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茶水氤氳,水霧之后太乙的雙眸忽明忽暗,她忽然問,聲音慢慢的,小小的,低低的,“婆婆,你喜歡漂亮的東西么,會為它入迷么,看到了會想得到它么,得到了也會愛護它么?” 傅婆婆沒有猶豫,“會?!?/br> 太乙一笑,“他也不過是喜歡漂亮的東西罷了?!?/br> 對她的話,婆婆不置可否,只道:“那天婚禮,把夫人送進新房之后,少爺被輪番敬酒,他平日滴酒不沾,但那天他真的很高興。他哭了,你看過少爺哭么,老身沒見過,即便當年他被打斷四肢從傅府扔出來,即便在赤月死斗場,他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后捅了一刀,即便老夫人讓少爺等她回來,然后再也沒回來的時候,少爺都沒哭過。但是那天他哭了。少爺邊哭邊喝,邊喝邊笑,他說,我這三十年最高興的時候,是我和阿貍一起在街角吃完了三十六根魚rou串,她抹抹嘴對我說,這個味道還沒有我做得好吃,傅汝玉,既然你也喜歡吃,不如我給你做老婆吧?!?/br> 太乙也記得,那時,她說完這句話,傅汝玉一愣,然后跳起來,頭砰地撞到了攤棚上,撞壞了人家的攤子,還賠了一筆不小數目的錢。 婆婆繼續道:“大燕巫祝,九州第一人。世人看起來風光無限,孤獨寂寞卻只有他自己知道。沒錯,老身也喜歡漂亮的東西,看到了也會想得到它,得到了也會愛護它,但我只會把它當做一件東西,不會為了它牽動自己所有的心緒,喜怒哀樂,憂思悲苦。如果夫人你認為少爺喜歡你,只是因為你美麗的外表,那你不僅是看低了少爺,更是小瞧了你自己?!?/br> “我……” 太乙手一抖,茶水微濺,落在她手上,竟一點都不覺得燙。 “你是一個好孩子,是一個值得被人真心疼愛的好孩子。我們都知道,為何只有夫人你自己不知道呢?” …… “你們知道外門的顧太乙么,聽說她娘是魔族,殺了很多人,是個大壞蛋。還特別特別丑,有九個腦袋,一百條腿,每條腿上都是眼睛,嘖嘖,可怕極了,此等妖物,人人得以誅之,我若遇到她,一定把她碎尸萬段,挫骨揚灰?!?/br> “不會吧,她平日里對我們都很好啊,人也很爽快,她娘怎么會是魔族……” “哼,你們知道什么,妖魔鬼怪最善于偽裝?!?/br> 啪! 某女捂臉,“顧太乙,你敢打我!你知道我爹是誰么,我爹是在執法長……” 啪啪! “你敢打我的花容月貌!” 二人滾作一團。 “就打你,讓你說我娘壞話,我就打你,打你,打死你!讓你說我娘,打你,打死你!” …… “跪下?!?/br> “徒兒沒錯?!?/br> “蘇淺被你打得現在還下不來床,左臉腫成包子,你讓她一個姑娘家日后怎么見人!” 少女冷哼,“師父您這么關心她,您娶她就是了,徒兒看她高興還來不及?!?/br> 風吹過,紅葉漫天。 燕子磯,秋水滿,他紫衣當風,“南音,把我的九尾鞭拿來?!?/br> “師父……” “拿來!” 啪! “知錯了么?!?/br> “徒兒沒錯?!?/br> 啪啪啪! “知錯了么?” 太乙咬著牙,不說話,裙后已經浸出鮮血。 啪啪啪啪啪! “知錯了么!” 她握緊拳頭,眼睛彎彎的,“下次她再敢說我娘,我就打,死,她!” “顧太乙,早知你這么惡毒,當年就該任你死掉?!?/br> 話落,一時江水滔滔,不辯牛馬。 …… 她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繼而千軍萬馬隆隆而過,繼而又是天地一片白茫?!?/br> 太乙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多久,久到侍女和婆婆下去了,她都不曾察覺,直到小腿微麻,她才魂不守舍地走到床邊,迷迷糊糊地望著桌上的一盞燈火…… 曾經,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后來有人說“顧太乙,你是個惡毒的家伙,你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她開始還反駁,后來說的人多了,她也習慣了,可等她漸漸習慣這個形象,忽然又有人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你是一個值得被人真心疼愛的好孩子?!彼珠_始混沌了…… 過了好久,烏云遮月,一個驚雷之后,窗外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來,摧枯拉朽,毀天滅地。 這樣的冬夜,這樣的暴雨,很是反常。 太乙恍恍惚惚睜開眼睛,她覺得很溫暖,有人幫她蓋上了被子。 一道閃電,黑暗之中,她發現有個白衣人站在屋子中央,黑幽幽的眸子正盯著自己看,她驚呼了一聲,嚇得連忙坐起來。 那人走過來,凝眸道:“膽子真小?!?/br> 她這才看清來人,竟是穿著白色中衣的傅汝玉,太乙長吁氣,“大晚上的,做什么呢?!?/br> 男人指了指還滴著水的頭發,很無辜,“擦頭發?!?/br> 她疑惑,“怎么不點燈?” 傅汝玉道:“怕太亮了,你會醒?!?/br> 太乙覺得自己中了糖衣炮彈,而且還可悲得覺得這滋味不錯。 她看看他的頭發,“怎么不叫丫鬟們來服侍?” 男人胡亂地揉著毛巾,“你們女人愿意亂想,現在是好好的,等哪天鬧起脾氣來,又該說我喜好女色,輕浮浪蕩了?!?/br> 太乙破天荒地沒有瞪他,眸光隱在黑暗中,傅汝玉只聽她道:“過來?!?/br> “怎么,迫不及待了?”他挑了挑長眉。 太乙抓起枕頭扔過去,“過來,我來幫你弄。一個大男笨手笨腳的,頭發都纏在一起了?!?/br> 男人一怔,被枕頭打個正著,不過一點兒都不疼,他抱著枕頭走到床邊,頭頂毛巾坐到床沿兒上,“夫人你對我真好?!?/br> 太乙沒接他的話,只是拿著毛巾,窸窸窣窣,又輕又柔和地拭著他的長發,任窗外狂風暴雨,屋內寧靜安然,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太白山中給南音洗澡的日子,不過南音那雜毛自是比不上傅汝玉這一頭又黑又亮的秀發了。 “這種感覺真好?!彼椭^忽然說。 太乙手上繼續,嘴里道:“被人伺候的感覺?” “不是,”他微微搖頭,“被愛的感覺?!?/br> “自作多情?!彼托λ?。 “對了,”他忽地回頭,“你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愛我呢,快說一次?!?/br> 太乙一窘,轉他看前邊,“轉過去。別搗亂?!?/br> “阿貍,害羞了呢,嘿嘿,”男人雖然轉回頭去,但嘴里仍道,“不過,我知道,這就是被愛的感覺,暖暖的?!?/br> 太乙的手滯住,男人接下去的話聲音低低的,她卻依然聽得一清二楚,他說:“一旦愛上別人,一旦被人愛,這種感覺,只有一次,便永遠都忘不了。阿貍,謝謝你,謝謝你愿意愛我?!?/br> 一時間,房中寂靜,太乙默默地給他擦好頭發,默默地洗漱上床,默默地被攬到一個強壯溫暖的懷里。 他胸前的沙羅花還沒有完全綻放,她默默地要施入夢決,手一動,卻被傅汝玉包在手掌中,他的下巴落在她的發頂,“別動,我不碰你,讓我抱著你睡好不好?!?/br> 她以為他要碰她,他以為她要反抗自己。 都不是。 他只是想抱抱她,她只是想讓這個夢快些結束。 原來他的懷抱卻是如此溫暖,太乙想是不是娘親的懷抱要更溫暖,既然這樣,那就再過一晚吧,明日再走也不遲吧。 這是他們第一個雙方都清醒的夜晚,也是最后一個了。 她埋在他懷里,忽地,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竟然落了淚。 這大抵也是這三百年來她第一次流淚,被師父打得皮開rou綻,血rou模糊地在床上趴了三個月那次都不曾落下的淚,這次卻為了什么? 感到胸口異樣的溫度,傅汝玉剛想捧她的臉看,卻只聽她悶悶的聲音道:“謝謝你,謝謝你愿意喜歡我?!?/br> 最后一個字剛剛說出,兀地,滿帳香甜大盛。 太乙連忙抹了抹眼睛,淚眼模糊中,粉色的花瓣次第開放,在黑暗中搖曳,芬芳動人。 沙羅花——開了。 可笑的是,她費盡心思討好傅汝玉竟還不如這一聲謝謝,謝謝你喜歡我。 虛情假意,你以為迷了人,到頭來迷住的不過是自己的雙眼罷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喜怒哀樂憂思恐,萬般心緒盡上心頭,眼淚滴滴答答地就滾了下來。 這一哭嚇得傅汝玉趕緊抱她,大手輕輕撫著她的背,“阿貍,莫哭莫哭,沙羅花開了,我身上的詛咒也解掉了,我們可以有孩子了……嗯……叫什么名字好呢?其實,我早就想了好多名字,卻也一直擔心這一輩子都沒機會用得上,我把名字都寫在小本上,封在荷花池下,明日我取出來,你選一個好不好,你看,我都讓你先選了,不許再哭了噢……” “好,”太乙止住哭聲,第一次主動環上他的腰,“明日,明日取出來給我看?!?/br> “嗯,”他把她細碎的黑發別在耳后,眉眼溫柔,“那阿貍乖乖的,不哭了,好好睡覺?!?/br> “嗯?!彼c點頭,靠進他懷中。 也不知是不是妻子在懷,兒女在望,傅大巫很快就睡著了。 可就算是睡著了,手臂也緊緊地扣在她腰間。 明日? 太乙知道,他還會有很多明日,和其他人甚至是其他繼室的明日,就是不會再有和自己的明日了。 …… 午夜,一個黑影從傅汝玉的臥室翻窗而出,一個時辰左右,那人又折回來,原路返回到屋子中,放了個小匣子在桌上,然后一挑幔帳,跳上了床。 片刻后,紅帳中隱約傳來金屬破血rou的聲音,繼而是女子低低的呻吟,似乎是咬著嘴唇,強忍著不叫出來,再然后,華光大盛,帳上映出了一個女子跨坐在男人腰上的剪影,再后來,華光同香氣一同消失,一切重新陷入黑暗。 窗外大雨已住,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與此同時,千萬里之外的山海秘境中,最后一只幻獸吼叫著被劈成兩半,一路的殘骸,一路的白骨,血海翻滾的盡頭搖曳著一株雪凝草。 不遠處,有人拎著長劍,身上滿是鮮血,他在這魑魅魍魎,妖獸幻境遍布的山海秘境一個人廝殺了百天,不停不住,不眠不休,終是站在白骨之巔,紫衣獵獵,他看了看自己掌心的雪凝,握緊,又瞇眼望向太白山的方向,水紅色嘴角勾出了一個看似溫暖和煦卻又讓人不寒而栗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