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溫云初有點兒郁悶,這可還在他的地盤上呢,倒趕起他來了。雖說按著道理,別人吃飯他是該回避著些,只是一葉那渾身的敵意令他感到頗不舒服。 于是他并沒有立即走開,而是十分關切地問了千花一句:“可是膳堂的膳食不合意?” “也不是啦,一葉正好有空,就替我送幾頓飯,等他回去林員外家做西席,我還是在膳堂吃的?!鼻ЩㄟB忙解釋。 溫云初略略掃了一眼那些菜式——食材普通,但做法不尋常,鄉下如今吃得這樣講究了? “菜要涼了,快些吃吧?!币蝗~催促千花道。他又瞥了一眼溫云初,意思也很明顯,你怎么還不走? 千花捉著筷子為難極了。她倒不是不想吃,可東家站在跟前,她怎么吃? “一葉的菜燒得很好吃的,東家要試試嗎?”她這是純粹的客套話。 可她怕極了東家當真應下來,有時候他的想法還挺難猜的。 “不了,我還有事,就不打擾你吃飯了?!睖卦瞥跛闶亲R相。若是他當真應下來,且不說千花不知道該怎么應付,只怕一葉就能先在他臉上瞪出一個洞來。 溫云初離開了,千花終于可以大快朵頤。一葉狀似隨意地問她:“方才笑得那么開心,同你們東家說什么了?” “東家去查了聚源樓的事,他說不怪我?!鼻Щǜ袊@道:“東家真是好人。倒是有幾個老師傅,東家都這么講道理,他們卻還疑心我,我平日里并沒有得罪他們呀?!?/br> 一葉皺了皺眉:“你來了才沒有多久,你們東家這么用心,不會是懷了別的心思吧?” 千花正吃得兩頰鼓鼓的,聞言眼睛也瞪圓了:“我有什么可圖的,東家能有什么別的心思?” “吃完再說話?!币蝗~撫額:“我不過隨口說一句,你作什么這么激動?”平日里說話可都是咽完了飯菜才說。 千花乖乖地將飯菜咽下去,繼續指控他:“你是不是對東家有什么誤會呀?他人很好的,對所有人都一樣,你不要想多了?!?/br> “對所有人和對你一樣?”一葉涼涼地瞥了她一眼。 “唔……應當是一樣的吧,我又不是天天盯著別人看,可東家對大伙都是和和氣氣的呀?!鼻Щㄓ悬c兒心虛,因為她還真沒關心過東家怎么對別人。只是從未見過東家對誰發火,也沒聽誰說過東家的壞話,那應該就是一視同仁了吧? “你終歸還未嫁人,合該防著些?!币蝗~老調重彈。 “知道了知道了,老說這樣的話,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我爹呢?!鼻Щㄓ悬c兒不耐煩:“東家就是這樣的人,我來了這么久,可從沒聽過別人說這種話?!?/br> 他一直都有點兒針對東家,東家是哪里惹他了? 見她不耐煩,一葉語氣便柔和了許多:“有時候人會比你想象的要復雜許多,防著一些總是好的?!?/br> 還能有人比你更復雜么?你才是最該被防著的!千花不由得默默在心里嘀咕??墒钱斨蝗~的面她說不出來——那是狐之琬,一葉和狐之琬是不一樣的。 畢竟一葉待她很好。 其后的氣氛便有些壓抑,千花不吭氣只是吃,一葉則懊悔自己說得多了,一直到他離開,兩人都沒怎么說話。 下午為著一塊玉料該怎么雕琢,千花同一位老師傅爭執了起來。倒不是千花要與他爭,只是那老師傅早上便是討伐她的主力,此時無論她說什么,他都只冷嘲熱諷,還說千花眼皮子淺,浪費好料。 “您若是覺得我哪里說得不好,只管指出來,若有道理,我自然會依著您說的來??赡f不出個道理,還一直語出傷人,是不是太過分了?”千花被他說得氣急了,同他爭辯起來。 “我走過的路比你吃過的鹽還多,個中道理,哪里是一句兩句就能說得清?我說不行,就是不行!你一個品行有污的人,還問我要道理,這又是什么道理?我懶得和你扯,污了我的耳朵!”老師傅說話卻不饒人,倚老賣老也罷了,每每開口,就非得刺她幾句?!皠e以為見天兒在東家面前sao里sao氣的就真有本事了,干咱們這行的,憑的是真本事!” 千花給他氣得滿臉通紅:“你侮辱人!” “侮辱你?你也配?呸!”老師傅呿了她一口,氣得千花生生地發起抖來。她不想控制不住脾氣毀了聚珍齋,也不還嘴,轉頭往外走。 與那老師傅一派的人紛紛起哄:“怎么著,去跟東家告狀???也不瞧瞧你那德行,誰看得上?” 另一些人看不過眼了:“有你們這么說話的嗎,欺負人小姑娘,你們就有本事了?什么話不能好好說,非得這么膈應人?” “關你們屁事!” “哎,我說你這人怎么說話呢!” 屋里頓時吵鬧起來,千花捂著耳朵跑出門去——她怕自己跑得晚了會沒法收拾。她一直跑到前頭,溫掌柜正在撥算盤,見著她正驚訝,千花指了指里頭:“他們吵起來了,掌柜去看看吧?!?/br> 老師傅們拌嘴是時有的事,溫掌柜不是頭一回見,囑咐了伙計幾句便領著千花往里面走,邊走邊問她發生了什么。 千花只大概說了經過。有些話她當真說不出口,也無法理解為什么那些人可以這么理所當然地脫口而出,傷害無辜的人。 溫掌柜從她支支吾吾的言語和尷尬的表情猜出了一些內情。以千花的年紀,一直有人對她不服,可千花能做的事,他們卻又未必能做得到。 “這人和人相處,難免有拌嘴的時候,有些老師傅激動起來說的都不是真心話,只是爭一時意氣罷了,別往心里去?!睖卣乒窈醚詣裎克?。 千花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到了里頭,老師傅們幾乎要打起來了,幸好千花找了溫掌柜來,不然還不知道要怎么收拾。 溫掌柜厲聲喝斥了眾人幾句,他們才消停下來。但這些老師傅們在聚珍齋做活掙錢養家,聚珍齋又如何不是靠他們做到今日的規模呢?溫掌柜訓了他們一通,緊接著還需好言安撫,省得叫他們鬧起脾氣來,耽擱了聚珍齋的生意。 當下老師傅們是安靜下來,規規矩矩地回各自位置上去了;可送走了溫掌柜,千花返身回來,卻能感受得到其中某些人怨憤的眼神。 一天過得這樣糟心,夜里自然是開心不起來的。一葉發覺千花今日格外沉默,以為她還在為中午他說的話生氣,立時向她道歉:“抱歉,中午說了些惹你不高興的話,你莫要放在心上?!?/br> 哪料千花聽了這句話,頭悶得更低。中午一葉說的時候她一點兒也不在意,以為他想太多,可下午就應驗了——根本就沒影的事,他們說的那么順口,仿佛像真的一樣。 “阿花?”一葉見她情緒更低落了,擔憂地望著她。 一時間四周都寂靜下來,她沉重的鼻息格外明顯,淚珠很快就滑落下來,一顆顆滴在桌子上。 一葉并不認為自己那幾句話能傷她至此,她沒那么脆弱。 “發生了什么事?”他問,下午一定發生了什么,才叫她低沉成這樣?!笆遣皇怯腥似圬撃懔?,同我仔細說說,我去教訓他們?!?/br> 千花只是吸著鼻子,不說話。 她又委屈又覺得沒臉,心情復雜得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仍只是低著頭落淚。委屈的是那些人說的話她哪里說得出口,沒臉的是她中午才那樣反駁過一葉,結果自己還是看錯了。 一葉坐到她身邊,輕輕撫了撫她的背。見千花并沒有抗拒,他的手緩緩爬上她的肩,稍稍使力,將她按在自己懷里。 那一瞬千花想著自己應該推開他,她和狐之琬雖說有夫妻之名,又行過那么親密的事,可他是一葉,不是狐之琬。 然而一想到那天在衙門里自己都主動撲到他懷里哭了,現在再推開是不是有些遲了?何況……她覺得這正是自己此刻需要的。 因此千花并沒有掙扎,乖乖地悶在他懷里,任性地埋頭在他胸前哭,略略嫌棄料子有點兒扎臉。 良久,她才終于止住了哽咽,悶悶地說:“我一點兒也不想哭的,可是眼淚它自己掉下來了,停不下來?!彼粋€人過了這么久,早就過了只會哭的年紀,也不愿意動不動就哭??尚睦镆晃?,鼻子一酸,就管不住它們了,這令她覺得很丟臉。 一葉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什么也沒說。 作者有話要說: ======深井冰的話癆====== 糍粑魚:怎么感覺自從一葉出現以后,千花就各種倒霉了呢?掃把星! 一葉:→_→ 糍粑魚:你不要這么手快好不好,我辛辛苦苦寫了個男配,你好歹讓他表現一下??!【握拳】我一定要他有點兒表現,方不負我狗血之名。 一葉:【飛起一腳】 ☆、辭工 隔天千花鼓起好大的勇氣,才爬起來去聚珍齋上工。 推開工匠房的門,里頭卻少了許多人,昨日里與她爭執的人都不在。千花有點兒懵,問了在的老師傅,才知道那些人今天通通告假沒來。 這就有點兒針對她的意思了,千花還沒傻到連這點也看不出來。 中午一葉來送飯,除了她的飯食,還另包了許多點心。千花拿著就想拆,被一葉拍開了手。 “不是給你的,是給其他師傅們的?!币蝗~道。雖然昨天她什么也不肯說,但他猜到多少是吃了其他師傅們的排頭,便特特拿了些點心來叫她去緩和一下。 既然她喜歡這里,從長遠看,同別人好好相處比直接鬧將起來好得多。 “今天好多人沒來,吃不掉的?!鼻Щㄓ悬c兒郁悶。她不傻,若是他們鐵了心要與她作對,撐個幾日不來,東家和掌柜會選哪邊是顯而易見的。便是他們不明說,她也不好意思裝傻。 她這么一說,再加上郁郁的表情,一葉還有什么看不懂的? “別急,等等看你們東家和掌柜怎么打算,你不過是個做工的,不該你費心?!币蝗~揉了揉她發頂,拆了一包點心給她。千花悶悶地啃著點心,點了點頭。 “對了,林員外今日著人來告訴我,聚源樓的案子審完了,程掌柜那些人承認了他們故意謀害你和聚珍齋,已被縣太爺發落了?!币蝗~告訴了她這些日子以來唯一的好消息。 “太好了?!彼@么說著,臉上表情卻看不出一點好來。 聚源樓的人即使被發落了,對現在的境況又有什么改變呢? 其后兩天,那些人還是沒來。千花不知道東家和掌柜究竟怎么打算,但她是坐不住了——這三天的延工會造成多少損失,她稍稍一算就知道了,雖然明白老師傅們這種手段不可取,可東家眼下去哪里找這么多信得過的人來頂替呢? 相較之下,她是比較不重要的那個,她來之前聚珍齋就好好的,少了她也不會沒法做下去。 師傅們告假的第三天下午,千花看著差不多到時間下工了,便去了前頭尋溫掌柜說話。 溫掌柜看來心情不大好,他一向對誰都和顏悅色的,卻為著地上一灘茶沒及時擦掉喝斥了一個伙計??吹角Щ?,他表情稍微緩和了些,可在千花看來,真是勉強極了。 “掌柜,我有幾句話想同您說,您現在有空么?”千花踟躕了片刻,仍是說了出來。 溫掌柜嘆了一口氣,仿佛已經知道她要說什么:“到里面說吧?!彼噶酥钙綍r他辦公事的屋子。 千花前一回到這間屋子還是撕了溫掌柜求賢的字條那會。當時是早晨,陽光充沛,一切那么敞亮;今日已是黃昏時分,屋子里暗極了。 “掌柜,我想辭工?!鼻Щㄩ_門見山地道明來意,尋了個看起來順理成章的借口:“一葉前陣子因為我折了手,還要每日照顧我,太辛苦了,我想回家歇一陣子,至少等他手好全了?!?/br> 溫掌柜臉色看起來果然絲毫不意外,似乎正等著千花自己主動說出來。 “你是個好孩子?!睖卣乒袢嗔巳嗝碱^,很是歉疚地看著她。這幾日東家為了將那幾位老師傅勸回來,廢了不少勁,可他們偏說除非千花走否則絕不回來。他們在聚珍齋做了十多年,且不說少東家不能強迫他們,便是老爺親自上陣也拿他們無可奈何,畢竟好手難尋,再培養一個出來又不知要多少年。 少東家是不好意思直接對千花這么說,還在努力勸服他們;可溫掌柜知道再勸也是沒有用的,除非千花離開。 “給掌柜和東家帶來這許多麻煩,我心里很是過意不去?!鼻Щㄐ睦镫y受,明明不是她的錯,她卻要站出來背負這個責任??烧l叫她勢單力孤,又不能靠自己的本事叫那些老師傅服氣?東家和掌柜已經很幫她了,是她自己不夠爭氣,才只能做這種選擇。 她突然很后悔,當初狐之琬立足于朝堂之上時比自己現在也沒大多少,可他就沒有像她這樣,連幾個珠寶店的老師傅都能將她壓得死死的。若是當時留意過他的手腕,向他學一學就好了。 但她轉瞬就否定了這個想法——狐之琬的方法,想必她是學不來的。 千花將自己手頭的事情一一說給溫掌柜聽,要走了,事情總要說清楚,省得再給他們惹來麻煩。溫掌柜是個爽利人,盡數記了下來。 臨走時,千花對他道:“我明日起就不來了,他們該會回來了。勞煩溫掌柜替我向東家道個歉,我實在沒臉見他,不能當面跟他告別了;老師傅們那邊,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也勞煩溫掌柜替我告知一聲,謝謝他們平日的照顧?!?/br> “我會的,放心罷?!彼郧闪?,乖巧得令人心疼。若叫她同別人一樣從伙計做起,其實也不失為一個穩定人心的法子,可那樣著實太委屈她了,溫掌柜說不出口。 “我可以給你介紹別的差使,興許沒有在聚珍齋這么自在,比別處倒也強些。你若愿意,我給你寫封推薦函?!睖卣乒裰浪抑虚L輩不在了,她得自己養活自己,才作此提議。 “我想歇一陣子,若過一陣子那差使還缺人,我再來問掌柜討要推薦函吧?!鼻Щê苁歉屑卣乒襁@么為她考慮,可最近她著實沒心情再去適應一個新地方。 溫掌柜頷首:“你若需要,隨時可以來拿?!?/br> 隨后溫掌柜給她結了工錢,并堅持多給了幾個月,說是因為聚珍齋違約,該賠付她一些損失。千花推拒不得,只能接了。 她心情不大好,走得也慢,到家門口時天已黑透了,再遲一些些,就得趕上宵禁的時辰了。門前停了一輛馬車,千花看著眼熟,想了想,終于想起來是林員外的。方一靠近,便見著一葉送林員外出來,林員外手里還牽著位個頭不高的小公子。一葉同林員外客套地說著什么,千花沒去聽。等林員外同那位小公子登上馬車走了,她才走過去,叫一葉看見她。 “今天怎地回得這么晚,可還有人為難你?”一葉一見她便關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