圣德帝不禁一陣滋味復雜,有心想問問周湛到底在那個黑不溜秋的野丫頭身上看到了什么值得他一心相護的東西,又覺得這么問他,定然不會得到一句實話,還不如不問,便又凝了眉,道:“聽說你才從山上下來,就把慶山嗣王打了,且還是為了你的那個小廝??捎羞@事?” 周湛倒也老實,竟乖乖承認了,又反手告狀道:“他輕薄我府上的丫頭在先。若是換作一般平民,怕是吃虧的就不是他,而是平頭百姓了?!?/br> 周湛才一回府,紅繡那邊就報告給他,昨兒朝中有人遞了成立勛貴院以約束勛貴世家行為的折子,圣德帝將這折子留了中,卻又叫中樞議著此事。周湛不知道圣德帝此舉是真心要約束勛貴世家,還是有別的意思,但他如今不比以往,行事有了顧忌,便決定借此事一用。 他偷眼看向圣德帝,卻正好看到圣德帝也在看著他。那陷在松馳眼皮下的眼眸中,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叫周湛無來由地就覺得,這件事倒好像是圣德帝有意為他打人的事安排下的借口一般…… 他心中一顫,忍不住就又偷眼看了一眼圣德帝。卻只見他已經移開了眼,正從馮大伴的手中接過一個茶盞,竟是又換了個話題: “過了年,你也十八了,學院里你原就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去了也是白耽誤功夫,以后就不用再去了?!笔サ碌壅f著,又問太子,“依你看,給他安排個什么差事好?!?/br> 周湛這才明白,之前圣德帝什么會叫他聽到他和太子的那番對話,原來是想把他也拉進朝堂的那潭渾水里去。 他立馬皺眉道:“我這性子,怕是當不得差?!?/br> 圣德帝停了那拂著茶碗的碗蓋,從眼皮下方看看周湛,冷笑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就從明兒開始慢慢學起來?!彼畔虏柰?,又道,“如今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總不能一直叫你這般游手好閑著,明兒說親都說不到個好姑娘?!?/br> 聽到“說親”二字,原已有了心理準備的周湛忍不住還是一抬頭,見圣德帝和太子都在看著他,他頭腦一熱,梗著脖子道:“我不成親?!?/br> …… 于是,時隔一年,因為怕連累了翩羽而辛苦忍了脾氣的周湛,還是因為自己的親事,而叫圣德帝沒能忍住脾氣,罰他在勤政殿的廊下跪了一晚上。 這還是因為有太子替他求情,加上他如今到底已經十八歲了,圣德帝要給他存顏面,不好再像以前那般像對個孩子似的動不動就打他板子。 看著廊下仍梗著個脖子的周湛,太子忍不住壓低聲音勸道:“以前也不曾見你這般倔,不過就是娶親嘛,娶回來,還不是你愛干嘛就干嘛?!?/br> 周湛一陣沉默,半晌,才道:“誠如大哥所言,娶誰回來都沒什么區別。只是,對于我們娶回來的那個人,這樣做,公平嗎?” ☆、第一百一十六章·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