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她想過鄒衍之的那些美人是宮里賜的,容顏應是頗出色,卻料不到如此之美,尤其是走在最前面那個。 一襲海棠紅的衫裙,裊裊娜娜像一朵紅云從云霄上降落人間,艷光逼人的面龐,欺霜賽雪的肌膚,薄面上帶著含情脈脈的笑容,贊一聲傾城傾國也不過份。 端靜太妃見蘇青嬋看直了眼,怔怔不能言語,暗暗得意,朝那紅衣美人招手,笑道:“這是王妃,海棠,帶著你meimei們參見王妃jiejie?!?/br> 這些美人鄒衍之沒有寵愛過,算不得他的姬妾吧?怎么稱自己王妃jiejie?蘇青嬋疑惑不解,眼角看到端靜太妃一臉得意的笑容,心頭一動,摸出絲帕握在手里,使勁地擰帕子,面上沉沉暗暗,一副惱火悶怒的神情。 “海棠參見王爺,參見王妃jiejie……”那海棠斂衽行禮,飽滿的胸脯半露,端的勾人。 “免禮?!碧K青嬋端坐著不動不去扶她,眼角看向鄒衍之,有些疑惑不解,鄒衍之野獸一般,輕易就立起那一物,這么一個絕色佳人在他府里,怎么舍得不寵愛。 也不只海棠貌美,后面的那接著行禮的十幾個美人,燕瘦環肥,各有姿色,比海棠略為遜色,卻也是不可多見的美人,據蘇青嬋自己看,這些美人,在容貌上,不比自己差。 蘇青嬋在打量海棠的時候,海棠也在暗暗觀察蘇青嬋,然后,心中的不忿更甚。 蘇青嬋有著一種清雅脫俗的韻味,一顰一笑間氣質難描難畫,算得上絕色,可海棠自信,蘇青嬋若是月光下碧波里的清蓮,自己就是芳香逼人婀娜多姿的芍藥。 自己的出身,也比蘇青嬋來得榮耀,她爹爹是太常寺少卿,正四品官,她是秀女身份進宮的,若不是太后把她賜給鄒衍之,她此時很可能是皇帝的妃子了。 撲面寒霜 鄒衍之見蘇青嬋面有不豫之色,遂揮手讓那些美人退下。 “海棠留下來?!倍遂o太妃喊道,看向鄒衍之笑道:“你們陪我用膳,人多了熱鬧?!?/br> 幾個人來到膳廳,蘇青嬋尋思,大戶人家媳婦依規矩要站著給婆婆布菜盛湯,除非婆婆發話才得以一起坐下吃飯,王府應該也不例外。端靜太妃坐下后,她沒有入座,站到端靜太妃側后方。 鄒衍之眉頭微皺,道:“娘,府里只得咱們娘兒三人,兒子想,那些什么規矩,也不必守罷,吃飯時小嬋不用立規矩,一起吃,娘看著可好?” 這么著,她這個婆婆的威嚴何在?端靜太妃氣得想破口大罵。 鄒衍之是拿定主意不讓蘇青嬋服侍他們的,見端靜太妃陰著臉不說話,面色也沉了下去,站起來道:“娘慢用,兒子帶小嬋去別院玩?!?/br> 鄒衍之拉了蘇青嬋就走,蘇青嬋有些瞠目,雖然感激他的體貼,卻有些不安,腳步遲滯,鄒衍之拖著走了出廳堂,轉過抱廈見她跟不上,以為是腿間受創走不動,停了下來問道:“很疼嗎?帶你出去玩行不行?” 空曠地兒就問這樣羞人的話,蘇青嬋臊得說不出話,看鄒衍之那架式,似乎自己說疼,他就要抱起自己走路了,急忙搖頭。 “出去玩能走嗎?”鄒衍之又問道。 新嫁娘不在家中呆著,到外面亂走動?蘇青嬋暗暗贊嘆鄒衍之的隨性,不敢像他那樣離經叛道,紅著臉道:“我得歇兩日?!?/br> ** 新婚的這三天,蘇青嬋過得不錯,鄒衍之雖然說話總是沉著臉,罕見笑容,可行動是實打實地護著她,那日早上端靜太妃沒有同意不用立規矩,后來鄒衍之也不給她到膳廳去用膳了,兩人就在房中吃,早上要請安也陪著她。 只晚上睡得不好,蘇青嬋被頭兩次嚇著,想著那刀割似的疼痛,小臉就白了,鄒衍之磨蹭許久,弄進去后,她總疼得抽搐,一再哀求鄒衍之放過她,于是總是那物在她睡著前進去放著,到她醒來時,鄒衍之不知何時已退了出去。 三朝回門,夫妻兩個一人坐轎,一人騎馬,后面家人挑著禮物,蘇青嬋揭起簾子,看著騎在馬背上鄒衍之有些疏神,心中怎么也無法把這鮮衣怒馬尊貴出色的男人聯系到自己身上,卻又不得不去想,這人是自己的夫君。 蘇太太懷著心病,這三日坐臥不寧,想著女兒過去守活寡,未免心酸,心思轉動間,又怕鄒衍之不是無能,那女兒早已失貞一事,就要被捅出來了。 若是靖王府休了女兒,蘇家就抬不起頭來了,這么想著,心中又盼著鄒衍之真的是無能,家丑就不用外xiele。 下人來報小姐姑爺回門來了,蘇太太懸在半空的心終于放下,小夫妻一起回門,這就不會下休書了吧? 蘇太太放了心,眼前有些昏黑,差點撐不住暈倒過去。 “娘你怎么啦?”蘇青嬋進門見母親搖搖欲墜,急忙搶前一步扶住。 “娘有些頭暈?!碧K太太低吟,安排了蘇紹倫陪妹夫,讓蘇青嬋扶她入內室。 “青嬋,王爺與傳言一樣嗎?”蘇太太盯著女兒問道。 蘇青嬋紅著臉搖了搖頭,蘇太太跌坐椅子上,面如死灰,復又坐直身體,顫抖著問道:“王爺沒發脾氣嗎?” 為什么要發脾氣?蘇青嬋看向蘇太太,蘇太太也在看她,眼神又疼又怨又無奈,還有驚惶憂愁。蘇青嬋先是不解,突然想到一事,整個人瞬間站立不住。 蘇太太見女兒神色不對,想著是奢望落空,登時急得哭起來,拿了帕子拭淚,邊哭邊問:“王爺發現了,還能陪著你回門,是不是不會下休書了?” 王爺發現了,還能陪著你回門,是不是不會下休書了? 蘇太太的話在蘇青嬋耳邊像山谷的回音般久久響著,蘇青嬋想開口問為什么,掙扎了許久,卻連張嘴的力氣都沒有。 蘇太太接著哭道:“你總怨娘想把你嫁給清弘,娘也明知清弘喜歡的是紫萱,可娘有什么法子?你已非清白之身,嫁到別的人家,被拆穿了可如何是好?娘總不能看著你因這個緣故被休,一輩子就那樣毀了吧? 清弘性情溫厚,縱是發現了,也不會說出去,即便說出去,你姑媽總會顧念著親戚情誼,你不會落個失貞被休回家的惡名的……” 蘇青嬋呆呆地看著蘇太太沉痛悲愴涕淚交流的臉,神情一陣恍惚,腦子里反反復復想著,怎么可能?自己怎么可能會失貞? “娘,我怎么一點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蘇青嬋嘴唇哆嗦,好半晌顫抖著問道,聲音沙啞干澀。 蘇太太住了哭泣,臉上現出悲憤的神色,微有褶皺的額頭皺紋更深,神色之間布滿深沉的恨意和恥辱。 “你記不記得,你十三歲那年重病了一場,昏昏沉沉人事不醒近一個月……” 蘇青嬋只覺得頭暈目眩,抖然間明白,母親比姑媽小了兩歲,卻比姑媽老了不少,以前總以為是爹早逝,娘親壓力大,沒想到,還有這段沉重的心事壓在她心頭。 蘇青嬋十三歲那年,宣和六年五月七日,蘇太太帶著女兒到西山準提庵上香,不料晴空生變,一伙黑衣人闖進庵中,香客們四處逃竄,事后蘇青嬋失蹤了,兩個月后有一獵人在捕獵的陷阱里發現蘇青嬋,適逢蘇家人到山里尋找,蘇青嬋才被尋了回來。 雖是尋回來了,蘇太太在給她洗擦時,卻發現她下身有血污,細細察看,分明是被辱了。 “那段日子,娘想死的心都有了,你爹去世了,你哥是混帳,你又那樣了……” 蘇太太絮絮叨叨邊哭邊訴說,蘇青嬋木呆呆地聽著,為什么失蹤那兩個月里發生的事,她腦子里什么也沒有。 “我怎么什么了不記得?”蘇青嬋無力地喃喃道,強自掙扎著,不愿相信這個讓她崩潰絕望的事實。 “大夫說,你跌到陷阱時撞到頭部了,失去先時的記憶了?!碧K太太哭泣著伸手按到蘇青嬋頭部左側,比劃著道:“這里,當時尋回來時,流滿血,還有這里,大夫看了道,先時也受過重傷,能活命已是萬幸。 蘇青嬋想不到,自己頭部后側和左側各有兩道長不出頭發的疤痕,原來還有這樣的隱情。 “娘本來想送女兒進宮搏一搏圣寵光耀門楣的,自那后卻提也不提,便是這個緣故?” “可不是?!碧K太太哭得更傷心,道:“你病好后,娘見你自已忘了,也不敢問起,怕你要尋短見,只悄悄兒開始為你的未來打算,左右看來,沒有一個有清弘那么溫和寬厚的?!?/br> 蘇青嬋心頭涼涼的,澀聲道:“所以那年你回鄉給我爹修葺墳塋,把我送進姚家,是有意的,是想讓我和清弘表弟培養出感情來?” “可不是,不如此,如何把紫萱擠掉?”蘇太太放聲大哭道:“娘本來只是搏一搏,可喜清弘待你雖說沒有與紫萱親厚,也很不錯,娘回故里半年后回來,想把你接回來,他卻不同意放人,娘也便順水推舟,把你一直留在姚家。那么巧,妙璦得了圣寵,你姑媽在姚府里說話能頂事了,你與清弘的婚事,差不多是板上釘釘了,誰知你哥又惹出這樣的禍事,害了你……” 自己不是無辜的,沒有落紅竟是真的失身過。 這樣的事實讓蘇青嬋從心底蔓延出深深的恐懼來,nongnong的血色迷霧將她包圍,她竭盡全力也揮之不去。那個污辱她的人是誰?自己為何什么也記不得? 舊恨新歡 蘇太太還在哭,悲苦難抑地哭著,嘶聲道:“娘這幾年,每每想起這事,日夜不安……” “娘,你放心,王爺發現了,也沒有發脾氣?!碧K青嬋抬起手給蘇太太拭淚,臉上帶著微笑,可那笑是失魂落魄毫無生氣。 蘇太太蒼白著臉抬頭看蘇青嬋,震驚地問:“真的?王爺知道了卻不追究?” “真的?!碧K青嬋肯定地點頭,補充了一句:“太妃也知道了,跟王爺吵了一架,王爺鐵了心護著女兒,娘放心,新婚這幾天不提,以后就不會提起了?!?/br> 蘇太太身體搖搖欲墜,淚眼模糊看蘇青嬋,泣道:“我兒是三生有幸,得遇王爺那么寬厚的夫郎?!?/br> 蘇青嬋點頭,心頭苦淚涌動,鄒衍之是什么心情?他忽兒溫柔忽兒冷若冰霜,以后會一直這樣嗎? 蘇青嬋睜大眼睛,努力讓自己不要在蘇太太面前落淚,漾起笑容寬慰蘇太太一番。 “娘,洗洗臉,重新上妝吧?!?/br> “好,好?!碧K太太忙不迭拭淚。 蘇青嬋也不喊丫鬟進來服侍,自己給母親絞了毛巾擦臉,看看母親心情好些,明知說出來母親會生氣了,還是開口了:“娘,王府送來的聘金,娘打算怎么辦?” 那些古玩珍貴,要留著往后親戚間送禮往來,可那五千兩黃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大哥拿出去胡花。 “你大哥此番悔過自新了,昨日跟我說,他科考仕途無望,要學著做生意,門路也摸好了,去瓊州那邊進香檀木,到京中找了作坊做在家具賣家具,據他說,利潤能有本金的五成,很可觀?!?/br> 蘇青嬋聽得頓足不已,看著蘇太太問道:“娘給了他多少金子?” “娘沒敢全部給他?!碧K太太見蘇青嬋面色不豫,急忙道:“只給了他五百兩金子,余下那五百兩,娘收著?!?/br> 五百兩金子!昨日就給的,只怕現在已所剩無幾了。蘇青嬋悔之不迭,靖王府送了聘金過來那日,就不該只傷心著,應該早些囑咐母親的。 “娘,往后大哥不拘說他要做什么,都別給他銀子,剩下那五百兩金子,你交給二哥去做營生吧?!?/br> “青嬋,你大哥再不好,是你一個娘肚子出來的,你怎么胳膊往外拐,盡替沐風說話?!碧K太太變了臉。 蘇家二少蘇沐風是蘇青嬋父親侍妾柳氏所出,柳氏原是蘇太太的陪嫁丫鬟,蘇太太懷著蘇紹倫時,蘇父把柳氏扶作姨娘的。 蘇太太對于自己的丫鬟未經自己許可,與夫君有了茍且之事懷恨不已,蘇父在世時,礙著蘇父的威嚴,對柳氏母子尚還可以,蘇父去世后,對柳氏母子就沒個好臉色,借口要給柳氏母子方便,許了他們自個兒開火弄膳,月銀米面卻克扣著不給,要使得柳氏過不下去,求了她出府嫁人去。 偏柳氏是個能吃苦的,粗糧糙米也能活命,熬到蘇沐風大了,也爭氣,先是給人當帳房先生,每月一二兩銀子的入息養活柳氏與自己,后來越做越好,如今是城里有名的東和錢莊的掌柜,雖沒大的體面,聽說每月也有五十兩銀子的薪俸,比起只知胡混?;ǖ奶K大少,不知強了多少倍。 柳氏那邊越過越風光,蘇太太這邊克勤克儉,日子越來越艱難,妾生的庶子,卻比嫡子更有出息,怎不讓蘇太太恨上加恨? 蘇青嬋無力地扶住額頭,柳氏當年怎么爬上她爹的床,她一概不知,不過這些年冷眼看著,柳氏也算安份守已,不然,蘇太太刻薄先夫遺妾與庶子的惡名,外間早傳遍了,蘇家的名聲哪還得留存? “太太,柳姨娘過來向小姐問安?!蓖饷嫣K太太的貼身丫鬟梧桐的聲音響起。 “不見,跟她說小姐心領了?!碧K太太冷冷道,梧桐地腳步聲往外傳時,蘇太太又猛喝一聲,道:“且住,讓她花廳等著?!?/br> 蘇青嬋看著母親面露譏色,暗暗苦笑,知母親因自己得嫁靖王為正妃,又聽聞得鄒衍之不是無能,要在柳姨娘面前揚威。 “娘,爹已經不在了,大哥無心無肺,女兒嫁進別的人家,就是想照顧娘,也是鞭長莫及,娘還是拋下過往,與柳姨娘好些處著罷?!碧K青嬋規勸母親,蘇紹倫是混帳,母親的晚年,只怕還得依靠蘇沐風。 蘇太太冷哼了一聲,不想在女兒回門這樣的好日子與女兒爭執,顧左右而言他道:“青嬋,你幫娘看看,眼睛紅不紅?頭上的玉簪有沒有插歪?” 母親不答應,蘇青嬋也無可奈何,替蘇太太扶了扶發簪,挽著蘇太太去見柳氏。 花廳新擺了漢白玉雕成骨架的九曲河圖屏風,落地青窯藍大肚花瓶插著怒放的鮮花,一式鏤花鑲銀檀木家具,都是靖王府送來的聘禮,富麗奢華,一掃之前的寒酸樣。 “給太太請安,給大姑娘請安?!绷系兔柬樠矍硇卸Y,又遞過手里的食盒道:“這是妾自己做的,給大姑娘帶回去嘗嘗?!?/br> 食盒里是幾色糕點,精巧細致,蘇青嬋在母親不屑地撇嘴拒絕前接過道了謝,關切地問道:“二哥呢?去錢莊了?” “今日是大姑娘回門的好日子,沐風沒去錢莊,太太和大姑娘若得空,我去喚他來給太太和大姑娘請安?!?/br> 蘇太太重重地哼了一聲,蘇青嬋顧不得母親生氣,搶著道:“請二哥過來,與王爺見個面,親戚認識認識?!?/br> “青嬋,你……你怎么這么糊涂?”蘇太太候得柳氏走了,氣咻咻指著女兒額頭罵道:“讓沐風與王爺見面,你想讓王爺抬舉他?” “娘,王爺肯不肯抬舉他,哪是見一面就能得的?娘別生氣了,咱們說了那么久話,也該開膳了,咱家有兩位少爺誰不知道?也別讓王爺看著咱們一家子不和睦?!?/br> 蘇氏噎住,想著女婿是自己的,蘇沐風怎么也比不得自己的親兒子,鄒衍之要抬舉,也是蘇紹倫,心結稍微解開。 湯菜上桌,宴席要開時,一聲清亮的表姐在廳門口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