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然后呢?”圓滾滾問,“他死了么?” “沒有,一個貴族少女救了他,他很感激,只是還沒說出了謝字,就被那少女給了一巴掌?!?/br> 圓滾滾張大嘴巴,“她怎么如此兇悍,阿娘說了,兇巴巴的姑娘嫁不出去的?!?/br> “是啊,”陰鳳歌看著懷中的時蓮,眉眼溫和,“兇巴巴的姑娘可難嫁。那少女不僅兇巴巴的,還牙尖嘴利,她狠狠地訓斥了少年,她說的話,那個少年一輩子都記得?!?/br> “她說了什么?”圓滾滾眼睛亮亮的。 “看公子芝蘭玉樹,儀表堂堂,沒想到卻是個愚笨無比的蠢人。天生萬物以養人,望其生而不望其死。公子此日一死,對于那些欺侮你的人來說,不過是踩死了一只螞蟻,但對你的親人來說,他們的痛苦會一直延續到死去。人生亂世,尊嚴又哪里比得上生存重要。過剛易折,善柔不敗?!?/br> 香木源端著茶杯,慢慢道,說完,他一笑,“聽我們家老爺講過,莫名地就記住了?!?/br> 圓滾滾手上的蘋果已經啃完了,他歪著小腦袋,“雖然不大明白,但她說得好像很有道理。那后來呢,那個兇巴巴的姑娘嫁出去了么?” 陰鳳歌摸摸下巴,“對于指責,那個少年先是很生氣,后來他才慢慢明白她的好意,再后來,他發現自己會經常想起那位貴族少女,”他頓了頓,懷抱著時蓮的手臂更緊了,他說,“他愛上她了。但她是貴族,他只是個乞丐,他無法娶她,除非他有很多很多錢,他拼命讀書,拼命工作賺錢,可還是來不及,終于有一天,他聽說少女的父親強迫她嫁給一個年過半百的老財主,他好焦急,也好無奈,他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來做聘禮?!?/br> “可是他怎么才能弄到很多,很多錢呢?”圓滾滾不解地問。 空氣中有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長生府中盛開著滿園的牡丹,在雨中,不謝反而更加嬌艷,像是美人兒梨花帶雨的臉呢。 葉流白聽到此處,不由得也望過去,屏住呼吸,聽他說下去。 一個俊俏的乞丐少年,為了娶自己心愛的女子,他是怎樣一夜暴富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第19章 【番外】凡女與神君 我叫陰鳳歌,住在一所很大很大的宅院里,那里四季如春,種著美麗的牡丹花。 青山貫雪,紅粉墨染。 直到現在,我一閉眼便能想起姹紫嫣紅的牡丹盛開在青天流云下,婆娑嫵媚,盛大芳華。 我的母親是凡女,父親卻是神君。 我一生中,母親只和我說過三次話。 人們說母親性子溫吞,沒有絕世的容顏,但父親很寵愛她,他為她浴血魔族,他為她筑金屋高臺,她病的時候,他為她親手羹湯,不叫旁人插手。 這樣聽起來,父親他似乎真的很寵母親。 人們還說父親名諱飲玉,太古真神,笑容可掬,心地涼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唯一一次,人們看到他方寸大亂卻是為了個極為普通的凡間女子,也就是我的母親。 為了她,從不瞪眼的神君大人一路殺氣騰騰地闖進春山真神的府邸,據說還險些打起來。他們說,“九霄公認好脾氣的不過兩人,一個是清波宮容江神女,一個便是長生府飲玉神君,只不過前面那個是真軟糯,后面這個是懶得動氣而已,連神魔大戰都不放在眼里的家伙,你還指著他把什么放在心中?!?/br> 只是這樣一個涼薄之人,他偏偏把母親這個普通的凡女放在了心上。 但我從未見過父親,在我的記憶里只有高樓上披著單衣,憑欄遠眺,望穿秋水的母親,笑容模糊的娉婷侍女,還有小時候一直一起玩鬧,似乎模樣也和我相像,而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的小伙伴們。 八歲那年生辰,母親的大侍女望月送來了一套漂亮華貴的衣服,白衣紅袍,清晨云海中朝陽一般的色彩。 望月jiejie說,從今天開始,你就是這長生府的少主人了。 看著侍女jiejie微笑的樣子,我想成為長生府少主人這件事一定是值得高興的,于是我也笑了,但我不開心,因為最后一個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在那天早晨也不見了。 那一天,母親第一次同我說話,在那之前,她只是遠遠地看著我,每次我要跑過去,她便一臉厭惡地快步離開,久而久之,我想母親她大概不太喜歡我。 院子中的牡丹花,空氣中的花香,屋里的花梨木書架,床頭的白瓷梅花瓶,還有一本翻開的《珍珠樓》。 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坐在晨光中的梳妝鏡前,穿著紫色的裙裝,涂著鮮紅蔻丹的手緩緩地梳著一頭白發。 她并不美麗,但我喜歡她。 侍女jiejie走到她身邊,附耳說了些什么,母親放下梳子,看了看我,點頭含笑,自言自語一般地道:“不錯?!?/br> 她說,“不錯?!?/br> 那種感覺有點奇怪,母親看我的眼神并不溫柔,那種目光似乎像注視著一件很合心意的玩具。 我張了張嘴,想叫一聲娘,然而母親卻打斷了我,她看了看鏡子,又望向我,“漂亮么?”她的聲音冷冷的,卻含著一絲雀躍。 我狠狠點頭。 我的母親永遠是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 母親又笑了一下,很開心一樣,她站起身,緩緩地走到我面前,伸出一雙削蔥似的手,“今天是你的生辰,這個就當是禮物吧?!彼恼菩氖且粔K牡丹形狀的石佩,我恭恭敬敬地接在手中,圓潤清涼,像是美人的肌膚。 母親說它名叫劫灰,六界終盡,劫火洞燒,此灰是也。 后來,侍女jiejie告訴我那是父親送給母親唯一的禮物。 六界終盡,劫火洞燒。 我每晚都把劫灰放在胸口,就像是在母親的懷抱里,很溫暖,很安心,很踏實,從此不再做噩夢。 之后的三年,一切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她遠遠地看我,表情很復雜,一會兒像笑,一會兒像哭,時而溫柔,時而怨毒。 十一歲生辰那日,母親用蓼藍草親手熏瞎了我的右眼。 火辣辣的,我疼得昏死了過去。 醒來之后,右眼已經看不見了,母親坐在我身邊,呆呆地望著我。 我問她:“阿娘,爹爹他去哪里了?” 母親摸著我的臉,幽幽道:“他被一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勾引走了,不要娘了,也不要你了?!?/br> 那是母親第二次同我講話,就告訴了我這么一個悲哀的消息。 父親他居然背叛了母親,他是個壞人,不過,還好我還有母親。 眼睛瞎掉之后,母親反而對我更好了,她經常在晚上來看我,坐在床邊,不說話,望著我睡覺。 如果盲眼可以換來母親的疼愛,就算雙目都瞎了,我也愿意。 有母親在身邊,我睡得十分香甜,只是有一天,我在瀕臨窒息中醒過來,母親她血紅著雙眸,雙手死死地扣在我的脖子上。 我以為我要死掉了,但她最后收了手,踉蹌著步子消失在夜色中。 十三歲的那年,母親最后一次同我說話。 她還穿著那件紫衣,滿頭白發,笑意盈盈地牽著我的手道:“小歌,其實你是有一個meimei的?!?/br> “真的?”我好開心,如果我有一個meimei,那我們就可以一起玩,我就再也不會孤獨了。 母親的手撫上我的臉頰,冰涼,“小歌,你記住。她叫阿貍,喜歡喝的茶是沐月銀鉤,喝的時候要過七次水,用點藍的金杯,喜歡吃的是石榴,要拿三層瓷白帕子托著吃,喜歡的樂器是尺八,喜歡的曲子是春風牡丹……她和你長得很像,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鼻子,一樣的眼睛,一只墨黑,一只黛藍。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 “我會對她好的,”我興奮地忘記了要守規矩,竟然打斷了母親的話,“我會把我所有玩具都給她玩,哄著她,寵著她,把她放在掌心里,不叫她哭?!?/br> 聽我說完,母親竟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淚,半響之后,她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幫我整了整衣襟,柔聲道:“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母親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殺,了,她?!?/br>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她,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殺了她…… ☆、第20章 癡之漢 夜已漸深,雨水濡濕著腳下的青石板,石板周圍的金邊在燈籠的光暈下閃著詭異的亮光。 一片黑色的牡丹花瓣和著微涼的夜風落在葉流白的衣襟上,他伸手撫去,微微抬頭望了望房檐上如注的細流,照這樣下去,也許真的再過不久,鶴川就要化作海了。 “師父,您相信陰鳳歌的話么?”北樂一手撐傘,一手持著琉璃無骨燈。 “一個窘迫的美少年遇到一位善良的女仙,女仙為了幫他娶到自己心愛的女子,送了他太行般的金山七座,王屋般的銀山七座?!比~流白重復著方才陰鳳歌的話,這似乎很是匪夷所思,但除此之外,任何理由又都難以解釋小乞丐的一夜暴富。 “北樂,你覺得陰鳳歌像什么?!比~流白的表情依舊淡淡的,在這表面平靜,卻暗流涌動的長生府里,他依然泰然自若,恍若脫塵。 “狐貍?狡猾狡猾的?!?/br> 葉流白笑著搖頭。 “狼?桀驁不馴又心思兇狠?!?/br> 葉流白依舊微笑著,不點頭也不否認。 “師父,其實徒兒覺得他更像是只鬼,”北樂摸摸頭,似乎很不好意思,“徒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莫名的后背發涼。他明明望著我笑,我卻覺得他下一刻就要張開獠牙撕碎我。師父,徒兒學業不精,感覺不到這位大戶身上有鬼氣,師父您……”他探尋地問道。 窒息般的夏夜,困獸金籠般的大宅。 “他像人,一個真正的凡人,凡人的聰慧,凡人的執著,凡人的癡情,凡人的善意,凡人的貪婪,凡人的*,凡人的冷酷,凡人的瘋狂,在他身上都能看得到。所以你才會覺得他可怕,一個真正的凡人,是比鬼魅更可怕的?!币徽Z末了,葉流白嘆了口氣。 他明知道是有人故意誘他前來,那個人可能是看起來最有可能的陰鳳歌,也可能是看來最無辜的時蓮,還可能是完全在故事之外的神醫香木源,甚至是那個圓滾滾的小男孩。 “不要想了,”葉流白沒有回頭,似乎是在告訴自己,又似是背對著那個驚訝著,一時還回不過神的年輕人道,“早晚會有人來告訴我,他想要什么?!?/br> 片刻,北樂便撐著傘快步跟了上來,他的血液中似乎有什么在低聲咆哮,那是一種猛獸感到危險而又為挑戰的到來而興奮的感覺。 忽然,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陣樂聲,側耳一聽,似乎是尺八。 北樂不以為意,只是這尺八之聲甚為奇詭。 葉流白在房門口停住了腳步。 他身畔一圃牡丹開得正美。黑色的花瓣厚厚疊疊,在夜色中竟然泛著珠圓玉潤的光彩。 葉流白袖中纖長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收緊,指節間帶著微微的響聲。 這曲子是小貍經常吹的。 他走下臺階,不顧北樂在身后的呼喊,連傘都不撐,快步走進雨簾之中,身形越來越快,循著樂曲而去。 是小貍。 一定是。 與此同時,大宅的另一頭,一座兩層小樓里還亮著燭火。 小樓的一樓住著一個男人,他也還沒睡。 大雨如天河傾瀉,噼噼啪啪地落在窗欞上,他已經脫掉了白日里穿的墨綠色常服,只穿著白綠色的中衣,中衣外則隨意披了一件翡翠色長袍,墨色長發束在掐絲銀環之間,向臉上望過去,唇若朱漆,眉似柳裁。 他坐在床榻上,雙手向后支著床,抬頭望著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