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傅汝玉看到她的那一天也是一驚,幾個月之前還蹦蹦跳跳的小丫頭怎么就這般形銷骨立了。 他隔著紗簾為她診治,她隔著紗簾偷眼看他。 每次診治之后,她的氣色都會好上幾天,然而也只是那么幾日,很快就會回到虛弱的樣子。 傅汝玉又急又不知道這病因是什么,他四處尋找醫書和良藥,回府之后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廢寢忘食地翻著那些積滿灰塵的古醫術,傅府的下人們都覺得大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很快就到了冬天,雪落之后,又是一年,這一日,傅汝玉到宮中修葺神殿,恰巧遇見元妍,她一個人也向神殿那邊走。 兩人一前一后,很有默契一般,都不說話,傅汝玉看著元妍的背影,第一次覺得他會失去她,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了,強大到蔭庇她一生一世,但他似乎錯了,她在一步一步,漸行漸遠……傅汝玉正看著元妍胡思亂想,她忽然停住腳步,原來又走到了偏殿,那是他們初見的地方,雕欄玉砌,白雪紅梅,一切都還是從前的樣子。 他走到樹下,折下枝頭最美麗的一支花回身放到她掌心。 元妍一怔,旋即莞爾道:“巫祝大人折起花來還真是得心應手,不知道我是第幾個得到這花的?” 傅汝玉聽她這酸酸的話,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她的病因。 無所不能的巫祝大人幽幽嘆氣,拉起元妍冰冷的小手握在掌心,“你是第二個?!?/br> 元妍柳眉蹙成一團,她用力掙脫,手卻被握得更緊,傅汝玉忽然一笑,“我還記得五年前在這里,有個小丫頭口水流了我一臉,她便是第一個我送花的女孩子?!?/br> 元妍飛紅了臉,卻只聽他繼續道:“妍妍,我想為她折一輩子的花,你能幫我問問她,她愿意么?” “她愿意?!痹驹陉柟庀?,毫不猶豫地回答,她從小就受寵,在王廷里是說一不二的,性子自然也比普通女孩子要大膽干脆,喜歡就是喜歡,喜歡就要得到,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不喜歡就會馬上扔掉,這便是她。 那個陽光微涼的午后,紅梅白雪,高大俊朗的男人,美艷嬌俏的少女,如此般配,天賜良緣,天造地設,天生一對便也真是如此吧…… 之后的日子,時間過得很快,傅汝玉向國君請求賜婚,國君開始還不大愿意,畢竟他最寵愛元妍,還想把她多留兩年在自己身邊。 后來,大雪中,傅汝玉在宮門口跪了三天三夜,國君大受感動,這婚事便訂下了。 元妍的病隨著婚訊的昭告天下,一夜之間就好了,有了婚約在身,她便開始不再顧慮,總是偷偷跑出宮,跑到傅汝玉府中,央著他陪她玩。他也寵她,無論多忙都第一時間帶她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東西,看想看的風景…… 那段時間,傅汝玉白天哄著元妍玩,晚上回來還要處理公務,竟然秉燭通宵,徹夜不眠,雖然累,但他很開心,很快樂,很幸福。她是大燕的小公主,也是他的小公主,她不需要長大,不需要肩負任何重擔,所有責任,他來扛,所有她想要的愿望,他來實現,唯一要她做的,就是好好活著,留在他身邊便是了。 這樣的要求似乎很簡單,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婚期越來越近,元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自己就要嫁人了?就這樣嫁人了?外面的世界還這么大,自己還有很多風景沒看,很多好吃的沒有嘗到,很多人沒有遇見,若是傅汝玉并非自己的真名天子呢?自己婚后豈不是要后悔一輩子。 她開始覺得自己當時答應得有些草率了,她開始發脾氣,傅汝玉花了三個月給她燒了一套十二生肖的杯子,她一句“不喜歡了”就當著他的面一個一個的摔碎;曾經,她說她喜歡二月蘭,傅汝玉就一棵一棵地幫她移栽了整個關雎宮,后來,她還是一句“不喜歡了”就一把火燒了個干凈;他送她的衣服,首飾,她統統分給侍女或者派人送去青樓……盡管這樣,傅汝玉依然不生她的氣,杯子摔壞了就重新燒,花沒了就再種,衣服被送了還可以再做……不過被元妍這么折騰下來,傅大巫可是憔悴了不少,他的一雙鳳眸,曾經熠熠生輝,如星辰墜落其中,但由于連續在石窯里待了六個月,險些就被熏瞎了,最后雖然保住了雙眼,終究是不能再百步穿楊了…… 就這樣,元妍鬧著,傅汝玉寵著,好不容易到了婚期,結果?元妍跑了…… 元妍公主性子,一直被國君和傅汝玉保護的好好的,不知道世事險惡,在逃婚的路上很容易就被一群流氓給挾持了,清白雖然沒丟,前來救她的傅汝玉卻被這群地痞流氓好一頓羞辱,什么吃狗咬過的饅頭,爬過他們的□□,任他們吐口水,還被脫光了衣服……極盡羞辱……畢竟,平日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樣的存在能被自己踩在腳下的機會實在難得,尤其傅汝玉的臉長得比女人還要漂亮…… 那天,傅汝玉折了一條腿,之后,元妍安靜了一段日子,但她接受不了……傅汝玉被人羞辱的樣子就像是噩夢一樣,白天黑夜不停地折磨著她,他不再是那個完美的神明一樣的男人了,他……他……元妍覺得她若是再見到傅汝玉,自己便要崩潰了…… 他來找她,她躲著不見,他在大雨里站著,一個又一個晚上,直到暈倒在雨中…… 終于,她拿著刀去找他,用刀抵著自己的胸口,“傅汝玉,我求你放過我吧,別纏著我了好不好,我不想嫁給你?!?/br> 他滿目疼惜:“說好了的,我要為你折一輩子的梅花?!?/br> “不必了?!?/br> “為什么?”男人蒼白著一張臉,步伐踉蹌。 “你不干凈了?!彼粗难劬Φ?。 …… 那一夜,有人看著元妍帝姬笑得很舒心地離開了巫祝大人的府邸,而巫祝大人并沒有像平日那樣親自抱她上馬車,他甚至都沒送出門來。 那一夜,還有人看到傅府上空紅光一片,似乎是起了場大火。 那一夜之后,第二天,傅汝玉還是照常上朝,照常吃飯,照常在神殿祈福,一切似乎沒什么變化,但……他開始不再拒絕身邊女子的好意,也開始主動表現一些好意給對方,五年之后,再提起巫祝大人,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巫祝大人?他啊,別看表面上很高冷,其實風流得很,紅顏知己也多得要命……譬如某某小姐,某某夫人,某某花魁,某某妖女,某某仙子,某某小尼…… 一年。 兩年。 三年。 四年。 五年。 五年過去了,他二十又九,真真做到了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 他再不是那個不近女色,不知道怎樣向自己喜歡的女孩子表達心意的的羞澀青年了…… 他看似對女人有了興趣,也似乎很享受這種日夜游蕩花叢的生活,實際上,他是關閉了自己的感情。 直到五年之后,他遇到了一個奇特的小姑娘。 她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服,梳著男孩子一樣的頭發,背著重劍,眸子里滿是對這個都城的好奇,那種眼光是屬于那種山上來的土包子獨有的。 ☆、46|【傅汝玉番外】 傅汝玉覺得這個小姑娘甚是奇特,她總是逡巡在自己身邊,但又不接近。 他去祭壇祈福,她就混在人群里,遠遠地看他;他在書房看書,她就藏在樹上瞧他;他沐浴的時候,她也似乎一直沒有離開……起初,傅汝玉以為她是九州十二國某個國主派來的jian細,后來,他發現這個小姑娘作為jian細的話,的確是在侮辱jian細這個職業,哪有第一天監視獵物,就被人家發現的jian細…… 一天,兩天,三天,很快,十天就這樣過去了,她還是不遠不近地在他身邊,傅汝玉想,也許她不是個jian細?也許只是個愛慕自己的普通女子?只是,作為一個愛慕自己的女孩子,她看自己的目光又有些怪怪的,不是崇拜,不是愛意,而是一種說不清的,帶著一絲絲大膽的熱切,不像是普通的女孩兒。 很快,又過去了十天,這一晚,傅汝玉存心想逗逗她,他去了青樓,找了一個平日里相好的姑娘抱在懷里卿卿我我,他一邊抱著美人兒,一邊看著桌上菱花鏡中那個灰撲撲的身影,她就像是平日里那樣,藏在小樓邊的石榴樹上,雖然還沒到石榴成熟的日子,她卻不知在哪里弄來了一只,用白絲帕包著,一粒兒一粒兒地剝著吃,嘴角和臉頰上沾著紅色的汁水,像是一只偷吃的小貍貓。 懷中的美人兒身子嬌軟,呵氣如蘭,半推半就地就要拉他進帳,可傅汝玉忽然覺得很泄氣,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在演猴戲,而那只可惡的小貍貓正在觀賞自己,游蕩了花叢五年三個月零七天的傅大巫祝,他覺得自己很沒勁兒…… 落了紅羅帳,他點暈了美人兒,自己則合衣躺在一邊,慢慢合上雙眼,熏風入戶,絲竹之聲,高高低低,不絕于耳……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 三更,傅汝玉披衣而起,打開虛掩的窗戶,那小姑娘竟然坐在樹干上睡著了,想必她也知道自己可能會睡過去,還用兩條粗繩子把自己緊緊地綁在樹干之上。 傅大巫祝抿唇微微一笑,一手搭著窗欄,腳尖點地,嗖地也跳上了樹,他坐在她身邊的一支樹干上,細凈修長的手指撩開層層花枝,他第一次這么近看到她的臉,淡淡的月光漏過樹枝錯落斑駁地照在小姑娘的臉上,很普通的一張臉,卻看得傅汝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五年了,不,在他的記憶之中,便沒有如此心跳不穩的時候。 這是一種什么征兆?他不知道,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手撩花枝,看著落了一身花瓣的,香香的小姑娘。臉雖然普通一些,身子倒是極為玲瓏有致,她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模樣,灰撲撲的衣襟卻根本揣不住那兩只小白兔……傅汝玉忽然臉一紅,他這是在做什么,不知不覺之間,手指已經碰到了她的衣襟,他已經是而立之年,怎么能對一個小姑娘做這種事情,真是太無恥了,他慌忙收回手,逃也似的跳下樹,一溜煙跑掉了…… 那天之后,傅府的侍女們忽然發現,自家大人越來越注意外貌和衣著了,以前呢,只要干凈就好,大管家準備什么就是什么,現在呢?可不成,大人總是很早就起床,站在鏡子前,一件一件地試穿,有時候試個三,五十件都不滿意,這可害苦了侍女們,一個個都黑黑的眼圈兒,嚴重的睡眠不足。 就這樣,又過了十天。 忽然有一天,傅汝玉覺得渾身不自在,那個小姑娘不見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他眼前,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傅汝玉也覺得自己奇怪,偷窺者不見了難道不應該慶幸,自己竟然會不自在…… 生活還在繼續,種種花,釣釣魚,看看云,除除政敵,聽聽曲子,他還是那個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巫祝大人。 但總是有不同,種花的時候,釣魚的時候,聽曲子的時候,看書的時候,他都會很偶爾地想起她。 那日在祭壇之上,他第一次見到她,在萬千人海之中,他唯獨望見了她。 他和元妍,是元妍先發現了他,先向他伸出了手,但對這個奇特的小姑娘,卻是他先發現了她,在一眼望不到頭的沙灘之上,有很多很多相似的砂礫,他卻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他的眼睛明明已經不像以前那般明亮了,奇怪的是,別人他看不清,依然能在眾人之中看見她。 一個月,兩個月……在她消失的兩個月之后,傅汝玉在他經常去的一家歌館畫舫上見到一個女人。 那日夜晚,他與同僚們一起去喝花酒,中途舞姬上來跳舞助興,一群衣衫輕薄的美人兒之中有一個美人兒尤其惹人注目,她的眼睛很特別,一只漆黑,一只黛藍,小巧的鼻尖兒,櫻花色的雙唇,皮膚也是白白的潤潤的,嫵媚機靈的樣子不像是人,倒像個小妖精,尤其是胸前那兩只揣不住的小白兔,看得滿座男人無不偷咽口水,雙眼直愣……只是,這一支曲子還沒跳完,眾人就看著巫祝大人氣沖沖地一把扛起那個小巧的美人跳上了旁邊的一條小船,不一會,小船的主人便被懷里塞了一包銀子拋上了岸…… 眾人互相對望,搖搖頭,巫祝大人也太急色了些吧,那小美人兒看起來就年紀很小的樣子,能受得起如狼似虎的巫祝大人么…… 小船靜靜地蕩在江心。 他知道是她,臉不同了,身子還是一樣,尤其是身上那甜甜的奶奶的味道,是她獨一無二,與眾不同的。 傅汝玉覺得自己在發瘋的邊緣,她竟然敢穿這么暴露撩人的衣服,她知不知道那些男人一個個都想吃了她,她知不知道她有多誘人,連他……連他都有了可惡的反應。 他要把她關起來,不讓任何人見到她的美好。 想到這兒,傅汝玉也被自己嚇了一跳,他怎么有了如此骯臟的占有欲,對元妍,他都不曾有過,她說讓他不要再糾纏她,他便放棄,他尊重她,尊重她的所有選擇。 但是,對眼前這個小妖精,他有了占有欲。 不管她是因為什么偷窺了自己一個月,不管她為何忽然離開,也不管她怎么換了一張面容,這些,所有的這些,傅汝玉都統統不管。既然,她回來了,她就再也跑不掉了。 “傅大人,”小姑娘怯怯地道,“我跳得不好看么,您不喜歡?”她好像很怕他討厭自己。 他展顏一笑,走到她面前,摸摸她的發頂,“小meimei,我嚇到你了么?!?/br> 少女搖搖頭。 傅汝玉又道:“你年紀還小,不要穿這樣暴露的衣服,會讓人對你有邪念的?!彼駛€知心大哥哥一樣,循循善誘地教導她,笑容十分正派純潔。 她點點頭,忽然向前走了一步,眼睛亮亮的,“那傅大人對我有邪念么?” 傅汝玉向后退了退,笑容可掬,“你是畫舫上的舞姬么?”他避開了這個問題,眼睛也盡量不去看她胸口的兩只小白兔。 小姑娘點頭道:“我從山中來,初到王都也不知道能做什么,畫舫的主人說我可以靠臉吃飯,于是我就留在這里了?!?/br> 傅汝玉心中忍不住笑,臉上卻還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你年紀這么小,不知世事險惡,你若信得過我,不如到我府上去?!?/br> “傅大人的意思是讓我做妾?”她恍然大悟的問。 他連忙解釋,“你只是住在我府上,不需要伺候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會束縛你?!?/br> 小姑娘更是不解,“傅大人為何要對我這么好?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么?” 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小手,“如果一定要問了理由,那……大概是因為我比較善良吧?!?/br> “……” “你叫什么?” “阿貍?!?/br> 明月夜,他撐船,她坐在船頭,腳踢著水,一邊哼歌,一邊看著兩岸的繁花。 很無憂,很幸福的樣子。 一直笑顏如花的你,如今,在這蒼涼的世上,追逐著怎樣的信念。是否在某處,一邊對抗著塵世的寂寞和棱角,一邊孤獨的默默流淚……我可愛的小姑娘啊,我多么希望有一個人,他能在你身邊,陪著你逞強,為你抹去眼角的淚水,在暗夜中點上一盞燈,等你回家,在他還沒到來之前,我把這一湖的清波和天上的月光折起來包給你,等他來的那天,你再打開,一同看這世界的盛大繁華。 …… 傅汝玉把小姑娘帶回了家,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找件有領子的衣服給她,他家中除了侍女的之外,沒有女子的衣服,匆忙之下管家只好從后庫里翻出了件以前傅汝玉準備在成婚之后送給元妍的衣服。 五年之前的那個晚上,傅汝玉曾經放了一把火,把所有準備給元妍的禮物連同他院中的那片二月蘭一同化成了灰,這件衣服卻不知怎么剩下了。 管家把衣服拿上來,小姑娘樂呵呵地正要接過,傅汝玉掃了一眼,微微皺眉,擺擺手讓管家退下,他自己找了件他少年時的袍子給她,“今晚先穿這個,明日我再給你做新衣服?!?/br> “給我做新衣服?傅大人,您人真好?!毙」媚锱踔圩?,笑得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