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曉芙冷冷扔下一句:“誰他媽再踏進這家一步,出門就叫雷給劈死!”便摔門而出。 剎那,門那頭爆發出曉芙媽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曉芙這才覺出胳膊上的痛,腳下卻是一點兒沒遲疑,她就摸著那痛頭也不回地走了。 曾經滄海難為水 才七點不到,天已擦黑。 曉芙渾身哆嗦著走進這黑里,哪怕坐上暖氣開足的公共汽車也沒緩過勁兒來,胸口仿佛揣了只暴怒帶傷的小獸掙扎著要沖出牢籠。她拿左手的指甲使勁兒地掐右手的虎口,試圖用那點痛給小獸一個發泄的出口,可手都掐出紅印了也不頂事兒。車到了故都遺址公園的時候,她急不可耐地跳下了車。 這南方古城濕冷肅殺的冬日夜晚,荒草凄凄的故都遺址公園里寥寥幾個散步的人,聽見陰黑的城門洞里傳出的女人極力壓抑的低泣到慢慢放大的哀嚎,都有些毛骨悚然地疾步走開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里面走出一個眼紅臉腫的曉芙,胸中卻酣暢淋漓了不少。 她從兜里掏出已經響過不知多少次的手機,致遠小心翼翼催歸的短信迸滿了屏幕:“天黑了,要來接你嗎?”“回來吃飯嗎?”“孩子要你了。速回?!薄?/br> “回來了?”一聽見她拿鑰匙開門的聲音,他馬上迎了出來,一眼就看出她因痛哭而滯重的眼皮。 他以為她會一如既往地不答茬。然而出人意料的,她主動問了句:“孩子呢?” “一直等你來著,結果扛不了困就先睡了?!彼麨樗闹鲃訂栐挾虝旱匦牢恐?,“吃了嗎?沒吃我給你熱——” 她馬上掐斷這份令她難以容忍的討好:“我不餓,咱們談談吧?!比缓筘W猿鑾走叺囊粡垎稳松嘲l走去坐下。 他明白她是有意不讓他挨著她坐,只得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她大概要談什么,丈母娘幾個小時前就在電話里給他通了氣,哭得那么上氣不接下氣的,也還不忘再三叮囑:“小馬兒,不管這愣頭青回來怎么跟你鬧,你都不能答應她離!實在氣急了,你多想想倆孩子,???” 果然,她開門見山地告訴他:“過了年我就要去外地工作了,所以咱盡快把手續辦了吧,孩子小,跟我走?!?/br> 他眉間的川字馬上深刻起來。 從冬至到現在,這么短的日子里接二連三的噩耗已然讓他傷心欲絕,白天在醫院掩飾這份傷心欲絕已經讓他精疲力竭,他實在沒有多少心力再去應對曉芙。 “我自問,這些年,除了請他們吃飯和親子鑒定這兩樁事兒,你作為一個妻子該知道的都知道,我作為一個丈夫該告訴的也告訴了。我今天就把這兩樁事兒跟你交待明白了。冬至那天,平平帶當當來醫院看病,就那么又撞見了,大家都挺意外的。因為他們第二天就要回美國了,我請她們娘兒倆吃個飯,就那么一回,不是事先約好的?!彼昂衾病币幌抡酒鹕?,從擱在柜子上的公文包里翻騰出兩張紙,放在曉芙面前的幾案上,“這是那天當當在我們院掛號的記錄,我今天特地讓人打印出來的,就是想讓你知道,那次見面絕對是事出有因?!?/br> 她的一雙眼既不朝上看他,也不朝下往幾案上瞅,就那么靜如死水地坐著。 “你知道我很少這樣把公事私事混為一談,今天我之所以這么做,也是為告訴你,”他不自覺抬起一只握拳狠狠砸著自己的心窩子,“我心里真的在乎你跟孩子!” 她還是無動于衷地坐著。 “親子鑒定這事兒我對不住你!但請你理解理解我,當當的事兒——這么多年都是我心里的一個結,為這么個歷史遺留問題惹你傷心難過是我混蛋!但不至于離婚吶!”他在她腳邊蹲下,手摩挲著她擱在膝上的雙手,“曉芙,哪怕為了孩子,咱都消停消停,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成天這么鬧,你不累嗎?” “累?!彼K于斜過眼去盯著他,點點頭,“每天看著你這付曾經桑海難為水還要極力偽裝的死樣子,累。想著往后的日子里,不知道什么時候你一個情不自禁又把我叫做平平的時候,尤其累?!?/br> 他啞口無言。為她的話,也為她的眼,這雙從前總愛溫情脈脈地落在他身上的眼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不再往他身上流轉,要是看向他就必定帶著點匕首般的鋒利,讓他看一次,心里就被割痛一回。 她不顧他擱在她膝蓋上的手,“呼啦”一下站起來:“馬致遠,你要還有點兒良心,顧念我這么多年的付出,就瀟灑一點放了我。你要不嫌累,咱們就只能對簿公堂了,到時候你可以對著法官訴訴你的衷腸,他要也是男的,沒準能理解你!”說完,便頭也不回地朝客房走去關上門。 自冬至以來,曉芙沒睡過這么踏實的覺,腦袋一挨枕頭就進入了夢鄉。 然而,和她一墻之隔的致遠卻徹夜無眠。曉芙輕飄飄的幾句話像燒沸的一鍋水似的,在他心里翻騰了一夜,他實在沒有心力去想出更妥善的法子了,像他后來無可奈何地和岳父母交待的那樣:“曉芙在氣頭上,這會兒再勸她只能適得其反。讓她吃點苦頭,她以后興許會回頭!不然以她的倔性子,真要鬧得天翻地覆的,到時候我們這個家就真散了!” 第二天早上,雙棒兒坐在兩個衛生間的馬桶上醞釀晨便,他問她:“你什么時候去安徽?” “春節前后?!彼f。 他嘆了口氣,把她拉到一邊小聲說:“我昨兒想了一夜,你要離婚無非是想有個自己的空間,我想了個折衷的法子,咱們先別離婚,先分開一陣兒,彼此都冷靜一段日子,孩子跟你。成不成?” 她有些警覺地拿匕首似的目光來殺他。 他趕緊找補了句:“我絕不是在跟你談條件,我只是懇請你,反正你也不是今天就走,好好考慮下,成嗎?我只求你能偶爾讓我來看看孩子?!?/br> 她正要嚴詞拒絕,女兒忽然在衛生間里帶著點撒嬌大喊:“爸爸,擦屁屁?!?/br> “哎?!彼s緊奔過去,像過去的每一個早晨一樣。 不知是不是一時的惻隱之心,她到底沒有立刻拒絕他。 子彈和冠狀動脈 得知女兒女婿分居成既定事實的噩耗后,曉芙媽焦灼得唇上起了一溜泡。她明白女婿這頭是指望不上了,再讓他勸只能適得其反。 她只得去求曉芙爸去找女兒說和,曉芙爸一想到往后不能再天天聽倆外孫小喜鵲似的圍著自己嘰喳個沒完,他就心如刀割。良久,他既像是回答曉芙媽,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咕囔了句:“他非要過江,斯大林勸都沒用了?!比缓缶透鲜Y得知了百萬雄師過大江似的,一臉頹然地看著遠山。 瞅他這會兒還裝模作樣地掉書袋子,曉芙媽光火地張嘴準備開炮,但一眼瞥見他鬢邊這兩天小蠶食葉似的“噌噌”增長的白發,便又自覺地把嘴閉上,悄悄退進廚房抹眼淚去了。 窗外的梧桐像這冬日一樣蕭索,殘存在枝椏上的枯葉疏疏落落地在寒風中搖曳。 …… 暑來寒往,四季更替,轉眼已過立秋,小城的馬路卻依然熱得可以烤魚。 下午四點一刻,太陽依然發揮著余熱的時候,李老太太像往常一樣,搖著紙扇子優哉游哉地步入“新紀元教育科技集團有為縣總公司”,在避開空調風口的長椅上安靜地坐等著五點下課的孫子。 前臺小林正對著面前的一篇英語文章苦大仇深地記誦著,老桿兒哼著小曲兒含著一根冰棍兒走了進來:“林meimei,背咋樣了?要不要哥哥給買根冰棍犒勞犒勞?” 小林看看四下里沒人,大倒苦水:“甭提了!自打足球兒給咱當頭兒以后,這每日家聽說讀寫輪番地choucha,我這神經可是二十四小時都崩著。再這么下去,我真要撂挑子不干了!”小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們上回不是商議向總部的周總參她一本嗎?” “嗨,甭提了!本來是這么打算的,結果她和姓周的電話會議,翟大牛做記錄,就聽到姓周的跟她說,‘我就是你的后臺,沒有人比我的級別更高,你盡管放心大膽地改革!’大家一聽就蔫了,”老桿兒搖頭慨嘆,“得!這釘子咱碰不得!” 小林牢sao滿腹:“哥哥,她要考核你們任課老師也就算了,干嘛還拉上我這前臺?而且背,你就好好找個經典的讓我們背吧,什么i have a dream,you have a dream都成?!彼龥_老桿兒抖落了兩下手中的兩張a4紙,“可她給咱弄來篇宋美齡的抗日演說!打哪兒想起來的,真!” 抿了一嘴冰渣子的老桿兒嗤之以鼻:“想不到足球兒也跟那撥兒裝小資的女的一個德性,動不動就愛把張愛玲宋氏三姐妹什么的折騰出來裝十三!” “而且吧,我特地上網找了這篇演講的錄音,尋思聽熟了再背會容易些,誰知道宋美齡口音那么怪,我連讀的熱情都沒了!”小林苦著臉。 老桿兒指點迷津:“這個呢,可能是年代太久遠,錄音質量不好。再說她不是一口美國南方英語么,跟咱現在教科書配送的cd口音不一樣,你不習慣?!?/br> 小林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一旁默不作聲的李老太太忽然開口了:“小伙子,宋美齡說的可不是美國南方英語啊?!?/br> 老桿兒循聲望去,很是不以為然:“喲,老人家,這可不是我信口雌黃,這是很多權威媒體上登載的?!?/br> 李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搖著手里的扇子,笑道:“你如果聽過宋美齡的演講,你就會發現,她的口音既不是純粹的美式,也不是純粹的英式,是介于兩者之間的,叫transatlantic at或者叫midatlantic at,是一個后天而成的口音。那個年代,只有讀過上等寄宿學校的美國人或是好萊塢明星才會去學,會去用?!?/br> 老桿兒目瞪口呆地聽著,手里冰棒上的水啪嗒啪嗒地滴在了前臺的桌上他也沒留心,直到耳邊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冰棍都滴水了,趕緊吃吧?!?/br> 老桿兒聞聲一扭臉,映入他眼簾的,是足球兒,不,張總那張不怒自威的臉,當然,還有她胸前那對永遠耀武耀威般挺立的“足球”。 小林早皺眉擺出一副認真工作狀。老桿兒趕緊畢恭畢敬地喊了聲:“張總?!?,然后慌不迭地嗍了幾口冰棒。 早已習慣被喚作“張總”的曉芙只是微微點一點頭,然后朝李老太太走去,然后欠下身子聲音很是篤定地說:“老人家您好,我是這兒的負責人,您可以叫我‘小張’。咱們認識下好嗎?”說著還伸出手。 李老太太看著眼前這個塊頭不小,穿了一身桃粉色連衣裙,像一株移動的粉色大夾竹桃樹似的立在自個兒跟前的“張總”,有些困惑地問了句:“你找我有事兒?” “是這樣,我剛剛無意中聽了您的高見,我是由衷地佩服您!您介意去我辦公室坐會兒嗎?”“夾竹桃”指了指里面。 不知是不是被她一臉的真誠打動,反正李老太太心里雖還疑惑著,人卻不知不覺起身跟著走了進去。 小林挺擔心地拉一拉老桿兒的袖子:“哥哥,她剛不會躲在那個旮旯里聽見咱罵她呢吧?” “聽見也沒事兒,足球兒不愛給人穿小鞋。有回我和翟大牛在門口攤子上吃烤串兒,足球兒來足球兒去的喊得那是甚歡哪,結果一扭臉要老板加串兒的時候,嘿,她就在跟我們身后一張桌子上坐著呢……就那樣,過后她也沒找我們碴!”老桿兒一面嗍著綠豆冰一面分析,“我怕的倒是她給咱找一出土文物當同事,她干得出來!” 一語成讖。 僅僅兩天后,曉芙在簡短的晨會上宣布了兩項決定:第一,“今年咱省的高溫熱浪強度為1951年以來最強,所以雖然已經過了立秋,但這個月的高溫津貼咱們照發?!贝蠡飪簹g呼起來。 第二,“關于我們九月份新開的高中英語興趣班,將有李聞生老師接手。李老師是咱們本地唯一的一所國家級重點中學‘有為中學’的退休特級英語教師,今年七十有二,她也將是我們‘新紀元’開辦以來年紀最長的員工?!?/br> 大伙兒面面相覷起來。老桿兒沖小林挑了挑眉毛,意思是:我說什么來著? 曉芙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大家有什么意見嗎?” 少兒英語興趣班的小孫帶頭問:“張總,這個李老師既然是特級英語教師,干嘛還把孫子送我們這兒來學英語?” 曉芙笑了:“嗨,老太太說了,正因為是自家的孫子,舍不得打舍不得罵的,掌握不了分寸,反而教不好?!?/br> 老桿兒微蹙著眉:“那老太太成天價一身杭羅褂褲,她的知識跟得上形勢嗎?” 大伙兒笑。 “那就沖人對宋美齡那transatlantic at的了解,是不是比你更跟形勢???”曉芙說,“你也好歹是個知識分子,看書不要光看封面嘛?!?/br> 大伙兒又笑,老桿兒怪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曉芙正色道:“我只想跟大家強調一點,我費了挺大的勁兒才說服李老師加入我們‘新紀元’,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夠尊敬并且善待這位老前輩!” 大伙兒陸陸續續點點頭。 曉芙接著說下去:“最后咱說說我choucha大伙兒背英語的事兒。我知道你們對這一直有意見,我理解。所以我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她忽然從文件夾里拿出一份文件往桌子中間一放,“這是我從《eist》上選的一篇文章——a’s future,誰能現場把這篇文章的精髓一個磕巴不打地用英文總結復述出來,此人從今往后不但不必再背書,我還給他漲工資。有嗎?” 大伙兒望洋興嘆地盯著幾頁紙,沒人敢接茬。 “既然沒有,那不好意思,大家就接著背吧。背誦就是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背下來了你才能用?!?nbsp;曉芙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將一眾人從左掃到右,大伙兒都讓她掃得有些心慌氣短,“我選的題材也五花八門:不要以為宋美齡就生僻了,下面還有弗洛伊德和波伏娃等著你們?!?/br> 大伙兒暗自在心里叫苦不迭。 “因為這樣你才能博學,博學了你在課堂上才能引經據典,才能壓得住學生!”曉芙緩和了一下口吻,“你們跟著我一天就得背書,但只要你通過我的考核,加薪升職都沒問題。就算哪天你不想在我手下干了,往別處跳槽也累積了資本,不怕找不到好工作不是?!” 小林的臉微微有些發紅。 “好,空談誤國,實干興邦,背書的事兒咱就說到這?!睍攒秸f完,又滿不在乎地笑道,“最后說點好玩的,我特愛看世界杯,上高中那會兒還特迷齊達內,所以‘足球兒’這外號我挺喜歡的,以后大伙兒愿意,可以當我面喊!” 大伙兒也陪著笑,只是都有點訕得慌。 “散會!”曉芙鏗鏘有力地說完,收拾東西站起身,然后在大伙兒的大眼瞪小眼的矚目下,一如既往前挺胸后撅腚地款款走了出去。 下班以后,曉芙拎著兩袋櫻桃熟門熟路地往李家嫂嫂店堂走,下午生意清淡、正怡然地啜著茶壺嘴翻著日報的李家阿伯見她來了,馬上將報上一行“□□將出席二十國集團圣彼得堡峰會并同普京會晤”字樣的標題指給她:“喏,小張,你看看時間過得有多快!你剛來我們這里沒多久,□□就帶著老婆飛到俄羅斯見普京,馬上下個月他又要去見普京了?!?/br> “可不是?一晃眼大半年都過去了?!睍攒揭幻娓锌?,一面將手里的一袋櫻桃往李家阿伯平時揉面的案板上一擱,“在蘇大個子攤子上買的,說是下午剛到的,新鮮著呢。我給仨孩子都買了點,這是給小明的?!?/br> “你看看你,三天兩頭給小明花錢!”早已跟曉芙熟稔起來的李家阿伯埋怨。 “哎呀,您看您,小明還不就跟我自個兒孩子似的!”曉芙笑道。 “那就謝謝了,下次真別這樣了!你替我看著點,我上后頭去把倆孩子叫出來?!崩罴野⒉f著站起身。怕孩子讓拐子盯上出了閃失,所以李家阿伯每天從幼兒園接了孩子們,就和李家嫂嫂輪換著帶他們在店堂后身的家里玩耍,輕易不讓他們上前頭店里。 進店后身之前,李家阿伯忽然沖店內的某個角落里吆喝了聲:“大哥,還要點兒什么不?” “不用了,謝謝您?!苯锹淅飩鱽硪粋€男人晚鐘般低沉厚重的嗓音。 曉芙的心馬上也像被人撞了一記似的,暈暈乎乎地打了個大大的顫悠。 李家阿伯已經往屋后的家里去了。 曉芙深呼吸了一下,才轉過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