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那晚送走肖瑋,桂香馬上自覺起身離開,老大已經睡了,曉芙一邊哼唱著《月亮船》,拍哄著懷里的老二,一邊陪著桂香在門口換鞋。 致遠也踱到門邊,故意說:“桂香,今兒菜做得不錯,有空教教你姐!” 桂香忙擺手笑道:“哎喲,姐夫,我哪行,都是我姐一人在廚房里鼓搗的?!?/br> 致遠夸張地擺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態:“四十分鐘四菜一湯,你現在可以啊?!?/br> 曉芙睨他一眼,懶得搭茬。 致遠“嘿嘿”笑著在兒子臉上親了一口,等桂香走了,他馬上湊過去作勢要在曉芙臉上也親一口。 曉芙一臉嫌惡地往邊一躲:“你嘴里一股蒜味兒?!?/br> “誰讓你往那rou末燒茄子里頭擱那么多蒜瓣兒?” 巴頓將軍和《大篷車》 2012年冬至那天的一大早,曉芙一如既往地變著法兒地和快四周歲的雙棒兒的起床氣斗法:“今天是世界末日,幾萬年一次,你們要不要看看是什么樣的?”姐弟倆的身子動了動,然后一個撅著屁股,一個吮著手指頭繼續處于昏睡狀態。曉芙知道他們已經差不多有了醒的意識,就加了把火候:“我和爸爸都看過了,可漂亮了,跟迪斯尼樂園似的?!苯愕軅z終于忍不住了,爭先恐后地爬起來用小胖手撩開窗簾,陽光“吱溜”一下鉆了進來,很亮很亮。弟弟失望地轉過臉看著mama:“可是外面只有雪啊?!睍攒讲皇r機地把套頭衫往他腦殼上一罩:“圣誕節以前的迪斯尼樂園就是這個樣子的?!?/br> 晨會上,桃花眼激情澎湃地宣布“新紀元”全國范圍內開疆擴土的計劃,或者說是鼓動幾個老資格的員工自愿下放到二三線甚至三四線城市的分部當一把手。為此他還特地在幻燈片里插了張中國地圖,說到要處,激光筆上的紅點點就在地圖上圈啊繞的,一副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樣子很有點兒巴頓將軍的架勢,當然,是個噴香水的巴頓。 業績輝煌的曉芙也在與會“元老”之中。那年試用的新教學大綱里,她別出心裁地編寫了一段兒哈利波特和孫悟空的英文對話,受到家長和學生們的熱烈歡迎,她給學生們排演的視頻還被一個有心的家長放到了網上。點擊率節節攀升不說,市電視臺教育頻道還請她去作了一期節目。自那以后,“新紀元”的“幼兒英語興趣班”也日漸成名,生源大增。有幾個大的英語培訓機構很快就向曉芙示好,桃花眼及時地給她漲了工資,和她說話也客氣多了,生怕惹她不爽她就接住了別人遞過來的橄欖枝。 散會后,他把曉芙單獨留下開導。 曉芙是打定主意不會離開省城,但她還是很好奇“巴頓”究竟想把她往哪兒派,就問了句:“那您想讓我去哪兒???” 桃花眼把激光筆的紅點點在地圖某處繞了繞。 曉芙湊近定睛一看,馬上篤定不下去了:“您讓我去安徽?合肥還是安慶?” “合肥和安慶都有人去了,你要去只能去這兒——”紅點點在蕪湖附近的一個地方停住,“有為縣?!?/br> “您還讓我去小縣城?!”曉芙瞪圓了眼睛。 “一線大城市的英語教學市場早就飽和了,只有向下探索才更有市場?!碧一ㄑ垩普T,“況且這可不是一般的小縣城,魚米之鄉、歷史悠久我就不說了,還特地靈人杰,出過好幾個安徽省高考狀元,前年李陽上那兒的縣中演講,都給他當名人,當領導接待呢,縣長縣委書記文化局長教育局長全部列席。你要去了,八成也是這待遇!你說好不好?” 曉芙篤定地聽著他說完,方不緊不慢地答:“您甭費勁忽悠我了,您不知道我老家就在有為縣襄安鎮張家店村吧?” 桃花眼一下沒詞兒了。 曉芙接著說:“我爸當年把小船放到河中央讀書,因為家里連個像樣的書桌都沒有,他當時一心就想著考大學出人頭地離開那個破地方。您可倒好,再給我們家來個歷史的倒退,重新給我發放回去當農民。你讓我這回去面對家父情何以堪?” “你看你這眼光一定要放長遠,中國歷史上打土豪均天下的十個有九個都是農民,再說□□還是從河北小縣城干起來的呢!” “他那絕對是打小把中南海逛膩了,就跟慈禧山珍海味吃膩了突然想啃窩窩頭似的?!睍攒揭荒樀牟粸樗鶆?。 桃花眼頗為無可奈何,揮筆往紙上寫了一個數字:“我給你這么多錢一年,你去不去?” 曉芙看著自己“不菲”的身家,使勁按捺下自己的蠢蠢待動的欲望,“痛”下決心:“周總,我一上有老下有小的八零后獨生子女,您還是讓我留在父母身邊作個孝女吧?!?/br> 桃花眼優雅又狡黠地一笑:“這事兒其實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決定,你好好考慮考慮,春節以后再給我答復也不遲?!?/br> 一出了會議室,曉芙就迫不及待地去樓梯間給致遠打了個電話,很是洋洋自得地宣布了一下自己的“身家”,沒想到致遠就很淡定地說了倆字兒:“挺好?!?/br> 曉芙嗔怪:“我為了你們的幸福,面對金錢的誘惑不為所動,你怎么都不多夸我兩句?” “不說了挺好了嗎?”正在醫院走廊上的致遠看了一下周圍沒人,方說,“我這兒一撥兒實習的碩士博士還在為以后能不能留在我們醫院發愁呢?!?/br> 曉芙就故意說風涼話:“所以啊,我這三本生能混到今天,也該知足了是不是?馬院長?” 他“呵呵”笑了:“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根本沒往那上頭想?!彼挠喙馄骋娮o士長老金朝他走來,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候著,就趕緊對電話那頭的曉芙說,“行了,不說了,這兩天風大,晚上下班我接你去?!?/br> “嗯?!睍攒礁炖镟吡藟K冰糖似的,整個的身心都齁甜齁甜的。 他把電話掛斷后,問老金:“怎么了?” “急診那兒出了點兒狀況,正找您呢?!崩辖鹫f。 在下電梯往急診走的這一路,老金一點點匯報情況:“來了一男一女倆印度人,哩哩嚕嚕說了一串洋話,周圍愣沒人懂?!?/br> “你怎么知道是印度人?”致遠好奇。 老金笑了:“嗨,女的腦門上蓋一紅戳兒,跟《大篷車》里頭那女主角似的?!?/br> 致遠也笑了。 老金又問:“聽說您愛人就是搞英語口語培訓的,要不哪天您把她請來給我們指導指導?!?/br> “嗨!”致遠擺擺手,謙虛道,“她也就教教孩子。再說真要是印度人說的英語,估計她也沒轍?!?/br> 掛號處那兒早圍了一圈看熱鬧的人,熙熙攘攘的,等致遠和護士長擠進去的時候,只見一個十三四歲左右的半大小子正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向一個穿粉色紗麗的印度女人詳細地詢問著什么,“粉紗麗”一面扶著半靠在墻上的一個表情痛苦的印度男人,一面搖頭晃腦地用印度英語叮鈴咚隆地回了一串。半大小子馬上一臉認真地用一口字不正腔不圓的普通話和掛號的小姑娘解釋:“她的丈夫吃火鍋吃壞了肚子,要掛吃壞肚子的那一科?!?/br>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輕笑聲。 馬副院長卻晃了神,孩子臉上那雙似曾相識的丹鳳眼讓他心里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微微一動。 掛了號,老金就引領著倆印度往正確的科室去了,人群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當當,我們上去吧?!?/br> 那聲音并無特別,卻讓致遠整個的身心一顫,他和還沒走開的人們一道循聲望去—— 一個長身玉立的黑衣少婦正站在那兒沖半大小子微笑,一臉的微倦也還是掩映不住她那霞光一樣從容靜謐的美。致遠的世界仿佛一下靜止了,心靈深處的一道舊傷再次裂痛起來。 少婦、少年和少女 少婦很快也看見了人群中這個高大黝黑的白大褂,臉上的笑很快不見了蹤影,入了定似的立瞅著他,眼里卻漸漸盈滿憂傷。人們這才發現,那已是一雙年過不惑且充滿故事的眼。 “回來了?”他極力壓抑著點什么,問。 “回來了?!彼c點頭,答。 半大小子抬起一雙少年敏感的眼來回打量著雷轟似的瞅著對方的母親和這個陌生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留心到了,給了他一個長輩的溫和的微笑:“我是你mama的一個老朋友?!?/br> “uncle(叔叔)您好?!鄙倌甏蠓降卣泻袅艘宦?。 少婦偏過臉去,不忍聽下去似的。 致遠裝作沒看見,問:“你們怎么在這兒?” “我中午吃泥鰍,這里被卡住了?!卑氪笮∽舆@才想起什么似的摸著自己的喉嚨對mama的老朋友說。 “看來卡得不厲害,還能給人當翻譯?!敝逻h笑了。 半大小子也笑了,他并未瞬間領悟出這是句玩笑話,但他感受到了中年男人眼的善意。 致遠親自把他們領去耳鼻喉科,穿過走廊上幾排長椅上坐滿了的候診病人們,徑直步入醫生辦公室門口,坐診的男醫生剛給一個病人看完,趕緊站起來:“馬副院長?!?/br> 馬副院長等前面的病人出去了,把門關上,然后把半大小子往坐診醫生面前一推:“孩子吃魚把喉嚨卡了,先給他看看?!笔忠粩R到孩子溫熱的還單薄著的肩膀上,他半天才舍得放下來。 坐診醫生愣了一下,馬副院長是出了名的不徇私情。但此刻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多想,稍稍檢查了一下,說卡得不深,很麻利地就拿長鑷子把它取出來了。 “謝謝uncle?!背鰜淼臅r候,孩子半中不洋地對致遠陽光四射地笑道。 致遠的手在肩膀上輕輕拍拍,小括弧卻在他身上無限留戀地彎來彎去的。少婦看見他的喉結滑動了一下,又一下,不由抿緊了唇。 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剛朝她張張口,還沒說出什么,他的手機就響了。肖瑋在電話那頭問:“馬博,您在哪兒呢?五分鐘以后就開會了?!?/br> “就來?!彼@才想起什么似的。 “我得走了?!睊炝穗娫捄?,他抱歉地對少婦說。 “謝謝你?!鄙賸D點點頭。 “咱們有日子沒見了,改天我請你們吃飯?!彼钴S氣氛地笑笑。 她卻蒼涼一笑:“我們明天就去上海,后天的飛機回美國?!?/br> 他心里的裂痛一下又明晰起來,不由脫口而出:“那就今晚,我接你們去。你們住哪兒?” 少婦遲疑片刻,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媽那兒?!?/br> 去開會的路上,他走得很快,仿佛這樣就可以步出籠罩他多年的陰霾。曉芙這時候給他發來的一條短信竟讓他有種恍若隔世之感:我五點半準時下班。他回了仨字兒:知道了。她又給他回了個笑臉。他的眼前立刻出現了她笑意盎然的樣子,心里就狠狠一緊。 為避開上下班高峰期,他提前半小時離開了辦公室,開車到了“新紀元”所在的那幢辦公樓。以前他也接過她下班,可都是把車停在地下車庫,然后在一樓大廳等她。但是今天,他忽然很想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就坐電梯一路上去了“新紀元”所在的那一層樓。 正坐在電腦面前做課件做得昏天黑地的曉芙看見了他,有些迷蒙的雙眼一下就亮了:“呀,你怎么上來了?”早已生完孩子傻完三年,恢復了生育前的身材她快樂得像只小鳥似的朝他飛奔而來。顯然,他的突然而至讓她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就抱著他的胳膊,眼里是滿滿的笑意。她是愛他的/她是深愛著他的,從她還是個咋咋呼呼的傻丫頭開始,這么多年,他心里比誰都清楚。 他笑著捏捏她的臉蛋兒。一晃她今年都整三十了,是女人最好的時候,像花開到最艷的時光。然而好像只有到今天,他才意識到這朵花是專為他開的,他心里又是狠狠一緊。 她幸福得都紅了臉,給他介紹這介紹那的,然后說:“你等著我,我去拿一下包?!?/br> 他看著她又朝自己的位子上跑過去,快速地關電腦穿外套,還是那么有活力,哪兒都鼓鼓的,像他初識她的時候那樣。 他們先去曉芙爸媽那兒接了早從大院幼兒園放學的雙棒兒。 一看到爸爸,快四周歲的閨女就大呼小叫地舉著一個魔方直撲進爸爸懷里:“爸爸,爸爸,你看,我的魔方終于有仨面兒的顏色是一樣的了?!?/br> “成天就搗鼓這玩意兒?!睍攒綃屶恋?。 致遠看著女兒手里的魔方苦笑了一下,早已落滿灰的心弦動了一動: 那還是多年前大學里的一個元旦晚會,一哥們兒指著臺上獨舞的女孩說:“咱系新系花,今年剛大一,和你還是老鄉?!?/br> “少見多怪,漂亮姑娘多了去了?!?9歲的他孤傲地評價。 哥們兒立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這個可不一樣,知道她是誰嗎?李平!” 他差點跌出了眼球:“就是那個二十分鐘能把魔方變還原的李平?!” …… 這會兒他在女兒圓鼓鼓的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命運和他馬致遠開了多么大的一個玩笑。 像婚后的每個冬至一樣,他們一家四口要去姥姥那兒陪老太太吃羊rou鍋子。 雙棒兒在后座上嘰嘰喳喳個沒完:“爸爸mama,我們為什么要去吃羊rou?” “因為吃了羊rou,你們一個冬天都不冷?!眒ama回頭看著他們。 “那冬天什么時候才能過去呀?” “從今兒起,你們往后數九個九天,冬天就過去了?!?/br> “丫頭,我醫院有點事兒,一會兒你們在姥姥那兒吃完了,晚上我來接你們?!彼室庹f得稀松平常。 “好吧?!彼行┦匾痪镒?,但他一喊她“丫頭”,她就沒轍。只有在“馬叔叔”這兒,她才能在九零后都大學畢業步入職場的今天,仍理直氣壯地做個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