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真是奇怪的一家人?!敝苷抗緡佒?,再次翹起二郎腿,看著翩羽道:“這么說,咱們在山上遇到的時候,你是在你舅舅家了。對了,你可知道,你們鄉里傳說著,你爹是陳世美的事?” 翩羽頓時一瞪眼,怒道:“胡說!我爹才不是什么陳世美!” “喲!”周湛挑眉一笑,“還挺護犢子?!庇值?,“你爹是不是陳世美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一般人大概不會搞不清自己的女兒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吧?!?/br> 又道,“說來也怪,你和你娘‘過世’那會兒,竟不是你爹親自給你們打理的后事?事后這么些年,你爹也從沒給你和你娘上過墳?就算他傷心過度,不忍心去看你和你娘的墳,每逢著清明節中元節什么的,總該派個人去祭掃一番吧?老是只在文章里祭奠你們娘兒倆,嘖,”他又是一咂嘴,搖著頭道:“真假?!?/br> 翩羽頓時擰起眉,怒道:“你知道什么?!那會兒我爹在京城……”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叫周湛揮著扇子打斷她,“啊,對了,那會兒你爹在京城。偏你們那個什么王家莊,離著京城足足有三百多里地呢,且還是那么個深山溝溝里。我去過,所以當然知道,那山路到底有多難走,進趟山出趟山又有多不容易?!薄闭f得翩羽一陣干瞪眼。 他瞟了瞟翩羽,又道:“若是我沒猜錯,你這小不點兒該是偷偷從你舅舅家跑出來的吧?是打算去京城找你爹?嘖嘖嘖,真是的,看著個子小,膽子倒也不小,你爹都不敢走的路,你居然就敢一個人往京城闖?!?/br> 這陣冷嘲熱諷,直刺激得翩羽一陣瞪眼,偏又無話可回,不由就鼓著腮幫怒道:“說得你多大似的!我看你也沒比我大幾歲!” 周湛眨巴了一下眼,看著她笑道:“總比你大?!?/br> 又道:“好吧,我們就且認為你爹在京城求學,很忙。不過,就算你爹很忙,應該心里也是裝著你們母女的,不然哪能叫他寫出那么些情真意切的斷腸文章來?只叫滿京城的人都夸說他是有情有義的當代君子。至于那些憐惜他的悲苦,圍著他轉,一心想要給你做后母的,聽說更是大有人在。當然,最后贏得美人歸的,是我那……是臨安長公主。唔,這么說起來,你爹果然是挺忙的,忙得沒空回家奔喪,又傷心得不愿意親眼去看一看妻女的墳塋,唔,值得理解。至于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你這個女兒其實還活著,嗯,更是情有可原?!?/br> 他這一番正話反說,直氣得翩羽一陣咬牙切齒,怒道:“你知道什么?!我爹也是被人騙的!” “哦,被人騙了?!敝苷奎c著頭道,“原來你爹跟你一樣,都是個好騙的……說到這,”他忽地一岔話題,“我記得你是屬狗的,是吧?雖說忠誠是個好品性,可盲目忠誠就不妙了。你那個表姐——是你表姐吧?光我看到的,就不止兩三次那么又是欺你又是騙你了,你居然一直都那么忍著。我不禁有些好奇,你是不是覺得,這么忍耐著,會顯得你比她高尚?還是說,你存心想要試試你多有容人之量?” 他托著個腮,那求證的眼神頓時激得翩羽更加憤怒了,脫口便道:“不是的!我只是可憐她!” 這句話一出口,她就忽地一咬唇——這是一直在她心底存著的念頭,卻是從來不曾說出口過。 “哦?可憐?”周湛感興趣地坐直身體,簡直是鼓勵地沖著翩羽一陣眨眼。 既然已經說出口了,且王明娟也不在這里,翩羽便抬著下巴直言道:“她不過是愛在我面前逞個強,好顯得她比我厲害罷了,又沒有什么真正想要害我的心思。且在別人欺負我的時候,她總會站出來幫我。不過是因為她不是我舅舅的孩子,又是那么個多思多想的性子,我才不好跟她計較那么多罷了?!庇值芍苷康?,“我只是這么想的,才不是像你說的那樣!” “哦,原來你不是這么想的?!敝苷繀s是譏嘲地一歪嘴,“可我怎么聽著,像是你覺得你比她強,所以才那么高高在上地忍著她?”他看看她,“你是不是等著我夸你一句‘好孩子’?” 頓時,翩羽就被他激怒了,瞪著他怒道:“你眼里就沒個好人嗎?!” “確實沒有?!敝苷俊班А钡匾幌潞仙仙茸?,直直望著翩羽的雙眸道,“我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人活著其實并沒那么好。跟你說句實話吧,在我看來,你簡直就是活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里。你敢說,剝開那層虛假面具,你沒有把自己放在比你表姐高出一等的地方去看她?!” 翩羽一怔,忽地就說不出話來了——這是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可回頭細想想,卻發現,她仿佛多少確實是存在著那樣一種心態的。 見打擊到了她,周湛不禁一陣得意,又展開扇子慢慢搖著,道:“好吧,閑話就到此為止,扯回正題?!?/br> 翩羽不由就是一陣眨眼——她覺得這位公子哥兒打從一開始,就一直在跟她胡說八道,東拉西扯地簡直叫她抓不住一個主題。 只聽周湛道:“再說回你和你爹的事?!?/br> 他看著她又道:“再跟你說句實話吧,我不信你爹會來贖你?!?/br> 翩羽皺起眉,才剛要開口,周湛卻是一合扇子,沖她搖了搖那扇柄,道:“就像我剛才所說的,你爹若是真把你們母女放在心上,他早知道你還活著了?!?/br> 那“放在心上”四個字,頓叫翩羽打了個愣神兒——這是她今天第二字聽到這四個字了。 周湛看看她,卻又是倒抽了一口氣,“嘶……就算你爹是一時失察吧,可到底是誰這么大的膽子,居然敢告訴你爹,你和你娘一起死了?把個大活人說成死人,就不怕你突然冒出來嚇著你爹?不怕你爹知道后找他們算賬?!” 頓時,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翩羽再次失口嚷道:“是徐家!” 她卻是不知道,周湛這么一陣東彎西繞,繞得她心神不寧、心思浮動,那目的就是要釣著她說出一些他查不出來的事。此刻聽到“徐家”二字,就像是釣到大魚的釣客一般,周湛忽地就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看著翩羽一陣眨眼。 就跟這會兒他才剛想起樓上住著徐家人一樣,他拿那扇子一指樓上,道:“哎喲,對啊,我怎么都給忘了?樓上可不就是狀元公的親眷……也就是說,是你的家人?!” “嘶,”他又倒抽一口氣,拿扇子指著翩羽道,“剛才你捂你表姐的嘴,就是不許她說這個?!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你寧愿簽這賣身契,也不肯向樓上你的家人求救?!” 翩羽忽地就咬起唇,卻是擰著脖子,再不肯說一個字了。 周湛看看她,眼珠一轉,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搖著那扇子對紅錦道:“我看我們也不要等什么狀元公來贖她了,直接上樓去討要……” “不要!”他的話還沒說完,翩羽就是一聲尖叫,撲過去拉住周湛的胳膊就是一陣亂搖,“求你不要去找他們!我不要他們來贖我!我爹會來贖我的,求你耐心等一等,我爹一直很疼我的,他不會不管我的……” “所以你爹才一直不知道你還活著?”周湛打斷她。 翩羽一窒。 周湛拿扇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記,敲開她的手后,才看著她道:“給我個理由。不讓我上樓去討債的理由?!?/br> 翩羽扁扁嘴,眼眸中忽地閃過一道水光。她猛地背轉身,抬手狠狠一擦淚,又轉身道:“我娘,就是因為他們才會死的……” 她簡單說了一遍二十一年的正月里那天所發生的事,又咬著唇緊盯著周湛的雙眸道:“退一萬步說,就算你不信我爹會來贖我,至少我還在這里,我會一直乖乖呆在這里,我會老實做工還債,我不會逃跑,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求你別上去……” “你是怕他們不肯出這錢,還是怕他們肯出這錢?”周湛道。 翩羽恨聲道:“不管他們肯不肯出這錢,我不愿意承他們那個情!” “所以你就專等著你爹來救你?”周湛一陣冷哼。他看看她,忽地拿扇子一敲她的腦袋,罵道:“笨蛋!”頓了頓,似乎覺得這一下還不解氣,又重重敲她一下,再次罵了聲,“小笨蛋!我見過最笨的笨蛋!” 挨了第一下時,翩羽有些發蒙,直到挨了第二下,她這才反應過來,忙捂著腦袋后退一步,瞪著周湛憤憤道:“干嘛打我?!” “我還打輕了!”周湛冷笑,“原以為你是個糊涂蛋,可如今細看,偏你又不是,偏還這么固執!我就不信你心里對你爹沒一絲懷疑?!?/br> 頓時,翩羽不吱聲了。 “下去下去!”周湛不耐煩地沖她一揮扇子,“算我倒霉,做了回虧本買賣!” ☆、第二十三章·走了 第二十三章·走了 被紅錦領出地字壹號房,揉著腦袋的翩羽仍是一陣憤憤不平。 那人,簡直就是喜怒無常! 她忽地一抬頭,問紅錦:“jiejie,那人,”她指指身后已經關上的門,“叫什么名字?” 紅錦不由就是一皺眉,拿眼角睨著她道:“沒規矩!那是你可以指著問名姓的嗎?” 頓時,翩羽噘著個下唇不吱聲了——其實打剛才她就注意到了,這個漂亮jiejie似乎對她有著一肚子不滿。 正這時,涂十五過來了。紅錦迎上去,對涂十五道:“怎么安排這小……”她看看翩羽,似乎是突然才想起來,翩羽雖然穿著身男裝,卻是個貨真價實的丫頭,便嫌棄地一撇嘴,又道:“也不知道爺是怎么想的,竟會收留她!怎么安排她?” 涂十五看著翩羽溫和地笑笑,道:“還得先問問爺的打算?!庇值?,“眼下怕也只能你暫時帶著她了?!闭f著,給紅錦遞了個眼風。 翩羽在一旁看到,不由又是一噘嘴,道:“我才不會逃跑呢!” 她的機靈,倒是有些出乎這二人的意料。二人不由又對了個眼。 “是嘛?!蓖渴逶俅螠睾鸵恍?,轉身輕輕敲了一下門,聽著里面的招呼,這才推門進去。 門內,周湛仍坐在那張圈椅上把玩著手中的扇子,那望著墻壁的虛空眼神,叫人一眼就看出,他的神思早已不知魂游何處了。 涂十五過去,將那遮在窗前的金絲竹簾往上拉了拉,回身對周湛笑道:“這天兒變悶了,看著許明兒會有雨的樣子?!?/br> 周湛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是忘了他坐著的并不是他慣用的那張搖椅,身子晃了晃,見搖不動這椅子,他這才回過神來,抬頭問涂十五:“那倆兄妹呢?”——這是在問王明娟兄妹。 涂十五道:“暫時關著呢?!?/br> “哦,”周湛眨眨眼,拿那扇子在掌心里敲了敲,道:“這樣,你派人連夜把他們送進京去,務必趕在徐家人之前叫他們先見到徐世衡?!鳖D了頓,又道:“小心些,別露了身份?!?/br> “是?!蓖渴鍛?,又道:“別院那邊剛轉來京城的信,說是宮里催著爺早些回去呢?!?/br> 周湛皺著眉一揮手,顯然不想聽這消息,涂十五便閉了嘴。 沉默了一會兒,周湛道:“準備一下,等明兒徐家人走了之后,我們也出發?!?/br> “進京?”涂十五一陣驚訝——這位爺可是有名的叫他往東他偏要往西的性子。 “不,”果然,周湛一搖頭,“先去長山?!?/br> 涂十五一眨眼。他們是才剛打長山縣城過來的。但他并沒有提出疑問,只是彎腰應了一聲,便要退下去。 倒是周湛忽然叫住他,笑道:“你不問我回去做什么?” 涂十五道:“爺總有爺的理由?!鳖D了頓,忽然想起翩羽,又問道:“爺要留下那孩子做什么?偏她還是那身份。若是叫宮里知道了,怕又要惹出什么事端來?!?/br> “切,”周湛揮著扇子一陣冷笑,“在老爺子眼里,我就是個一無是處的小渾球,也就只有我死了,才不會礙著他的眼?!?/br> 頓時,涂十五垂下頭去不敢吱聲了。 周湛看看他,又道:“把那契書收好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再說,是那丫頭自己運氣不好,偏要撞上我的,又不是我欺男霸女,我怕什么?!?/br> “是?!蓖渴暹^去,接過那紙契約,又道:“只是,怎么安置她?” 周湛不由一陣眨眼,緩緩往那圈椅的椅背上一靠,拉開手中的扇子,道:“我還沒想好。原就只是覺得那丫頭有趣罷了?!鳖D了頓,似自言自語般又道:“倒是只好忠犬,只是所忠的,全都不值。眼光太差?!?/br> 他抬眼看看涂十五,揮著手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br> 涂十五行了一禮,便要退出去。 周湛卻忽然又道:“我果然不是個好人,看到那些不順眼的東西,就總想把它改順眼了。我倒是很想看看,如果那丫頭知道,她所相信的那些人,其實并不是她以為的模樣,她會是個什么表情?!庇质亲I嘲一笑,“許那雙眼睛看著就不會這么……” 他揮了揮手,一來,代替那個不想說出口的詞,二來,則是攆涂十五出去。 涂十五行了一禮,默默退了出去。抓著那房門把手,他不由嘆息一聲。他知道,周湛不肯說出口的兩個字,是“干凈”二字。 那孩子,有著一雙少有的、清澈干凈的眸子。 一夜無話。 且說第二天,天還沒亮,客棧里就鬧騰開了——原來是徐家人想趕著早涼起程進京。 被吵醒的翩羽一個骨碌翻身坐起,卻是險些從那腳踏上掉下去。直到這時她才完全清醒過來——她已經不在王家莊舅舅們的家里了,且甚至她都已經不再是自由之身。 那床上,同樣被驚醒的紅錦也坐起身,抱怨道:“誰啊,一大早就這么吵?!币换仡^,看到睡在腳榻上的翩羽,不由一邊攏著那頭長發一邊皺眉道:“昨兒晚上你做什么夢了?哼哼嘰嘰了一晚上,推都推不醒?!?/br> 翩羽便知道,她大概是又做惡夢了。只是,許是昨兒發生了那么多的事,叫她實在是太累了,竟連那惡夢都沒能驚醒她。 “對不起,吵著你了?!彼?。 她的禮貌,顯然有些出乎紅錦的意料,不由就看了她一眼,卻是一撇嘴,只穿著身中衣就翻身下床,走到窗前,看著那樓下正在裝車的徐家人抱怨道:“真是沒教養,這時辰就這么吵!若是在府里,早被長壽爺拉出去打板子了!” 見她起了,翩羽也起來,將昨晚紅錦扔給她的那床毯子疊好,又順手把那床上的薄被給疊了,然后坐在腳榻上看著紅錦。 翩羽以為,王明娟就算是長得好看的了,可跟這紅錦一比,王明娟最多也只能算是略有姿色,紅錦才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美人兒。 這紅錦看著大約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窈窕高挑,且不說那白皙的肌膚和如畫的眉眼,只那頭又濃又密、如黑緞子般閃著光澤的長發,就叫翩羽羨慕不已。 她不由就摸了摸自己那一頭黃毛。打小她爹娘就笑話她是個黃毛丫頭,且她雖然生得也白,卻是不經曬,太陽一曬,就黑得跟個煤球似的??粗t錦那白里透紅的肌膚,翩羽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臉。 紅錦扭回頭,就正看到翩羽在摸自己的臉。若換作是無言或是無語、無聲,隨便哪個丫環在,紅錦怕就要調侃那人幾句了,可這是翩羽,她不熟,便只得忍住話,又往那床邊去??吹酱采系谋蛔泳尤槐徽酆昧?,她不由就看了翩羽一眼,撇著嘴道:“你倒是勤快?!?/br> 說著,竟拉開被子,又上床去補眠了。 翩羽在鄉間這幾年,早養成了早睡早起的好習慣,醒了便再也睡不著了。她看看蓋著被子背對著她的紅錦,想了想,到底還是擔心王明娟會跑上樓去向她祖母拆穿她的身份,便悄悄過去拉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