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曉芙無助地瑟縮在墻壁凹處,直到聽見致遠和牛胖子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她才猛然醒過來似的,急中生智地躲進了身后的一間黑燈瞎火的空包廂,估摸著他們都過去了,才扶著墻,渾身乏力地走回宴會廳。 手榴彈看著面如死灰的發小,關切道:“姐們兒你上哪兒去了這么久???臉色還這么差?” 她抱歉地笑笑:“好久不穿高跟鞋了,腳疼,出去找個沒人的地兒歇會兒?!?/br> 曉芙媽一點兒不帶同情地從旁說:“什么高跟鞋?穿緊身衣穿的!透不過氣來了吧?死要面子活受罪!” 手榴彈馬上糾正曉芙媽:“阿姨,這你就不懂了,人亦舒可說了,‘女人不對自己狠心,男人就會對她們狠心’……” 在大伙兒的嬉笑怒罵、觥籌交錯中,她和致遠一手一個孩子,各懷心事、強作歡顏地讓眾人自拍他拍地照了好多相。 一回到家,安頓好倆孩子,他就坐在主臥的床上打開電視,一個打扮得跟跳跳糖似的女主持人正揮舞著一根粉雞毛,“拷問”一位三流明星的新近緋聞。他就坐在那兒兩眼放空地看。曉芙一看他那副樣子,心就像跳在刀尖上似的一扎一扎地痛,她迫不及待地進了衛生間,泄憤一樣把紅旗袍和束身內衣從身上扯下來。 等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那個節目還沒完,他還是在那兒兩眼放空地看。她什么話都沒說,動作幅度很大地扯過被子,“啪”地拉滅了她這頭的床頭燈。 他這才醒過神似的,關了電視,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 等他洗完出來,驚訝地發現,曉芙的人和她的枕頭都沒了。 他趕緊去了嬰兒房,沒人,又去了客房。曉芙正在那兒鋪床,他頗為不解:“你這唱的是哪一出???” “你打呼,我睡不好?!彼M了被子。 “我什么時候又開始打呼了我?”他走到了床前,臉上帶著點兒笑意。 她瞅著那對帶著些許掩飾的歉疚的小括弧,一股歹意自胸中升起,涌入喉頭,沖口而出:“你不光打呼,還說夢話,一說夢話,就‘平平、平平’地喊,夜夜都喊,我瘆得慌?!闭f完后,一種奇異的快感讓她身上微微地發起了顫。 他則像讓人扼住了喉管似的,瞪大了眼,緊緊地盯著她。半天,他才讓人轟去魂魄似的替她關了燈和門,走了出去。 曉芙在一片黑燈瞎火中輾轉反側,好像身下正被油煎火烤一般。 這么久以來,她從他對過去生活的只言片語拼湊起來的全部信息就是,他的大兒子叫“當當”,跟著他的前妻在美國生活,孩子學習太忙,沒時間回中國。她雖然也好奇,但并沒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因為她覺得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她還和別人有過過去呢。但直到今晚,她才意識到,過去和過去是不一樣的,可以蜻蜓點水,像翻書似的翻過去;也可以刻肌刻骨,像燙在心口的火印。 棒槌和寶馬 曉芙的心里正一片水深火熱的時候,夜的靜謐被床頭手機的震動打破,她拿起來瞅了一眼,是手榴彈的短信:人找著了,叫黃歷,三級士官。明天中午十一點半,在你家樓下等你,他手機號是139xxxxxxxx。 腦子里亂糟糟的她懵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得追溯到幾個小時前,確切地說,是歲月還都靜好安穩的酒席上,她瞅了個空兒,把手榴彈拉到一邊,單刀直入:“我要找劉志幫一忙!” 手榴彈警覺地左轉轉右看看,確定隔墻無耳,方問:“怎么了?” “我生孩子那天不是我們老板給我送醫院去的么,我答應明天替人洗車,好還了這份人情,可我車技不行,想請你那舊情兒找個小戰士幫我把車開到洗車店去?!?/br> “種馬怎么不去?”手榴彈不解地問。 “一,他要上班。二,”曉芙也警覺地左轉轉右看看,然后有些愁眉苦臉地小聲道,“我們老板說話挺損的,萬一那孫子要當著老馬的面兒逗弄我兩句兒,我怕老馬回頭又不讓我上班去了。為這我們都鬧過小兩回了!” “誰讓你沒事兒找一爹!”手榴彈笑得頗為幸災樂禍,“行,我幫你問問,不過這事兒你可得保密啊,連你媽和你家種馬都不能說,不能敗壞我良家婦女的清譽!” “那是!” “那人開什么車呀?” “寶馬?!?/br> “唔,那我還是設法替你找一士官吧。我怕戰士經驗不足,駕馭不了寶馬?!?/br> …… 也不過是幾個小時的功夫,曉芙覺得自己的生活天上地下地掉了個個兒,她強打精神回了條短信:謝了姐們兒,也替我謝謝劉志,改天請你們吃飯。 劉志是大院汽車隊隊長。幾年前他的職位前還帶個“副”字兒的時候,曉芙們曾撞破他和手榴彈在汽車隊一輛報廢多年的破“伏爾加”邊拉著小手,不清不楚。因為當時她們還在上高三,所以盡管人贓俱獲,手榴彈還是抵死不背早戀的名聲:“我們也就握了握手!革命戰友不能握手???!”后來因種種陰差陽錯,悲歡離合,兩人也沒修成正果,但多年來劉志對手榴彈一直是有 求必應,隨傳隨到。 以前,曉芙沒準兒會給手榴彈追發一條:行呵,新歡舊愛都讓你玩弄于鼓掌之間,羨慕嫉妒恨! 眼下,她非但沒這份閑情逸致,還由己及人地想,要是致遠對平平就像劉志對手榴彈這樣——她的腦袋立刻天崩地裂般痛起來。 雙棒兒的哭聲再次打破了夜的靜謐,這是要吃夜奶的召喚,她趕緊披衣起來去了嬰兒房。瞅著孩子貪婪地吮吸生命之源時活生生的小臉,她離婚的念頭馬上就讓拋去了爪哇國。光想想離婚后得一個人帶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但只要一想到致遠那副丟了魂的樣子,她心里就跟下刀子似的。在一片掙扎煎熬后,她決定,沒想好怎么辦之前,先按兵不動。 第二天日照兩竿的時候,曉芙才讓她媽推醒,致遠早上班去了。 “怎么不早點兒叫我?”睡得鼻青臉腫的她昏頭漲腦地問。 “小馬臨出門前特地打招呼,‘曉芙昨晚上沒睡好,您讓她多睡會兒?!憧纯茨銒傻蔚蔚?,人家不就打個呼么?” 曉芙冷著臉,盡量輕描淡寫地回一句:“我很快就要回去上班了,睡不好影響我備課?!?/br> 曉芙媽瞅著女兒眼下兩塊黑暈,倒還真沒懷疑,只是憂心忡忡道:“睡不好也不能分床啊,分床影響夫妻感情!” 曉芙沒搭茬,往客廳走去。 曉芙媽心有不甘地跟在女兒屁股后頭絮叨:“我跟你說,上回就有個女的,也跟你一樣,剛生完孩子幾個月,怕孩子夜里哭吵到男的,兩人就分床睡,一分就大半年。后來女的再回去和男的睡,才一夜,第二天下身就癢,去醫院一查,哎喲,淋病。男的過給她的。你說這男的好么樣兒的怎么得這么個病呢?那肯定是——” 曉芙實在聽不下去了,轉身看著她媽:“媽,您省省吧。孩子這么小,我們又是兩口子,要想有點兒什么,什么時間什么地點都能有。不信你問他去!”她連致遠的名字都不想提。 曉芙媽沒想到女兒能這么坦白,反倒一下沒詞兒了,卡了半天才喃喃道:“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呢?臊不臊?這我怎么好問小馬我?你說清楚不就行了?……” 趁她媽在陽臺上收晾干的小衣服花尿布,曉芙趕緊進主臥鎖了房門給桃花眼打了電話,沒人接。她只好給他發了條短信:周總,您好!不知道您今天什么時候方便,我好過來幫您洗車? 結果到了十點半,桃花眼還沒回短信。她想人家興許太忙,把一雙兒女喂飽后,翻找了條能讓人從視覺上弱化她的粗腰肥臀的闊腿褲套上,和她媽借口約了手榴彈上街給孩子置辦點兒過夏天的東西,領著早等候在樓下的一個穿著便裝的三級士官,就打車趕去了“新紀元”。 路上,她又電話了一回,還是沒人接。 當她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桃花眼辦公室門口的時候,桃花眼正全神貫注地坐在大班椅上盯著電腦。一見著她來,頗為驚訝:“你還真來了?” “對啊,不是昨天說好的嗎?”曉芙走進去,頗為認真地說,“來之前我還給你發了短信呢?!?/br> 桃花眼瞄了桌上的手機一眼:“啊,我看到了,早上太忙,沒工夫回?!闭f著,眼神又回到了液晶顯示屏上。 曉芙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個意思,就說:“我找了個在部隊當司機的朋友來,在外頭等著呢,我們把車開到洗車鋪子,洗完再給您開回來?!?/br> 桃花眼難得地笑著搖搖頭:“不用,謝謝你的好意了啊。其實我就是跟你開一玩笑,沒想到你還當真了。你也不想想,我能放心讓別人碰我的車嗎?” 曉芙心里本來就不痛快,這會兒有種讓人耍了的感覺,她努力壓制著心里的火:“周總,我帶來這人給軍長可都開過車!” “部隊的司機仗著自個兒開的是軍車,就愛闖紅燈,超速!” 曉芙正要回他一句什么,桃花眼的手機就“唄”一聲響了——有短信進來。 他拿起瞅一眼,然后馬上用修長的手指“噼噼啪啪”地回起了短信,嘴里還不忘吩咐曉芙:“行了,你回去吧。你這人也挺實誠,給你根針,你還就當棒槌!跟你開玩笑你都聽不出來!” 曉芙心里的火苗滋滋燒得很旺,她還在心里惡狠狠地罵:男人沒一個好東西!直的彎的都不例外!她陰著臉去關了門,然后轉過來瞪著桃花眼:“你說誰是棒槌?” 桃花眼這才意識到不大對頭,“忽”地一下抬起了眼簾,打好的短信都忘了按“發送”。 “既然你不用我洗車,你不能回我一條短信嗎?能費你多少事兒???”曉芙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桃花眼的櫻桃小嘴張成了一個更小的“0”。 “我知道你是領導,我謝謝你在危難的時候幫過我。但玩笑也得有個度吧?”她的眼淚開始在眼眶里打轉,然后就滾落了下來,“我今天為了給您洗車,把孩子扔家里,頂著大太陽跑了過來,還特地叫了人來,我容易么我?!” “嗡——嗡——”桃花眼掌心的手機死眉瞪眼地唱起歌來——有電話進來。他馬上調成靜音,然后拿起面前的紙巾盒小心翼翼地朝面前那位遞過去。 曉芙毫不客氣地抽了一張擦擦眼淚,稍稍平靜了一下,方說:“下回您要是再和人開玩笑,麻煩您附加一句——”她給每個字兒都口頭加了著重號,“我、是、開、玩、笑、的!”說完,便一臉悲憤交加地打開門,兩只肥褲腿一甩一甩地走了。 桃花眼用了兩秒才緩過勁兒來,佯作鎮定地起身踱到門口,霸氣地把來自四面八方驚驚怪怪的目光全都掃射回去后,方關上門看了眼手機,假如當時曉芙能瞄一眼那個未接來電顯示的仨字兒,她今天的日子就過不下去了,因為那仨字兒是——周汶慈。 一芙當關,萬婦莫開 乍一聽到“平平”倆字兒從曉芙嘴里蹦出來,致遠當時心里就一懵:難不成他還真在做夢的時候說了什么? 他腦子亂亂地回到主臥,打開窗戶,初夏的晚風隔著紗窗送進來,帶著點兒湖水的淡淡的腥,柔荑般撫在人的臉上、身上,也撫清了他的思緒。曉芙是個心里藏不住事兒的人,他要真在做夢的時候喊了這么倆字兒,她肯定不會憋到今晚才總爆發,指不定她就聽到或者看到了什么。這么一 轉念,他心里又是一慌:她到底知道多少?知不知道那事兒? 第二天一整個上午,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進電梯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沒按樓層。一撥兒大小跟班兒也在查房的時候發現了“馬副院長”今天不大對勁兒,用男小呂醫生對剛調來的女小盧醫生的原話就是:“馬博他家后院兒肯定起火了!你看你眼睛化得跟蒼‘井’空似的他都沒說你,上回小李護士就抹了個口紅,他愣給人訓哭了!”盡管醫院明文規定經常出入病房的醫護人員不許化妝,但愛美的女醫生護士們時不時地就愛踩踩高壓線。 午休的時候,他破天荒地給曉芙打了個電話,響了一聲馬上讓那頭掛斷了。他毫不猶豫地又打了一次,響了好幾下,才聽見曉芙嗆嗆地一聲:“有事兒???” “沒什么,就想聽聽閨女的聲音。她醒著沒?”他好聲好氣地問。 電話那頭靜默了兩秒,然后他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那啥,我先回部隊了?!?/br> 曉芙當時正在打的把士官往回送的出租車上,于是她本能地把話筒從耳邊拿開,用手一捂,沖士官說了句:“謝謝你了小黃,下回我請你們隊長吃飯的時候你也來?!?/br> 等士官下車了,她才把話筒重新擱回耳邊,剛“喂”了一聲,致遠馬上問:“在哪兒呢你?” “外頭?!睍攒降穆曇衾淅涞?。 “我說這聲兒聽著呼哧呼哧的,在外頭干啥呢?” “我成天跟家悶著帶孩子,不能出來散散心吶?” “你這人,我沒那意思,就問問?!彼裉斐銎娴臏睾?,“剛那人你朋友?” 電話那頭又靜默了一秒,然后傳來曉芙不咸不淡的聲音:“噢,我一大學同學,出來吃個飯?!?/br> 她說出這話的時候,心里居然有種出了口惡氣的松爽。 致遠心里一“咯噔”,腦子里立刻出現了她前夫的樣子,臉記不大清,但他記得那人把貝雷帽塞在肩章下面、風風火火的樣子,那還是去年夏天司令員住院那會兒,鴻漸往來醫院的造型。他心里馬上跟抹了酸石榴汁兒時的澀起來,手也不自覺地抓起桌上的一塊冰涼的牡丹石鎮紙。 他把那股酸澀強壓下去,依然挺溫和地說了句:“我回去上班了,晚上說?!比缓缶蛼炝穗娫?。 還握著話筒的曉芙瞬間就讓一種巨大的失望給籠罩了,然后覺得自己幼稚又可笑。她不知道,掛了電話后的致遠居然把攥得發熱的鎮紙當成筆□□了筆筒。 致遠下班回來的時候,曉芙早就到家了。兩人也是淡淡的,心里都掖著事兒,裝都裝不出來。曉芙媽兩眼一掃,就知道出問題了,然后心里就著急了,她不動聲色地和女婿熱絡了幾句。在門口換鞋要離開的時候,腦子里已經馬不停蹄地為第二天來的時候怎么盤問曉芙打起腹稿了。臭丫頭現在也學會?;?,什么事兒不使點兒心眼還真沒法從她嘴里摳出來。不但摳不出來,她還學會東岔西岔的,給你岔到爪哇國去。 晚上,曉芙在客房的浴室里洗完澡,臉上粉漉漉地裹著頭巾浴巾出來一看,致遠在床上坐著等她呢。 她一皺眉:“干嘛呢你?”口氣yingying的。 “說兩句話兒我就走?!彼緵]有走的意思,還拍拍床,“坐下說,你站著咱不好說話?!?/br> 曉芙白他一眼,在床的另一端坐下,然后摘下頭巾,一點一點拍打頭發上的水。 他忽然冒出一句:“我給你擦吧?!?/br> 她剛要拒絕,他已經得寸進尺地起身坐近了她,拿走了她手里的頭巾,一下一下地捋她的濕頭發。 她嘆了口氣:“什么事兒說吧,我一會兒還要睡覺呢?!?/br> “丫頭,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兒???有事兒你就說出來,老憋心里多難受啊?!彼f。 她微微側了側腦袋,反問:“這話是不是該我問你???”