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事后回憶起來,狐之琰終于可以簡單地描述他看到了什么——威嚴不容侵犯,他看到了傳說中的蠱王。 原本他以為那只是那些混吃騙喝之輩胡言亂語坑景帝的,直到他親眼看見醒來的千花變成了另一個人。 那個人還想殺了他。不,不僅僅是他,還有所有她看到的人,李太醫、侍女,包括景帝。 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她緊扣的手指底下將景帝救出來。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醒著的“千花”,如果那還算是千花的話。 誰也沒有料到蠱王會從沉睡中醒來,它原該兩年后才醒,并在產生任何反應之前即被轉移到景帝體內,令景帝獲得永生。然而它提前醒了,令一切變得不可控。 千花被囚禁了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被強迫著服下一劑維持她沉睡的藥,房間里也常年燃著特制的香。他們對外宣稱她生了很重的病,興許此生都將昏迷不醒,孟氏父子為此不得不表演了一場痛哭流涕的戲碼,好叫人相信那是真的。 她不能醒來,蠱王亦沒有興風作浪的機會。景帝已不愿意去考慮那副藥對蠱王會不會產生不利——它既然是蠱王,一點點藥算得了什么?何況這是他能得到蠱王的唯一方法,無論他信不信,令千花昏睡的藥都必須不能危害到它。 “圣上傳召狐大人,快叫狐大人!”一年多以后的某天夜里,宮里傳出凄厲的叫喊。 景帝老了,對身邊的人也越來越猜忌;唯一的例外就是狐之琰。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信任狐之琰,若是皇子們對狐之琰不敬,都可能受到極其嚴厲的責罰。 塵土飛揚,飛入宮廷侍衛的口鼻之中,然而誰也不敢出聲咳嗽,因為狐大人尚未遠離。他一路快馬加鞭,前去宮里侍奉圣上,沒有人敢在這種時候做出任何對他不敬的行為。 “狐愛卿……快……扶朕下去……”開口說話對景帝而言已是一件非常費力的事,他的聲音比他想象的更加微小。 景帝所住的宮殿下方有一間密室,這是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 狐之琰沒有聽到他在說什么,只是走上前來,在他病床前端坐,一聲不吭、靜靜地看著他。 “你……聽到沒有……”景帝喘氣一聲重過一聲。 “微臣聽不清,請圣上說大聲些?!焙俗?,平靜地答道。 “蠱……蠱王……”景帝已然說不出連貫的句子。 “微臣明白了,皇位要留給十三皇子,可是他年紀會不會太小了?”狐之琰展開一卷明黃綾錦,提筆寫下皇帝遺詔。 “你……你……”景帝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著,食指微微抬起,指向狐之琰。 “圣上,微臣寫好了,圣上是否要聽微臣念一遍?”狐之琰拿著遺詔,聲音不大不小地念了起來。 景帝已無力出聲了,垂死的老人只能用渾濁的雙眼瞪視著這個突然背叛了他的寵臣。 狐之琰念完遺詔,從景帝枕下取出皇帝印鑒,沾了印泥,蓋在遺詔上。他滿意地看著遺詔,將它平置于一旁,向著景帝低下頭去。 “圣上還有什么話想同微臣說?”他說著,將頭直低到景帝耳畔,以只有景帝能夠聽得到的聲音說:“因為你的昏庸無能,令我狐氏家破人亡,還敢奢望得到永生?下阿鼻地獄去吧!” 說完,他抬起頭,冷笑著看生命的跡象漸漸從飽受打擊的老皇帝身上消逝,直至一絲一毫也不存。 光透進來。千花橫臂遮住眼,她仿佛突然變成了黑暗里才能活下去的人,一點點光也令她覺得難受。 胸前一陣劇痛,她終于徹底醒了;更多的痛楚傳來,她睜大了眼,無法再顧及那光是否會傷著她的眼睛。 她的氣息愈發微弱,眼前的一切卻逐漸清晰。她看見上方的紗帳,是她閨中熟悉的顏色;她看見屋里的一切,是她記憶里的閨房模樣;她還看見扔了匕首抱頭痛哭的阿兄,他跌坐在地上,絲毫不似她記得的樣子。 “你……你不能不死,不要怪我們……不要怪我們……”阿爹喃喃地說著,彎腰拾起地上的匕首,溫熱的血滴落在她臉頰上,那是她的血;現在,那柄匕首帶著她未干的血重新刺入了她胸口,一下、兩下…… “別怪我們,要怪就怪他吧。他送你回來做什么呢?如今我們該拿你當什么好呢?” 阿爹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她的血濺到了他身上,阿兄仍坐在地上哭。 狐之琰背叛了她,幫著柳眉害她。 現在,阿爹和阿兄親手殺死了她。 痛呵…… 真相是什么?她不想知道,也不想聽任何解釋。 誰的無奈,可以用欺騙天真的人來償債?誰的苦楚,可以叫無辜的人用性命來抵還? 如果有來世,叫她不曉何為情罷,什么樣的情也好,通通不要懂得。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又可以在早上9點更新了! ☆、鎮妖塔 千花睜開眼。她感覺得到眼角的溫潤,做了個讓人感到痛苦的夢,哭了,醒了。 她在一所陰森黑暗的監牢里,唯一的光亮在鐵欄桿結成的門外,燈下有個碟子,隨意擺著幾枚她見過的銅錢樣的東西。 她被人捉住了,沒了蠱王的幫助,在那么多人的包圍下,她根本逃脫不了。 腳邊有個托盤,里面精致的飯菜已經涼透了。他們送來的東西她絲毫也不碰,她知道他們的目標必然是蠱王,飯菜里多半下了藥,好叫她不能興風作浪。 她很快就要二十了,那是取出蠱王最好的時機。 ——你在嗎?當真睡著了嗎?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懷念她曾極度厭惡和畏懼的蠱王,即使她現在依然不喜歡它,可它曾幫過她,也是眼下唯一能幫到她的東西。 她曾因為它而被禁錮被殺死,卻也因為它而曾自由地活著。 門上有鎖,千花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拔下簪子戳進鎖孔里。 簪子太粗,只能戳進去一點點,沒法用。她對著簪子嘆了口氣,不知道在地上磨一磨,能不能磨得細一點兒? 可是,這樣磨……要磨到猴年馬月??? 在磨簪子的間隙,她總算琢磨過來,柳眉出現不是為了勾引狐之琰,而是為了氣跑她。 可他們怎么知道她跟狐之琬會不和呢? 也許他們的計劃原本并不是現在的樣子,只是有許多機緣和巧合幫了他們,才令他們這樣容易捉到自己。 都怪狐之琬,是他說知道蠱王秘密的人都死了,她才這么掉以輕心,被人給捉住了。 她又嘆了一口氣。 狐之琰身上的情魂,大概是自己舍棄不要的吧,因著怨念太深,才附到他身上害他??蔀槭裁礇]有附在阿爹和阿兄身上呢?要說恨,最該恨的應當是父兄吧? ——“如今我們該拿你當什么好呢?” 他們一直當她是什么呢? 門對面有臺階,應當是通往地面,那里傳來帶回響的腳步聲,千花將發簪插回頭上,靠著墻發呆。 來的是送飯的人,是個年輕的男子。他見地上的飯菜還是沒動,做出一個嘲諷的表情:“不吃飯,能有力氣磨簪子?” 被發現了,怎么被發現的? “關你屁事?!鼻Щㄠ偷?。 “簪子磨得再尖,以你手無縛雞之力,也傷不了我?!蹦凶诱`以為她是想拿簪子殺人:“即便你傷得了我,上面還有很多人,你一樣逃不掉?!?/br> 千花心想自己又不傻,他們那么多人,她拿個小簪子戳別個,不是找死嗎?她不過是想偷偷開個鎖,把那些銅錢一樣的東西毀掉,好讓蠱王不必再受制。 她得感謝男子的多話。原本她以為他們可以監視得到她的一舉一動,可并不是;他們大概只是聽得到聲音,這就好辦多了。 于是她白了他一眼,扭過頭去。 “我勸你乖乖吃飯,別逼我們強行給你灌進去,那種場面可難看了?!蹦凶佑终f:“可是為了為了不讓你死,我們別無選擇?!?/br> “我不吃你們下了藥的,”千花知道他們興許做得出來這種事,于是回道:“就算你們不抓住我,到了二十歲那天我也必死無疑。反正都是死,怎么死的我也不關心了,蠱王也不是我的,誰愛要誰拿去。但是,我不想還沒死就像個死人一樣了,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活著的時候必須有個人樣?!?/br> “哦?”男子面上的輕蔑減弱了些:“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種志氣,年紀不大,看得倒挺開的?!?/br> “要是你從小就知道自己活著就是為了養一只讓你二十歲上就要死掉的蟲子,你也會這么看得開?!鼻Щê苁菬o所謂地說:“我怎么長大的想必你們也有所耳聞,什么人都來強迫我做這個做那個,我寧可餓死?!?/br> “你能有點當犯人的自覺么?”男子不滿道。 千花抓過辮子繞在手上玩:“我這輩子就沒有哪一天不是犯人?!?/br> “有意思?!蹦凶有Φ溃骸八麄兌颊f你是個傻子,看來并不是?!?/br> “他們說得沒錯,我要是不傻,就不會一個人出門被你們抓住?!边@種時候,承認自己是傻子反倒讓她心里有點安慰,她要是夠聰明就該厚著臉皮呆在狐之琬身邊。狐之琬要幫他阿弟,肯定有辦法護她周全?!捌鋵嵨覊焊鶅翰幻靼?,你們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有條蟲子在身體里面,真叫人惡心透了?!?/br> “你不喜歡,還不許別人喜歡?”男子同她說話的態度說不上好,但也沒有一開始那么差了:“蠱王可不是一般的蟲子,你懂個屁?!?/br> “我是不太懂,反正我想不到長生不老有什么好?!鼻Щㄌ裘迹骸靶M王只有這一只,一個人長生不老沒有人陪,可不無聊死了?!?/br> 男子噎住了,好一會兒才回嘴:“怎么沒有人陪?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br> “那也不是同樣的人,沒意思?!?/br> “你傻呀,不是同樣的人才有意思。天天對著同一張臉,再美的人也會不美了,世上有那么多美人,長生不老就可以擁有很多很多,看膩了就換一個?!蹦凶诱f著說著,一臉的憧憬。 “再多美人關你屁事,蟲子又不歸你?!鼻Щńo他戳破美景。 “別老是屁啊屎的行不?你不是太常寺卿家嬌生慣養的千金么,這么粗俗!”他不掩嫌棄。 千花哼道:“反正我不吃你們下了藥的飯菜,你們敢灌下去,我就摳喉嚨吐出來?!?/br> 不多時,男子便重新取了一份飯菜送來,為表示飯里沒有下藥,他還特意每樣都試吃了給她看。千花這才肯吃東西——她也早就餓壞了。 他們建了一座塔。人說孟氏父子對死去的年輕婦人疼愛非常,才特意為她修了一座塔,望神明護佑她。塔門被封死了,還請了高僧來做法事,令人深深感到父兄對她的憐愛之情。 有人說里面堆滿了金銀珠寶,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里面只有一只巨大的棺槨,然而誰也不敢去試著挖掘真相——躺在那里頭的,可是攝政王狐之琰的妻子。 狐之琰并沒有見到千花最后一面。 皇帝的死并不是結束,遺詔也不能平息紛爭。年幼的皇子繼位,令許多人嗅到陰謀的味道,有人已然接近真相,然而也只是接近罷了,是不是真相,畢竟并不是他說了算。 “活著的人說出來的,就是真相?!焙砹死硇渥?,低頭看著腳下血rou模糊的人:“無憑無據,無人能作證,乃是誹謗。如今百廢待興,圣上哪里有空陪你們這些無聊的人窮折騰?口口聲聲為山河社稷,難道陷半壁江山于硝煙、陷無數百姓于水火,便是對山河社稷有功了么?百姓不會在意誰做皇帝。只要日子過得下去,誰做皇帝都一樣;只要還是那個姓,天下就不會亂。你們怎么就想不明白呢?我會將你的頭割下來,掛在城門上,省得還有別的人想不開,要自己尋死?!?/br> “你會遭到報應的!你一定會遭到報應!”那人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天理循環,你也逃不過!” “天理?”狐之琰輕蔑地笑道:“我就是天理。我倒要看看,會有什么樣的報應?!?/br> 類似的事情一再發生,直至敢質疑或者認為自己能夠質疑的人逐漸消失,而此時,數月時間已經過去了,孟氏父子的塔也早已日夜不息地趕工建好了。 孟氏父子不確定千花是不是真的死了,因為他們并沒有找到蠱王。 他們不是想要蠱王才去找,只是誰也不清楚蠱王是否能起死回生,如果能一道弄死就最好了。 所以他們將她一層層地封印起來,就算她活過來,也不可能脫逃得掉。 那座塔,沒有別的人知道它其實是鎮妖塔。 孟氏父子攔得住許多人,但他們不敢攔狐之琰。 “你再說一遍,她是如何死去的?”狐之琰淡淡地問,眼眸里波瀾不驚。 孟隨低著頭,卻不敢再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